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龄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那遭冤枉的小郎中,更没想到他居然是随蓝衣公子一同来的。
当下她心中起疑,面上并未发作,不去瞧赵辛夷,只是向蓝衣公子恭敬地行了个礼道:“王公子,殿下已经备下好茶,请您入里屋相叙。”
继而她眼波一转,打量着赵辛夷,拦道:“只是,殿下未邀之人恕不能招待。”
未等赵辛夷来得及解释,蓝衣公子便回过头来,欠身道:“姑娘,这是在下刚结交的朋友,对中秋诗会甚是好奇,在下便一同带来,不合礼数之处,还望包涵。”
鹤龄瞥向赵辛夷,神色中颇有些不可置信之意,道:“王公子,殿下吩咐是只与您一人相谈,所以这位兄台恐怕是不能带进了,但这诗会我亦了解个一二,望公子放心,奴婢定将自己所知都告诉这位兄台。”
蓝衣公子目光轻轻拂过两人,便告辞去向了里屋。
只是瞧向赵辛夷的目光透着股隐隐约约的威慑,瞧向鹤龄时又变得温润平和了。
看的鹤龄是心生畏惧,她见那蓝衣公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松了口气。
这刚卸下口气,背后就遭了赵辛夷轻轻一锤。
“怎么了,女侠,这就看傻了?那王公子有如此魅力吗?”赵辛夷笑着道。
鹤龄轻叱了一声道:“怎么说话呢?我是瞧他这人阴晴不定,面色多变,必定不是什么善辈,倒是你,胆子不小,还敢与他攀交情?”
赵辛夷就着回廊变的栏杆坐了下来,神色中有些骄傲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他求着我当他随从的。”
鹤龄皱眉道:“他定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了,又杀不得你才收你为随从的,还洋洋自得呢,仔细你的小命。”
赵辛夷笑道:“女侠果然不是一般女子,看的明白,在下喜欢!”
鹤龄环抱着手,倨傲道:“算你识相,我看你也不是个没眼力的人,怎么会跟了他?”
说到这赵辛夷便来气,比划道:“小爷不傻,形势所迫,我这是保命!顺便看看可有什么破绽能洗了我的罪名。”
鹤龄笑着扶着栏杆道:“你居然还没被逮起来?”
赵辛夷苦笑道:“那说书人和小童都死了,差爷限我三日找到凶手,不然就都归到算道我头上,虽然没被逮起来,但也好不到哪去。”
鹤龄疑惑道:“那你可去找过安哥了?就是那日把你抓上屋顶的人?”
赵辛夷拍了拍脑袋道:“竟是忘了还有这个人了!”
鹤龄有些担忧地催促道:“我也有一日没见着安哥了,这事蹊跷,我们不如早些行动去,还愣在这浪费什么时间?”
“那这王公子?”
鹤龄白眼一翻道:“我看你是被吓傻了,那王公子要是抓不着你,还怎么要挟你的命啊?”
屋内,桂香四溢,两人跪坐在毡上,矮几上摆着的就是叶家娘子刚调出的桂花茶。茶色的苍翠中缀着星零金黄,浮动桂花的影子映在天青釉瓷杯底,甚是清雅。
茶香浅,桂香浓,搅和着钻入四下檀木的幽香之中,令人神宁。
莫裳月温婉一笑道:“已是入秋,请公子品尝公主府的手艺。”
“茶是好茶,”蓝衣公子举杯抿了口道,“而这木樨香溢齿却不夺茶之清苦,相得益彰,多谢殿下款待。”
莫裳月问道:“那王公子可知道这桂花茶是如何制成的?”
蓝衣公子放下茶杯道:“请殿下赐教。”
莫裳月指着茶水道:“《茶经》中有道这煮茶精贵在三沸,过了三沸这茶水便太老。‘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公子猜,这是取得几沸?”
蓝衣公子道:“虽然在下粗鄙之人,不精茶道,但是猜想,适可而止,执端取中,取第二沸。”
莫裳月淡淡道:“公子猜错了,取得是第三沸。第二沸,煮得是茶之精华,第三沸挫去茶之锐气,方可让桂子清香不至于是画蛇添足。我想公子是懂的吧?”
似问非问,面上的表情更是安宁的微笑,瞧不出情绪。
蓝衣公子道:“殿下谬赞。”
莫裳月道:“当年的汉梁王家像极了这第二沸,精华全出,一时无二,虽然我只是听说,但是也知道‘军中有王初,朝野有王衷’可知其繁盛之景。”
蓝衣公子垂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只见莫裳月摇头道:“王公子是当真是置于局中,因而瞧不见,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汉梁王家不是木,而是林。催折它的不是外力,而是一把内火。”
蓝衣公子终于抬眼对上了莫裳月恬静的目光,眸光中闪烁着狐疑,他问道:“殿下,究竟是何意?”
莫裳月道:“是我失言了,瞧我着都说到哪儿了。我此番请公子前来是看重了公子的世家,当年王右丞诗才甚高,王公子风度翩然,想来也是不俗之人。可否赏光亲临中秋诗会,赋诗一首?”
“可否容在下问一句,”蓝衣公子失了魂似的望着杯中花瓣道,“殿下究竟为什么要请我赴会?”
莫裳月道:“公子不必多想,我只是一个封邑上不起眼的长公主,你便当我是有感于中,惜才罢了。”
她将案几边摆着的一卷书帖顺手推向蓝衣公子,笑道:“这边是请帖,还望公子若是无事务必赴约。”
书帖做得极为讲究,在纸浆中烙入四瓣暗影,指示桂花。束绳取得是麻绳混着金丝绕编,隐隐透着贵气又不显张扬。
蓝衣公子有些犹豫,眼前之人,观之可亲,眼神清冽,兼具明亮与果决。
嫡长公主,封邑五地,年纪轻轻家产丰厚,加之如此绝色容姿,会与他这一病魔缠身的没落世家子弟有何心意相通之处呢?
莫裳月收回手,端坐着像讲故事一般道:“我听圣上和我说起,当年他还是个总角小儿,王右丞曾教过他一句诗,‘山岚应月声,草木伏风色’。圣上便问,为什么不用‘月色’和‘风声’,王伯伯就说,月出山鸟惊飞,风过草木皆黄,如何不是月声、风色。”
蓝衣公子的目光渐渐晕开,他已然快忘掉的音容笑貌渐渐清晰,父亲天马行空般的诗性总是能够让幼时的他看到另一个人间。
“圣上至今都记着这句诗,王伯伯去世的之后,他偷书一联,藏于匣中,后来圣上入主东宫之后,这句诗被先帝发现,”莫裳月看着他道,“先帝一看便知道这是出自王右丞之手,圣上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灭不了要遭一顿训斥,但是先帝没有,先帝只是说,‘留着吧,王衷确为才德兼备,待朕百年之后,你可替其平反。’”
“可我至今还是罪臣之后……”蓝衣公子苦笑道。
莫裳月道:“圣上并未敢忘,不然他不会同我说起,想来应是平反不得吧。”
因为当年作证谋反之人还好生活着,动他不得啊。
莫裳月见他沉思,突然不着边际道:“王公子,今日在济春堂我是错怪你了,那琵琶女绝非是你。公子指腹虽然有茧,但是不见诸虎口,或许是弹古琴所致。只是不明白公子为何那时恰好出现在济春堂,又与那琵琶女如此相像。”
当然是因为有人派他而来的。
谁呢?
蓝衣公子终于伸手接下了那卷请帖,闭眼道:“在下王棣棠,多谢公主赏识,实在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