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忙忙碌碌的辛勤劳作中飞快流逝,转眼到了九月。下旬开始,就陆陆续续进入收秋阶段。
末嫂的肚子终于显露出怀孕的迹象,除了反应强烈的时候,会闲在家中。
菜园里面,她又慢慢开垦出一片贫瘠的菜地。前些时日,刚翻过地,施过肥。等到土壤变得肥沃,她打算种一些菠菜,萝卜……适合冬天吃的时令小菜。
油菜也需要提早种上,不然会误了农时。她早就有计划,屋后山坡,有片地势平坦土质松软且朝阳的荒草地。等刈除蒿草,翻地必须得深,不然存不住肥。施肥要盖过地面一层,薄厚匀称。院里沤的那堆肥料应该足够。
明年春上,一定要养几只鸡鸭,还得让男人垒起猪圈和羊圈。
居家过日,不喂几头牲畜总觉得缺些烟火气。何况,猪粪和羊粪一经发酵,就是天然的耕地肥料。
田里水稻丰收在望,看长势今年的收成不会太差。这几日,夏老末忙得脚都不沾地。前脚去木匠那做了几副梿枷,后脚又马不停蹄地去供销社买了几捆麻袋,紧接着匆忙返回田间。镰刀只有两把,少说要请三五人帮忙,显然不够用。竹耙,尖担,掀板……这些工具,一件没有,但都不可或缺。若去借,正赶上秋收时节,谁家都是急用,不给别人添堵?想也行不通的。只能现紧现赶制出来。只有算计到了,未雨绸缪,才不用因临时缺东少西而心里发慌。
琐事太多,都要一件件亲自去操办。连着几天,夏老末都是早出晚归,晌午吃饭也在田间地头解决。夜间,万籁俱寂,身心俱疲的他却安不下心,侧身躺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总显得心事重重。
这一切,末嫂全看在眼里,她不知该怎么来安慰这个劳累过度的男人,便蜷缩着紧紧偎依在他坚实脊背上,默然聆听他血液每次注入心脏时微弱而有力的博动。
她决定先搁浅腹筹好的计划。男人看了她连日不辞劳苦的成果后,没有意料中的褒扬,反而一脸闷闷不乐。
接下来这段时间,重心还要放在肚里孩子和男人身上。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帮不上什么忙,更加不能让他分心牵挂。
……
夏老末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就等月底大干一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中旬一过,一场罕见的暴雨突如其来,彻底扯碎了他的美好憧憬。
那天,从早上开始,天色阴沉的像是黑夜。快到晌午,酝酿许久的声势终于爆发。雷鸣电闪,狂风怒号。黄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倾覆,噼里哗啦砸落在屋顶糟朽不堪的瓦片上。屋里的人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和窗棂被狂风撕扯的尖锐呼啸声,吓得胆战心惊。
这场大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依然没有转停的迹象。
面对屋外从所未见的恶劣天气,村里所有的人都乱了阵脚。他们的水田基本都是沿河呈梯形分布,方便随时汲水灌溉。雨势这样迅猛,崖河里的水位已经暴涨。倘若再下几天,山洪淹过坡堤,倒灌进田里,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入夜,匆忙赶回家的夏老末顾不上吃晚饭。连身上披的蓑衣都没解下,就火急火燎地清理起屋后排水沟里的淤泥。
他的屋子是农村常见的土坯房,依山而建。
屋后有一片黄土裸露的环形荒坡,被雨水冲刷的沟壑纵横。泥沙和砾石都瘀堵在排水沟里,几乎将地基完全覆没。若是遇上暴雨天气,排水不畅,会有很大隐患。
这间土屋,春上新盖的。当时他老岳丈可是出了很大力气,又是带人垒地基,又是出钱采办物料。而自己老娘一眼都不曾来看过,那个老实巴交的老爹倒一反常态没有屈从她的态度,经常过来帮着干点杂活。
清理出来的淤泥和石块自然不能再堆积在一起,还要用畚箕一趟一趟运到屋前然后倾倒坡下。这是一项考验人耐性的体力活,黑灯瞎火,檐沟狭隘,加上淤泥胶黏,一铲下去,铲出的稀泥往往还没有黏在锹板上的多。
夏老末耐起性子,自家的活可不像以前大集体混工分,万万不能糊弄。天一直阴着,空气也异常沉闷,不知道这场雨还会下多久。防患于未然很有必要。
不到十米的檐沟,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才彻底疏通。。。他的衣服已经全被浸湿,粘黏在身上,像糊了一层粗糙泥浆,刺挠的难受。裤脚上也裹满污泥,分辨不出本来颜色。
