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世上有很多找不到的人,有很多弄不明白的事,有很多你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当然也有很多你无法实现的愿望。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清楚很多事情,但是这个世上同样有很多你明白却不能讲出来的话,只有闷在心里,才能让自己安心,才能让自己安全。
公主不知道,如果一个人故意不让你去找到他,那么不管你付出怎么样的代价,都不能再见到他的脸,何况是个做贼心虚的人。
前线传来兵败的战报时,她就已经晓得了,当年那个青年,并不是什么皇宫近侍,而是敌方派来偷窃虎符的奸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在一个没有倚靠的小女孩心里,保守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仿佛变得比整个生命、家室、国家都重要起来,她暗暗不语,看着皇兄兵败如山倒,战局一发不可收拾,左右为难着,不知所措。
多少次她在梨亭的碑前,她问母亲,我该怎么办,就好像那个人还在自己身边,自己问母亲的话,他都能给自己一个回答。
最后,她回答自己,就这样吧。
那天,她在梨亭呆了整整一夜,回到城中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狼藉,她瘫坐在城门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守卫过来将她带到难民营,她才知道,她的国,亡了。
她的心一下就空了,她想问为什么,但是转眼却发现无人可问。
隔了一天,她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离开了废都。
多少年过去,她一直在寻找那个人的踪迹,她告诉自己,我恨他,我要找到他,我要在他身上狠狠咬上几口,最好给我机会让我一刀捅死他。
这个念头起来的时候,她去买了一把刀,藏在自己的袖子里,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摩挲几遍,然后在梦里见到一阵血光,看不清血迹里是谁的脸,仿佛就大仇得报,才能得一宿安眠。
但是不管她怎么去期待,怎么去寻找,甚至有些她得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可以站在他面前,吓得他跪地求饶的时候,线索断了。
慢慢的,她开始绝望起来,反而变得不再着急,慢慢地思考着自己所知道的这个人的一切。终于有一天,她来到了今国国都,这个恢宏磅礴的城池,然而东城门守城的小将并没有像这座城市这样大气,被自己一张脸迷得神魂颠倒,让她不由得好笑起来。
进得城门,她抬起头来看,凤阁云楼,砖瓦琉彩,龙台高卧论诗酒,轩窗浅坐醉笙歌,一派的浮华淫奢,不由得想起往日废都的场景,心头难免有些难受。
于是她低下头往前走,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下,打听了些日子,找到了师弟的府邸。
现在师弟青云直上,执掌着整个城防要务,住着一座大大的宅府,公主上来扣门,来应的是一个小奴,刚开始的时候小奴还有些不耐烦,毕竟每天到府上托关系办事情的人不在少数,看门前这人一身穷酸,估计也是来拉关系的人。
公主报上了戚良的名字,小奴疑惑着进去通报,师弟兴高采烈冲出来,不料门口站着的却不是自己的师兄。
师弟脸色凝重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师兄的名字?”
公主撩起面纱来。
“我在找他,找了很多年。”
师弟犹豫了片刻,把她让进了府中。
引得庭院,入得堂前,宾主落座,便有丫鬟奉上香茶,抬杯相请,茶过五味,落杯无声。
公主倒也是好耐心,只是静静坐在座上,看着堂上一颗古虬龙柏盆景,檐头青砖翠瓦雕楼,院里更是有一池好水荡漾,几株花木轻扬,垂柳伏得两点波纹暗起,堂燕过得一剪春风微凉。
闲话说了两句,师弟不免觉得来人有些不近人情,但是事情涉及到师兄,他只好耐下心来,叹了一口气道:
“我家师兄,在几年前,已经因为沙场旧疾复发,不治身亡了。”
话音刚落,师弟便发现面前这样沉静的一个人,一个自从进了自己宅邸从未有过动容的人,身躯轻轻地抖了两抖,他刚想问有事没有,不了面纱下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不可能!”
