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鹤龄回来禀报之时,莫裳月换了身猩红色的广袖裙,颐然坐在秋千架上,给只浑身雪白到看不到一丝杂毛的猫儿顺毛。
“济春堂起火?”莫裳月微微蹙眉,未曾想到这结果的她问道,“可见着那琵琶女了?”
鹤龄摇头:“我随那郎中一直到济春堂,他还未进院子便被揪去送官了。火势不算小,半个仓子都烧得黑黢黢的,连同济春堂后的糖饼铺子也烧了,但也不知为何,未惊动县官。”
“看来,”莫裳月放下手中猫儿,起身道,“咱们得去见一见汉昌太守了。”
雍阳虽然为一县,但是同时也是东魏北部汉昌郡首府所在,起火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发生在雍阳境内头名的药铺,还能让纵火者全身而退,不是个好兆头。莫裳月封邑雍阳,当年十岁赴封不久后便随祖父入军营,对雍阳县除了每年进收的税银之外不慎了解。当此之际,临近异邦入境,她心里得将这地方官摸清楚了才行。
公主府的车夫刚将车轮轫上,汉昌郡太守程执中便已经出府相迎。莫裳月听说过这位远方表亲,仪表堂堂,年岁估摸在三十出头,这个年龄官至汉昌太守也算是仕途顺遂,其中多少是借着已故皇后的母家的名声就不得而知了。
“汉昌太守程执中,恭迎长公主。”
莫裳月抬眼笑道:“太守免礼,我赴封多年,自到封当日起一直不曾探访郡官,想不到如今已经换成表舅了。”
“程某不敢与长公主攀亲,长公主此言折煞程某了。”程执中对她这友善之举似有些退畏。
莫裳月道:“太守不必多虑,自古公主仅享封地税贡,不问政事,你不必待我如同钦差巡游。我此番前来为的是雍阳县的中秋诗会。”
程执中点头道:“此时雍阳县令已然上报,在下正想为长公主效力,秋凉天寒,长公主不宜在外沾风,快请移步敝舍。”
汉昌郡虽是富庶,而程太守的“敝舍”却并非谦称。除了门厅是前人做的门面,里屋的陈设几近于无。进了大堂,莫裳月落座于堂上的一把酸木椅后,程执中便令人看茶。
她执袖端过这白瓷茶碟,轻轻晃了晃茶水,见它成色偏老,便道:“太守既然是我表舅,有些话莫怪我直愣,这茶叶大而齿锯分明,像是春夏交季之时的陈茶,一般不用来招待客人。”
程执中道:“长公主勿怪,实则是程某家徒四壁,这已然是敝舍最好的茶水了。”
莫裳月细细抿了口清茶,道:“我竟不知道这汉昌太守如此难当?”
程执中的眉轻轻皱了一下,这细微的神色,莫裳月瞧得仔细,她放下茶碟道:“表舅若有苦楚可同我说说,虽然公主不问政,但是凭着雍阳所缴税银,自觉汉昌当是富庶之地,表舅这郡府倒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程执中纠结了片刻,开口道:“长公主似乎是许久未在雍阳住了。”
莫裳月抬头,淡淡笑道:“太守此话是何意?”
程执中解释道:“在下不敢妄自揣测,或许公主只是居于府内,未尝过问这市井间的人间烟火,若是不知也是可能。”
莫裳月摇头道:“太守猜得不错,我自大病至雍阳修养后便觉人生苦短,囿于宫廷或者一方府邸实属可惜,便连年微服经访各地山水名处,许久不在雍阳。此番西齐使者入境雍阳,是国君命我会雍阳待客,我这才从南边赶回来的。”
程执中道:“难怪。”
他忽然问道:“公主已见过雍阳县令,如何作评?”
莫裳月未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雍阳县内济春堂起火,烧了半片药仓,连带后院,太守可晓得?”
“济春堂?”程执中突然拍桌道。
莫裳月问道:“难道济春堂有什么特别之处?”
程执中道:“这雍阳药铺之首可不是浪得虚名,许多名贵药材都是只此一家,因为当年为长公主您医治有功,连牌匾‘济春’都是先帝亲笔所题。他姚家再与我作对也不该拿这铺子下手!”
“为何是姚家?”莫裳月问道。
“原雍阳县令是护国公家三公子所荐,但是因为被我所查贪污白银十万两而革的职,新县令上任半年就出这档子事,让人不得不疑。”
莫裳月提起了兴致道:“姚太后的亲侄子?”
程执中起身道:“正是,所以我防着姚家报复,是步步小心,汉昌郡府变成了清水衙门。”莫裳月不解道:“此事如何能怪到太守头上?这首当其冲的不该是那雍阳县令?”
程执中问道:“若是一母亲带着孩童玩耍时,孩童撞翻了豆腐摊,这损失当是谁赔?”
莫裳月道:“自然是母亲。但太守对县令并无看守之责,如何问责太守?”
“只因这雍阳县令乃是我一手提拔之人。”程执中叹道。
莫裳月开始有些明白了,雍阳县令对济春堂一事装聋作哑,是想将此事压下去,防止被人捉着大作文章。
莫裳月点头道:“表舅不必慌张,既然这济春堂之兴荣是因我而起,必然会给我这位公主一点面子,我捐银重建便可,而中秋诗会若是顺利开展了,赚足了东魏的体面,我自会在陛下面前为您请功,这点事情就当化解了。”
“多谢长公主,”但程执中转念道,“只是程某与长公主沾亲带故,恐怕会遭人非议,对公主不利。”
能对公主有什么不利?莫裳月心中暗笑道,不过是损了他自己清高正直之名,程执中对名誉倒是顽固。
“太守可知什么是君子?”莫裳月问道。
程执中道:“当取论语云者: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莫裳月道:“太守此言说的好,守身守则,独善其身,是君子的小境界,经世济民,施惠百姓才是大境界。而为了守身守则,让贪官当道,失惠于百姓,就是舍本逐末了。”
面上,莫裳月依然是风轻云淡,似乎是未曾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要紧的话,做了什么要紧的事,有林下之致。此等气度与见识不得不让程执中重新考量一番,在他中心目中,这位公主是否只是一个娇纵荣宠浇灌出的皇亲权贵。
莫裳月微笑道:“圣人可大义灭亲,也可举贤不避亲,此方正直之道。这位雍阳县令与我相谈甚欢,这中秋诗会是他的主意。我赴封已有多年,一朝帮衬,是看在表舅有识人之明之上的。”
“谢公主!”程执中目色中有郑重之意,比起之前的诚惶诚恐,此番是真心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