不知道怒气从何而来，等他惊觉之时已经燎烧着五脏六腑，自知理亏，随即别过头。
“我不信。”其中一个藤女正俯视着他，利剑横对双眼，破左耳讨厌这个角度，扭脖子往左侧稍稍移动。
“那些破烂故事，经过无数人的嘴嚼啊嚼，怎么可能还好好端端的。你想听什么就有什么，老子又不是说书先生。到了现在，能留点渣滓就该不错啦。老子要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何苦受尽阴寒多年，窝在南蛮阴地不肯挪窝。你当老子吃饱没事干喜欢自虐啊！”
昔日如溪水，经验老者一去不复返。
“以前你听过古藤女族？”他冷静下来了，顺着剑锋而上，抓住了藤女的手腕确实滑腻如初生，心中一惊，却不敢肯定。于是继续打探。“好好想想，就没有点其他相关的故事。”
田老头看他的眼神有些惊愕却未言语，只是用力抓了两下他的肩膀，紧接着靠在他的肩膀上，回忆起。“这可说不好。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像是一张完整的大布，被剪子碎成无数小块散落在各处。经过岁月和人嘴，保不齐早就面目全非，没有了原样。”随着一声长叹，“或许，这个母系氏族真大有来头，只是老子眼拙，暂时看不出来历。不过，倒还真听过另一个故事。不过那是神话故事，和凡夫俗子没什么干系，提来也无用。”
她轻轻握着剑柄却是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剑在人在？他尝试从藤女手心里卸下利剑，再一次失败。
几十柄崭新的钢制精剑如长长的镜子一般赫然在目，从各个角度晃着不动的亮度光泽，空气像是一个巨大的透明实心罐子咋然破碎。利剑上映照出许多个他和老头，就像水在四周随心所欲流动着。
眼睛无法透过交织成阵的剑光，视线越发狭窄，他的胸膛在不停地起伏。一种不详的预感随光成罩盖了下来，一层又层。
“想听吗？”田老头用手背打了一下他的手肘。
“不稀罕。”
“故事说天地之间混沌之初，就有众位天神随之而生。不知道天神们发生了什么矛盾，至使其中一位母神独自创造了荒极大陆。或许是人性恶劣，母神失望至极，将一切都冰封至一处，只留下无可救药的人族存于荒极大陆自生自灭。那处冰封之地，留有母神的后裔一族。据说，此族因虔诚侍奉母神而被允许以后裔之名留守，实则并非母神一族。只是后来又发生何变故，触犯了母神，整族被咒语囚禁在原地。还有一个故事，说是母神侍女曾言：怀有初心之人可破此咒语。此人不仅可让母神后裔重获新生，更可让荒极大陆解封，重归自然。”
“这个故事听来有一部分并不陌生。”他指出。
田老头问他：“你怎么想的？”
“多此一举，母神自己为什么不解封？”他评价道。“天神比人族还麻烦。”
“哈哈哈哈。”田老头大笑起来，连忙捂住嘴道，“臭小子，此话有道理。那些天神就是矫情，没事找事，专门找麻烦事让天地万物忙碌。还有呢，别的其他想法吗？”
“你想什么？”
“是老子先问你。”
“幼稚。还能想什么？”故事都说到这儿，老头又不是傻子，却不想言明。他怕着了老头的道，也懒得计较，于是直言。“不就是想说古藤女族就是母神后裔吧。”
“老子不敢如此设想。”田老头听罢却连连摇头，告诉他，“如果是这样，那天下即将大乱啊！瞧瞧，我们做了是什么好事。”
他想起了祭坛上的百兽之王。“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解封了荒极大陆？”他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却笑不起来。“我不想多生事端，找到白爷爷，当上野林第一勇士，其他事情与我无关。”
“臭小子就知道自扫门前雪。”
这句话他自然听得懂。
“人族惹下的麻烦，理当人族想办法解决。何况这只是个神话故事，和野人抓了个人族一样不可信。野人从来不轻易和人类扯上瓜葛，不会自找麻烦。野人住河这边，人族住河那边，相安无事很好。”他发现周遭的光泽越发明亮，致使视线不敢窥视光晕，藤女们的模样越发模糊淡然。
“野林第一勇士有什么好稀罕的，要不臭小子当个荒极大陆第一勇士如何？”
“野林够大了。”
“荒极大陆比野林有趣多了，肉多酒多女人多，还有太阳。”
“那你回去啊。”
“还有很多各种武器，特别是名师打造的名剑......”