师弟满面悲容:“我也不想,我们所有一起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不想,甚至当今圣上也不想。可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办法,若是姑娘实在是放不下,我带你去看一眼师兄安息之地。若是故人,你也好悼念一二;若是仇家,任你在碑前打骂,想来师兄九泉之下也会忍得。”
说完这些练了许久的话,师弟偷偷打量面前的这个女人,没想到对方却恢复了镇定,她说:“不必了”
说完之后,公主站起身便走,招呼都不打,师弟只好命人将她送出门去。
戚良会死,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什么沙场旧疾,当年看他一点毛病没有,按照刚才师弟的说法,他从废都离开后短短几个月,突然就有了旧疾?分明就是谎话。
公主愤愤地走出了师弟的宅邸,站在门口仔细思量着接下来该从何处打听,掠过的微风轻轻扬起她的面纱,露出半张粉黛未施的脸。
而今天正巧公主进了府门的那个时候,今国皇帝微服出宫来,到了朝中一位老臣府上。
今国百废俱兴,百姓安居乐业,世道也开始变得稳定起来。
乱世中的安乐,自然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或许是依附强国的卑躬屈膝,或许是一味躲避的隔绝世外,又或者,是朝堂的腐败和暗手的操作。
今国皇帝何等的雄才伟略,他自然知道朝中有人里通外国,用一种微妙的平衡来维持一个国家表面的安定和他们暂时的利益,但是这样的人,他早就决心要根除。
斩首的手段,是万万不能被底下偷偷打小算盘的人知道的,所以今国皇帝瞒过了皇宫里所有的人,微服出宫,来到了当年跟他征战沙场绝不会有离叛之心的老臣府中,一一商讨。
到了中午的时候,皇帝从一位老将军府邸出来,刚要转个拐角到师弟家商量一下届时行动起来,城防工作应该如何操作,不想还没到门口,就看到台阶上站着一个穿青袍、头戴斗笠的女人。
微风吹过,露出那女人的半张秀脸,微蹙的眉头带了一城的春色,低徊的眼眸倒映了三世的轮回,今国皇帝看呆了,他觉得......
他爱上了这个女人。
师弟很是奇怪,今天诡异的事情怎么这么多,先是来了一个稳如泰山坚信师兄未死的女人,接着又来了一个心神不定连国之大计都说不清楚的皇帝。
他忍不住提醒今国皇帝:“陛下,此事,事关重大,您收心。”
皇帝闻言一凛,才知道自己失态,开始整顿心情,安排整个计划的各项事宜。
回宫之后,皇帝派人暗中调查,查到了公主的落脚点,却不知道她的身份,碍于计划将要实施,他只好先放下个人感情,时辰一到,全城封锁,该杀的杀,该抓的抓,皇城在一片腥风血雨中重归清明。
皇帝站在城头,看着门口押送的奸细和叛逆,心情大好,忍不住问手下:“那个女人呢。”
手下上来禀报:“回陛下,几日前离京了,城防跟了几日没跟上,在西山竹林跟丢了。”
皇帝的眉头微皱,吓得手下一阵的颤抖,好在他并未发怒,只是摆摆手。
“下去吧!”
手下人如蒙大赦,赶忙撤下。
师弟看着皇帝的表情恍然道:“陛下可是在找当天到我府上的女子?”
皇帝点点头:“我倒是忘了是在你府门口见到的了,怎么,你可知道她是谁?可有家室没有?”
师弟微微一躬回说:“她是谁,臣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是来找师兄的。”
皇帝沉吟道:“戚良?”
沉思片刻,皇帝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师弟疑惑:“是谁?”