他脚步踉跄走进屋里,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软嗒嗒地瘫坐在椅子上,两眼怔怔无神的看着房梁,纹丝不动。
末嫂热好饭菜,端了过来。见他这副疲惫不堪的狼狈模样,紧忙拿了干净衣服过来,像是照料婴儿一般给他换上。
“唉……全被淹了,下月就要交公粮,明年可怎么过……”,夏老末哆嗦着乌青的嘴唇,几乎用光全身气力说出这句使他浑身发寒的话,“天绝人路么……至少大半的收成,这么说没就没了……”
末嫂顿时也如遭雷击,僵在那里。她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公粮无论如何都是必须要缴纳的,不管丰年欠年,每亩地一年少说要交百十来斤。yn地区的土地大多是黄土地质,即便想方设法去增肥保墒,也远达不到肥沃土质,亩产最多不超过六百斤。自己家分得二亩三分薄田,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景,收粮也不过千余斤。刨去公粮,余下口粮,所剩无几的一点粮食才是一年的净收入。
足足五百斤的粮食呐!可以抵缴两年的公粮……
照这样计算,等到下月底,如数缴完公粮后,存粮就寥寥无几。别说是一年的口粮,勒紧裤腰带,能撑到腊月就已是十分吃力的了。
“办法总会有的……实在不行……我去张口问爹先借点……等来年再还上。”,末嫂弯腰揽住他肩膀,仿佛没事人一样,脸上漾起温和的微笑,从容安慰道。
夏老末的脸皮微微一抖,斜起眼角看着她,面色阴晴不定。
“你爸是能拿得出来,可他还有两个儿子。老是找他接济,难免会吃心。”,夏老末撇了撇嘴,“我是想,等你生产以后,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去张嘴。毕竟,孩子也是他亲外孙,名正言顺。现在还不到节骨眼上……”
“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有件事情,正想和你商量呢!”,他抹开女人的手臂,坐直腰板,一脸正色地说道,“胡胜他兄弟的矿上要长工,春上就想让我过去,当时没给答复。本来想等孩子出生,你情况稳定了再去。现在几乎山穷水尽,不尽早过去是不行了。”
说是商量,其实末嫂心里清楚,他已经做好打算。矿上的活,她也有耳闻,不仅活重,而且还很危险。
“非去不可?”,末嫂皱起眉头,不情愿地问道。
夏老末沉吟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种地也不是长久之计,一年辛苦下来,去掉各种开销,除了能挣点口粮以外,根本剩不下多少钱。再说,有了孩子,今后需要用钱的地方肯定就会多起来。倘若不寻个养家糊口的事做,万一哪天再生个什么变故,出了窟窿,想堵都没余力。”
“这就像房顶上的瓦片,阴雨天过后都要翻修,是一样的道理。不然等糟烂了再去补,弄个不好,房顶非要塌下来不可。咱们老百姓过日子最重要一点,不能坐吃山空,凡事要想在前头,才能越来越好……”
那天晚上,夏老末语重心长地和他婆娘交心谈到深夜。最后,他又是彻夜未眠,独自守在熟睡的女人旁边,屏气凝神听着瓢泼而下的夜雨直到黎明。
住在山区的人,遇到暴雨天气,夜间总是这样格外的提心吊胆。他们最担心的不是墙面和房梁突然坍塌,而是出现山体滑坡。当地人俗称为“走山”。
想象一下,当裹挟着泥石的洪流吞没了山坡上一切绿色,从高处以迅雷的声势倾覆而来。面对那种铺天盖地的场景,别说在熟睡中,恐怕就算清醒着站在空地上也鲜有逃生的机会。
这个漫长而显焦躁的夜里,夏老末在脑海中反复预演着灾难降临时的应对措施。不管遭遇怎样险情,都要确保自己婆娘的安全。
屋后山坡上有处地势低洼的垭口,这是坡度走势陡缓的分水岭。越往上,山势越加陡峭。往下,直到屋后山坡断层,地势被叠起的梯坡层层削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地形在遭遇泥石流的时候也会起到一定的缓冲和减阻作用。
起到最关键防护作用的还是房屋背侧的承重墙,不仅地基要牢固,墙体也必须用黏土夯实。他老岳丈请的瓦匠是远近闻名的老工匠,从选址,垒建地基,再到黏土夯实,砌筑墙面,最后加具横梁,盖瓦封顶……都是亲自把关。
综上各种因素,应该都能为逃生争取到一点时间吧!然后呢?要怎么办?
倚着锅屋侧墙生长的那棵两人合抱的参天大树才是至关重要的希望所在。只需背着树根猫着,就有九成的生机。
这些,夏老末都事先考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