“野林第一勇士足够威风。”他打断了田老头的话，抢白道，“老头，你到底想说什么？”每次诓骗他，老头都会使用同一招。“在你眼里，野人当真是蠢货？”
“臭小子，老子是想帮你威名远扬。”田老头辩解，一巴掌正准备盖下来，却停在他头顶上方，挥动几下缩了回去。“下山这一路，老子什么时候害过你？不识好人心，老子当爹又当娘，总也有苦劳吧？”
“你有你自己的目的！”他脱口而出，眼睛滕女身上来回扫射。“或许哪天我们就会分道扬镳，我是野人，而你来自人族。”
“一日父子，终生父子。”田老头拍打着他的肩膀保证，随即继续怂恿。“臭小子，你真的应该去看看南方野林外的世界，领略一下真正的大自然，那才是人应该生存的环境。如果神话不是胡说八道，那偌大野林不过就是一个被咒语密封的蛮地，是天神将所有囚犯囚禁于此的地狱。你和他们不一样，不应该终生留林。”
听来真挚，他不怀疑老头这番话的诚意，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想来野林的是老头，现在要回去的也是老头，这老头自从离开长屏后，就怪得很。
不见回应，田老头继续极力推荐荒极大陆旖旎迥异的风光，仿佛那是老头家的后花园。“荒极大陆分东南西北，四季景色各异，风俗人情就像娘们一样各有味道。野林呢，就你看到的这样咯。博赫努一就算是当了老大，也还是囚禁在阴寒中，难以重生。”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远千里来到野林，还把一生都浪费在这里？”
“老子......”田老头顿时语塞，垂头支支吾吾，踱步在各个藤女之间，像走迷宫似的一步三疑。倏然，第三只眼睛在丑脸上瞪大，剑光将惊讶的表情劈成碎片。“臭小子，脑子见长！”丑脸挤出一堆笑意，没有声音。紧接着从蜘蛛网般的剑光中走出来，站在他面前，煞是严肃，收起了不正经的表情，字正腔圆地感慨道，“不枉一路辛苦将你抚养长大，老子的眼光果然锋利，能从莽莽野林中一眼认出你。”
“在第一次见面前，我确定从来没有见过你。”他完全没有印象曾经发生过这一幕，如果有，他一定记忆深刻。“我永远记得第一眼看见你的情形，如鹰一样的眼睛镶嵌在峻冷的颧骨上，完全不同马背上的其他人，是一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睛。”
“那也是老子第一次见你。”田老头挨着他身边再度坐了下来。“本没有打算和你说实话。”老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视而不见他眸底窜起的怒焰，若无其事坦白交代。“那些神话啊传说啊，老子压根儿就没有当真，直到遇见你，经历了竹海生死，你将老子带出长屏。或许更正确地说，也许真有这么一个人，漏网之鱼啊被天神允许自由，不受野林咒语囚禁。”
经验老者在等野人王问话，可他的牙关紧咬。
不一会儿，老头便失去耐心，继续说下去。“现在都在这儿了，出不出去都是个未知，也就没有必然再掖着藏着。先前不说，那是老子自己也不信。眼前，由不得老子不怀疑，否则怎么解释这些女人？噩梦终会醒，自从进入桫椤林，就像跌入噩梦不绝的地域，再也走不出去。人死了，不应该是这德行。”
“我活着。”对此，他甚是笃定。
“那是自然，老子清楚得很。”田老头一改往常的吝啬，大方倾吐肚子里的东西。“臭小子，这个秘密不会只有老子知道。想必许多人都知道了，野林里的眼睛自然会把看到的一切告诉应该知道真相的人。那些人自然不傻，起码比老子聪明，很快就会布下天罗地网找到你，否则誓不罢休。”
“我只是野人。”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能从竹海平安无事走出来，恐怕已经是荒极大陆最大最新的神话，想将你据为己有的，可不仅仅是博赫努一，还有......”田老头骤然停了下来，深呼吸道，“还有老子。”
这一刻，田老头的眼底异常澄清淡定，尽管有一层薄薄的灰色似晨雾氤氲眸中，却犹如他看得清楚老头疯癫熏醉下的冷静一样。
伶俜山的动物都有自己的眼睛，老虎的、狐狸的、狼的、蛇的、老鹰的......他一眼就能辨析，然而人族的眼睛看似长得一模一样，那只是第一眼匆匆一看的印象，第二眼起，人的眼睛就会变化莫测。或许在最初，人之眼和动物的一样纯粹，随着人族的日渐壮大，人将所有动物的眼睛糅合在一起变成一双属于人族却不属于人的眼睛。
“你准备抓我去哪？”他问。
“抓？”田老头重复了这个字，下一刻便勃然大怒，一边揪住他的耳朵一边站起来，骂道，“你的良心被野狗吃了吧！要抓你，老子在皮革店就可以下手了。你以为老怪物和银将军都有闲情雅致，跑到这阴冷地狱来度假，是不是？”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剥皮拔骨，烤了吃。”田老头的脸就像青蛙撑大的肚皮快要爆炸。“怎么出去？在这里可没法烤野人。”
“对面墙壁。”他的手指指着正面对的墙壁。“机关就在墙根处，踢一脚应该就可以离开。”
丑脸回头望着他，此时这双眼睛才是人族的。“真是长大了。这些，你打算怎么处置？”田老头指着藤女们。
“这些只是次品，连杏子都不要，我也不会要。”说罢，他站了起来，越过田老头，朝向墙壁，脚后跟提起，脚尖压低往前一抵，果然如他所想，浑然天成的墙壁向外旋转。
“臭小子！”田老头跑向他。“说清楚再走。”
“你可以留下来。”留下冷冷一句话，他头也不回径直朝前。
“真绝情！”
墙壁缓缓关闭，他回头一望，发现藤女们一个接个爬进棺材里，比起皮革店的伙计乖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