皇帝道:“就是当年戚良离开军营之后,再次前来所为的女人。”
皇帝知道了她的身份,心情大好,当下唤来侍卫在其耳边低语两句,待侍卫离开,他的脸上已然满是春风得意。
师弟陪皇帝站在城头,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无名的冰寒。
而公主一人出了城去,四处打听,终于在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打听到多少年前全国哀悼的时候,曾经有一队大人物来这边送什么人,远远看着颇像哀悼时的遗像。
公主寻迹而去,已然是到了小成山脚下。
小成山是今国内有名的一座山,因为山上有一间古院,院里住着一群神仙。
说是神仙,其实只是一群道人,就算是道人,也远没有青城的道人道行高深。
端得一副世外高人的脸面,揣着一些看破红尘的心思,开口是无量天尊,闭口的自然造化,加上平日里仗着武艺也做一些惩恶扬善的事情,故弄玄虚也和牛鬼蛇神斗上一斗,所以名声渐渐被传开,也便算是有仙则名。
公主看了看不高的山上亮起青灯的小院,打了个思量,决定今天在这观中凑合一晚,便下马上山。
到了观门口,抬头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见大门上黑底金漆写了三个大字:“大道观”。不知道意思是说观中有大道,还是说这个道观比较大。
观门未关,公主牵马进去,就看到几个小道士在院中端着盘子来回走,见了外人来也不奇怪,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稍年长一点从一个屋子里走出来,看见公主站在门口,笑道:
“居士来的正好,没错了饭点。”
当下招呼两个小道童牵了马,引进一间客房,不时有三盘两碗上桌,素菜做得极为精致,饭煮得也很软,饭后两个小道童收拾了碗筷,观主过来问候两句,见她心不在焉,问道:
“居士心有忧虑,不知此去何为?”
公主见老道看透她的心思,不由得心中一跳,随即笑说:“找一个人。”
老道了然,引她出了房门到院子中央,月色正好,老道说:“我给居士讲个故事吧。”
公主一愣,不知道老道要做什么,只好一语不发,老道却自顾自地开始说起。
大道观的第一任观主,道号唤作古椽子,名字和大道观的名字一样稀奇古怪。
古椽子年幼的时候,是一个山村里出生的孩子,每天无忧无虑过着幸福的生活。
后来乱世开启,战火蔓延得越来越广,长大的古椽子被抓了壮丁到前线打仗。
前线的战事愈演愈烈,死去的人们越来越多,古椽子比较幸运,残了一条腿,得了一些赡养金回了家。
回家之后老母亲做了好菜好饭给他吃,他也吃得很开心,毕竟多少年没有回家,再看到熟悉的人,尝到熟悉的味道,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何况他是死里逃生出来的。
吃完饭之后,一家人唠嗑唠到很晚,父亲说在城里给他寻了个活计,也订了门亲事,女孩家没什么意见,只等他带着彩礼过去定亲,选个黄道吉日就成婚了,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也是应该成家立业,于是说定明天去把亲事定了,趁早开枝散叶。
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去城里剪了个头,置办了些东西,去了女孩家。
事情谈得很顺利,对方没嫌弃他一条腿半瘸不瘸,只认他是个敦实的汉子,对他很满意,留他吃了顿饭。翁婿喝头一顿酒当然不能含糊,直喝到两个人都酩酊大醉,日落西山时他才醒过来。
清醒了清醒,他告了个别,开开心心回家去,不料回到家却发现村口几具尸体,愣了一下赶紧跑进村去,找了一个还没死透的人问过才知道,他离开后不久,敌国的斥候到了这边,抢东西不算,还将村里的人全部杀光。
他心头一跳,赶紧回到家里,果然看到了父母惨死在了院中。
古椽子毕竟是上过战场的汉子,按住悲痛,把全村人的尸体收拢,葬在后山,为全村人披麻戴孝。
悲痛莫名的他几日滴水未进几乎都有点神志不清,晚上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就看到屋顶上有一根带小孔的椽子。
他记得那根椽子是搭这件小屋的时候,他削出来的,当时他还年幼,想法天真,见大户人家的屋里雕龙画凤,他想在椽子上刻一只王八,结果一刀下去惨不忍睹,只好把刻痕修圆,变成了现在椽子上这只小孔。
时隔多少年,往事仿佛还在眼前,古椽子突然发现这根椽子对他来说是那么陌生,明明是自己亲手所做,多少年在家里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能看见。他在床上躺定,母亲说:“熄灯了。”
然后屋里一黑,整根椽子就不见了。
他又仔细看了看,突然笑了起来。
后来古椽子因此得道,在原本小村的地方,建起一间道观,取名叫大道观。
后来他的徒孙问他:“师祖,为什么我们的道观叫大道观?是说我们的道观很大吗?还是说我们观中所修大道呢?”
古椽子笑道:“名字只是一个名字,他在你头顶,你以为很熟悉,但是你以为很熟悉的东西,反而会是你从来不去自己注意的东西,就算有人注意了,时间过了多久,再看的时候,他的意思,他的样子,甚至他的位置,都会变化。你又何必要纠结呢?”
观主看着公主问:“居士可明白了?”
公主摇摇头,观主笑说:“明不明白,记住就好。”
公主觉得这个老道士看起来一副高人模样,脑子里似乎有点问题,不愿意纠缠,转身离去了。
老道士在身后说:“居士,有人托老道带话给你,此去向西一百里上下,有一座山叫孤亭山,山下有一村名叫亭山村,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
公主猛地转过身,但是这一回头,只见观中月凉如水,两盏石灯明灭不定,松石落影,鸟唤虫鸣,好一个清清静静一个院子。
哪里还有什么老道士?
六
戚良此生都未曾想过,自己会如此地爱上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就好像他此生都未曾想过,再次见到她会如此的匆忙。
公主找到了他落脚的山村,站在村头的古井旁边,她看着他在梨树下弹琴饮酒,身边还坐着一个正值芳龄的姑娘,心头不由得悲痛起来。
她从袖口摸出那把刀鞘被摩挲得光可鉴人的短刀,一点一点抽出刀刃,走向了他的小院。
刀在自己手里,她却好像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走过一步,心口便猛地痛上一次,总共走了三十四步,就好像走过了三十四年。
“当啷”一生,戚良抬起头,就看到篱笆外的她,浅声低泣着抖落了春露,一如当年的清莲俊毓,一如当年的梨花带雨,一如当年两人相见,一段两眸相对,便是一生相许。
爱一个人最痛苦的方式,莫过于你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不要去爱他,我要离开他,我恨他,想要杀了他......但是当他再次站在你的面前,却发现一切赌咒都毫无用处。
你还是爱他。
戚良叹道:“你来了。”
三丫头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哭,低头看见地上的刀子,马上紧张起来,忙拎起脚边的镰刀挡在他面前,质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戚良拉住三丫头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身后,坦然说:“你想杀我?”
公主抹了一把眼泪:“我想要一个答案。”
戚良倒笑起来了:“你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随后他坐在院中青石上,自顾自地捡起一朵落地的梨花,一边观赏一边说起。
“你若问当年我是不是骗了你,好的,是我骗了你!当年接近你,我就是为了你父亲寝宫里那枚虎符。”
公主哭道:“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你怎忍心这样骗我?你骗了我多少年,我还记得当年你的样子,你的表情,你看我的眼神,你抬起头看着我,难道你就没有一丁点的在乎我?当初的样子就全部是你演戏演出来的?”
戚良视线从梨花上挪开,看着她的眼睛,温润地笑着。
“当初我赴死而去,本以为自己一生就此了结,连性命都要没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脸面?”
“我不信!”公主打断他。
“那天你走了,你说你不会再来了,我不信,可是我找不到你。”
“后来我知道了,是你偷了我父亲的虎符,我不信你会为了这样一件肮脏龌龊的事情骗一个真心待你的人,我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再后来你托人送信给我,约我到梨亭想见,我在梨亭等了整整一夜,我不信你会骗我不来,于是我找了你很多年。”
“早上从梨亭离开的时候我的国亡了,我还是不信你会这么铁石心肠,我找你找了好多年,有人告诉我你死了,甚至全国的人都知道你死了,但是我不信。”
公主抑住了眼泪,捡起自己的刀握在手里,似有了一些胆气,硬声道:
“你说的,我都不会信!”
戚良摊手:“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我本是一介毛贼出身,用性命换了一个好名声,对我来说算是今生万幸的,那还有其他奢望。”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甚至你说我是王八蛋,说我是负心汉,我都受着,因为我知道我是。那次给你送信,只是我于心不忍,因为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应该更好地活下去。”
公主闻言哭起来,颤声道:“可我活得并不好!”
戚良开始耍无赖:“这就是你的事情了,我无能为力。你想怎么样看我都可以,骗子、血仇、救命恩人,甚至你还把我当成你喜欢的那一个,我......”
公主听得生气,忍不住走上前来,一刀刺进他的肩膀,刺进去并不很痛,但是眼泪掉在伤口里,格外的疼。
三丫头吓得惊叫一声,连忙上前看伤势,瞪着她喊:“你怎么这样,当年的事情又不是他的错,要不是他救你一命你早就死了,要说欠也是你欠他的!”
公主听着三丫头的话,问戚良:“她是你老婆?”
他笑了笑:“是啊,她是我老婆。”
三丫头小脸一红,也不再咄咄逼人。
公主哭得更厉害了,掩面转身,走出了山村。
戚良看着她骑上马离开,叹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也掉下泪来,三丫头手忙脚乱帮他包扎伤口,问他:“很疼吗?”
他偷偷摸了摸心口:“很疼!”
三丫头问:“你为什么不留下她,你不是喜欢她吗?”
戚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要将她气走,不知道为什么相互喜欢的人却不能在一起。
好在人这一辈子有那么多不明就里的问题,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也不少。
至少他是这么安慰自己。
公主出了村口,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终于马都骑不了了,找了一间破庙下了马来,倚在门头痛哭出来,直哭到眼前发黑,胸口一沉,咳嗽了两声便吐了一口什么,隐约见到是一抹鲜红,随后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睁眼便是一阵的金碧辉煌,身边站着几个宫装侍女,见她醒,马上就有一个侍女转身出了门,唤了一声什么,几道脚步传来,进门的居然是今国圣上。
公主下意识地摸向袖口,才想起自己的刀留在了戚良的肩膀上,心中一空,亡国之痛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于是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了。
皇帝只来了短短一段时间,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弄得她很不自在,后来从侍女闲聊才知道,皇帝看上了自己,欲封自己为后,让她心头暗暗担忧。
自从入了宫之后,公主就知道自己已经再也不能出去,要不妥协做了皇后,要不死在这里,无非两个结果而已。
刚开始,皇帝只是来看上两眼,问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后来开始明目张胆起来,话里话外意思就是我要娶你,看来这个脾气不好的皇帝是忍不住了。但是公主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对他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让他格外恼火。
加上之前的整顿,皇城事务繁多,地方下属发现叛国者、奸细不计其数,每天都在抓人,每天都在重新洗牌,皇帝终于暴怒起来,杀了一批又一批人之后,他放出话来。
你若不嫁,我便杀了你。
公主的答复很简单:“心已死,身死何惧?”
皇帝大怒:“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别想了!他连见都不想见你,你图什么?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我带你坐拥整个天下,我可以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你为什么非要为了那个人痛苦一辈子?”
公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皇帝见她已经决定,冷哼一声,转身便走,第二天通告天下,古国皇室余孽最终被捕,三日之后处斩。
山村老树,古井石苔,一树梨花开得正浓,树下有古琴美酒,琴外是浪子佳人,风飘落坠得满堂软玉,燕过影唤得一晌春香。
一曲长相思弹尽,三丫头问戚良:“你要去吗?”
戚良站起身抬头看,看那满树的梨花,低头浅笑:“当然要去。”
三丫头舍不得:“大叔,我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我,但是我不想你死。”
他伸手摸了摸三丫头的头:“我也不想再耽误你更多年,其实我很喜欢你的。”
说完,他纵身上马,环视了一眼自己住了多少年的山村,大笑两声,走了。
三丫头忍不住冲他喊:“大叔!我等你回来呀!”
村长从屋里出来,看着含泪的小女儿,叹了一口气。
男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几件傻事,若不做这几件傻事,男人活这几十年还有什么意思?
三丫头哭出声来,问老父亲:“爹爹,值得吗?”
村长的头点了三下,却说:“谁又知道呢?”
皇城门口,断头台上,两手边是刀斧手,头顶上是鬼面旗,几排沉声号角,几通鼓点雷鸣,正对面一扇宫门紧闭,城门楼上青烟漫起。
她抬起头来,就看到今国皇帝正站在城楼上冷眼对视,他问:“你可后悔?”
她决然摇头:“我不后悔。”
皇帝沉默半晌,挥挥手:“斩了斩了!动作麻利点。”
刀斧手拿住囚犯按将下去,手气便要刀落之时,远处传来一阵狂笑,只听那人说道:
“斩了斩了!动作麻利点。哈哈哈,转眼多少年过去,陛下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连杀人的口气都是一模一样的。”
皇帝转身正要离去,猛地回头,就看到断头台上一人纵马上前,一剑拨开百斤虎刀,又一剑斩断手脚镣铐,伸手一揽,将女子拽到身后,他在台上站定,如一杆标旗。
皇帝大怒:“戚良?你可知劫走朝廷钦犯该当何罪?”
他坦然道:“让她走。”
皇帝气笑了:“让她走,你替她死吗?”
他想也不想:“我替她死!”
话音刚落,胳膊便被人抓住。
“要死一起死!”
他终于有勇气回头看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笑了:“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你都要哭得这么伤心?”
公主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双手猛劲锤着他的胸膛,哭喊:“你干嘛要来,你不要我,就让我死了算了!”
戚良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抱住了怀里的女子,轻轻摩挲她的头发,小声道:“因为我爱你啊。”
公主闻言一愣,突然开心起来,似乎在生命的尽头能听到这样一句话,就算死也足够,她抬头想说什么,不料戚良伸手一推,将她一推好几步,冷声对左右道:“陛下答应了,带她走!”
左右侍卫为难起来,噔噔噔从那边过来一人,伸手把就要重新扑上去的公主拉住,沉声道:“走吧,不要让师兄的心思白费。”
皇帝在城楼上冷笑:“好,当年你为了她,荣华富贵不要,加官进爵不要,甚至当年你为我最终打下整个天下,都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甚至用最后一点功劳,换了她的一条命!”
“很好,你现在又要为她死,我成全你。”
随后对师弟吩咐:“带她走!”
公主被师弟拖住了手臂往后拽,拼命地想前进却被越拖越远。
看着断头台上对她笑着的那个男人,心中突然明悟起来。
当年,是这个男人在古国的都城爱上了一个敌国君主的女儿,为了自己的性命,他骗了这个女孩,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行动失败,就算能逃出敌国也会被太子杀死,所以他心中带着愧疚回到了自己的军营。
当年,是这个男人为了不让太子注意到还有这样一个女子的存在,他功成而身退,毫无一丝留恋,这才让太子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接下来实施的计划,而不是他抓住了对方什么漏洞才如此完美地盗得虎符。
当年,是这个男人,为了救她一命,看到废都被攻陷只是时间问题,生怕太子用什么手段打下废都而危及她的性命,千里奔袭向太子献计,以众幕僚在废都防火吸引敌国储君注意,内外夹击攻下废都。
一计倾覆天下,一计定得乾坤,而他为的,就是一个交易。一个和太子的交易。
他助太子得整个天下,唯一的要求便是派人送信道她手中,今晚梨亭一见,不见不散。
废都攻陷,帝国皇室尽数伏诛,她却活了下来。
然而这一切她都不知道。
她恨他,这个男人骗了她十几年,为什么不恨他?从那晚梨亭未见他身影开始,她便认定了这个男人是自己一生最恨的人。现在她知道她错了。
大道观的老道说,他在你头顶,你以为很熟悉,但是你以为很熟悉的东西,反而会是你从来不去自己注意的东西,就算有人注意了,时间过了多久,再看的时候,他的意思,他的样子,甚至他的位置,都会变化。
可笑她当时还以为老道失心疯,现在才懂失心疯的是自己。
不想这一疯,就是十几年。
师弟用尽全力将她拖走,任凭她喊咬撕打,胳膊上抓着的手却纹丝不动地,一点一点将她带走。
每一声,每一步,仿佛都拼尽了她一生的力气,从断头台到二道门的几十米,眼泪流干了还在流,双腿没力气了用手抓着地板的缝隙,喉咙喊哑了,嘴角溢出喉头迸血。
她说:“我不要你死......”
师弟看得心寒,一掌击在她颈后将她击晕,伸手招来两名侍卫,交代说:“带她下去疗伤。”
侍卫犹豫起来:“侯爷,疗伤之后呢?”
师弟怔了一怔,看了看城楼上的皇帝,叹声道:“疗伤之后,送她去亭山村吧,也算是个归宿。”
皇帝看着她被带走,问戚良:“值得吗?”
戚良全然不惧,抬眼对视皇帝的眼神,反问他:“陛下值得吗?”
皇帝哈哈大笑,连道三声:“好!好!好!”单手一挥,刀斧手拿住犯人按将下去,一阵刀光掠起,城门外冷风吹了三番,金角铜鼓鸦雀无声,鬼面旗咧咧直响。
师弟叹了一口气缓缓走上前扶起了他的残躯,再看时,皇帝已然转身离去。
七
远山的落日映着亭角的飞檐,亭下一尊香炉陈灰,炉前三盏青瓷淡酒,人影落在酒杯里,一阵微风袭来,便被吹成涟漪。
山下传来一阵簌簌的脚步声,三丫头在台阶上露出头来唤她:“姐姐,该回家了。”
“诶。”她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两个人顺了青石台阶走下山去,三百多级的台阶,足足走了三盏茶的功夫,直走到太阳只剩半边,才回到了那个小院。
满树梨花在落日余晖里显得格外灿烂,看得人心头怔忪。
三丫头看着小院轻道:“姐姐......”
公主回过头,安慰她:“好了,我没事,你回家去吧。”
三丫头点头,刚要走,突然有想起什么来,对她说:“姐姐,你为什么不嫁给皇帝?”
公主笑了:“那你为什么不嫁给邻村的赵大宝?”
三丫头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嫁给那个傻小子呢。”
公主叹气道:“我倒是无所谓,可是你还小,将来要走的路还很多,有好人家的话,就嫁了吧。”
三丫头狡黠一笑,嘿嘿道:“不,我要陪着姐姐,姐姐不嫁,我便也不要嫁。”
公主伸手打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叹了一口气说:“我这辈子过得悲苦,早年丧了母,父亲不问世事,兄长征战沙场,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偌大的宫城里。但是这一声,我没有什么觉得后悔的事。”
“唯一让我后悔的,就是当年一个人说他不会回来了,我却等了他整整十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当他再次说不会回来的时候,我不会再等十年。我不会嫁,你若不嫁......”她伸手摸了摸三丫头的头发:“那便不嫁吧。”
三丫头嘻嘻笑起来,公主也笑了,笑得正欢,就听见院外有人莫名其妙问:“咦?你们要嫁谁?”
公主和三丫头整个人便被钉在了原地,良久,猛地转头看过去。
一山落日映得满身斜阳,遍地风尘带了两袖春风,老马在身后唏律律声喘,惊起的山雀扑棱棱桓上。三两瓣梨花飘过,漫几步抖落肩头,他伸出仅剩的右手捻住那片花瓣,放在胸前看了良久,抬头笑问:
“还没说呢,你们要嫁给谁了?”
两张含笑的脸上,突然就多了几分晶莹。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