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来自八十年代农村)
月亮还挂在半空,引领着黑压压的大军,东方的太阳却记错了时辰,来回奔波,匆匆赶早班。
浓厚的密林之上,一小朵通红的云渐渐舒展,向四周蔓延着,夹杂着透彻的蓝。
蓝色终将取代黑幕,月亮不曾离去却没人在意。
车轮压过湿漉漉的泥巴,溅起黄水,车轮也不免裹了一层黄泥。碾过偶尔冒出的石子,车身随着一上,忽然一下,打了个颠簸,车上的连接部位不堪重负。
‘吱’‘呀’
弯腰忙忙碌碌的人听见声响,抬头一瞥,呼喊声便从田间传来,一声,两声……此起彼伏。
“周叔,早!”
“周老三就是比咱们勤快!”
被叫作‘周老三’的人莫约三十来岁,一头寸发,听见一个生产队的人打招呼,微微抬起下巴诶了一声。咧着嘴,眯着眼,露出一口有些黑的牙。
远方的人影拉长声音诶了一声,周老三只好放慢脚下踩踏的速度,一手扶着三轮的手把,一手松开举起用力挥了挥。
离泥巴路不远处有一个小伙,身上松松垮垮穿了一件白体恤,露出一双胳膊与土一般的颜色,满脸挂着大颗大颗的汗。见到周老三,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手支着锄头。视线开始在周老三的脸上,慢慢转移到周老三鼓鼓的腰间,见到周老三连忙捂住,这才嘿嘿一笑。
“嘿,周叔,你这一天忙忙下下的,一天能赚好多?”
“哪里说……这乡卡拉的,烟也不是天天抽得起。喏,货多了,还剩一袋没卖出去。你姨给你晒了叶子烟,要吃自个上门拿。”
“嘿,好,过会儿就去!对了……”
小伙子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说之前四处瞅瞅,确认没人,三两步跨到路旁。
“周叔,人胖人眼红,你这番,哪个不惦记,小心点。”
周老三面上随意,随手就将小伙子挥开,立即踩着三轮吱呀吱呀离开。
“去去去,就你小子整天不干事。”
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多少。
山坳曲折,平坦的地方甚少,大大小小分散不均,多处扎根着葱郁的树木。因此坐落的木屋间隔得远,最近的邻居也隔了十来米。
出门靠喊,也不过是声音拉长一点,倒是无影响。
周老三家是卖烤烟的,日子过得确实比一个队里的其他人滋润,饭桌上时常能见到肉。
每日一到炊烟袅袅,周老三家饭菜的香气总能窜至数百米,久久不肯消散。意志力不强的孩子每每总是要闹上一番,嘟着嘴不肯好好上桌,心控制不住往窗外飘去,眼巴巴守着门口,直到香味彻底无踪迹可循。
周老三一路和生产队里的人打招呼,紧赶慢赶还是在第二番烟草出炉之前到了家。
做烤烟的地方是一个类似于峰塔的封闭空间,两层房子一般高,一间小屋子一般宽,整个用黄泥巴扶起。底部有一个大门,一旁门没堵住的缝隙中盛满了火光,火声噼啪响,从顶部冒出滚滚白烟。
批量的烤烟具体是怎么做的,也只有周老三知道了,生产队里的人大概迷迷糊糊知道点,但要说谁和周老三一样真大张旗鼓的干起来,屈指可数。
或许有人眼红也尝试过,毕竟是门外汉,没个师傅领着,多半只是闹了场笑话。而且这烟烤好了,总得联系厂家,找个路子。这穷乡僻林处,人路都在周老三手中,卖不出去也笑话。
生产队的人平时也爱自己做来吃一杆,不过是叶子烟,只用簸箕装着,放在烈日下暴晒几日,没事用一小裹就可以了。
所以批量生产烤烟的,只有周老三一家。
只见周老三刚回到家,舀了一瓜瓢水,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咕噜咕噜灌完后,径直奔向烟塔。立马活似陀螺,几点一线转个不停,一会儿拿了把扇子往一个小洞口扇风,一会儿在新鲜烟草中挑挑拣拣,一会儿窜林中去捡一把干树枝。
直到烟塔中不再冒出白烟,整个泥墙面变得滚烫,周老三才擦擦汗水,从口袋里掏出烟杆和一小袋叶子烟,点燃放在嘴里狠狠洗一口,呼一口气时眼睛不住看向前方,白烟散开,模糊了周老三整张脸,也遮住了他的目光。
再短的距离也有一座大山,遮住了远方,只空留未知,让大山里的人世世代代幻想着,唱着远方传来的歌。
烤烟用余热蒸的这段世间周老三也不敢闲着,蹬着两条腿上山去田里采烟草。出于良心,周老三的烟草是要洗两遍才来烧干,其他家的烟草可不敢这样保证,毕竟弄湿了再烧干更费人力和时间。
反正又不是自个吃,吃了又没多大毛病,管他三三四四,弯弯道道的。
大概是总有人抱着这样幸运的想法,却也不知自己嘴下的吃食是怎么来的,或许就是不知道,才敢入嘴,才敢瞎折腾着卖。
如此循环。
下午,太阳过了势头,周老三不得不按照规定往街上送两大袋烤烟,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周老三不决定再骑着三轮车,准备让他的老伙计放放假。带着红的余晖落在周老三背后,有些缥缈,看不真切。
到了约定的地方,卖了烤烟。
一个胖胖的男人叼着烟,双眼眯着,看着周老三鼓鼓的腰间,若有所思。
“说是善良朴实,摆明就是蠢。”
周老三走着回家的路,越走,心里越沉,莫名的慌张感从脚尖蔓延,直延伸至心脏,浑身都难受极了,只想回家,快点回家。
家才是能落脚的地方。
黑暗即将来临,包裹着整个世界,连带着人,一同困住,鸟儿也压抑着叫声,扑腾着翅膀,不知是否逃离。
周老三只想回家,时不时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更多的是盯着前方的路发呆。
三拐一弯,来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
视线范围内,一包黑色物啪嗒掉落,周老三被惊了魂,猛的抬头,只见五步之远一个穿戴整齐的男子快步向前走着,脚后有一个黑色布袋,鼓鼓的,也不知道是装了什么。
他下意识出声想喊住前面的男子,肩膀被猛的一撞,那声“唉”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男子东拐西拐消失在视线里。
周老三回过头看向撞他的人,一个干瘦的小伙计,戴着一顶软布帽子,露出的半张脸上骨头突起,下巴上满是看着就扎手的胡碴。
“大叔,快,快去捡起来,捡起来看看是什么。”
远方……挣扎,徒劳。
周老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凭着动作上前两步将布袋捡起。
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个男子伸手推了推周老三。
“打开看看。”
周老三打开布袋,一张张红票出现在眼前,手控制不住颤抖,下意识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大叔,虽说是你先看见的,但现在……你看,不如我们五五分。”
“这……”
周老三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犹豫,或许还是因为良心不安吧。
“诶!叔,你不会是想给人家还回去吧?人现在走了,不说你找不到。你想想,你要是丢了什么,谁会傻巴巴的给你送来?这世道,有没有管。”
男人眯着眼,露出一口黄牙,一手压了一下软帽,一手扯着周老三手里的布包,手一拉,将红票遮了严实。
眼前的红票突然消失,不知道为什么刺激了周老三,眼睛突然睁大,哆哆嗦嗦牙齿打颤,用力点点头。
“好,我俩五五分。”
“行!不过,叔,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在这里不好分,而且我家里还有点事,我赶着回去给我爹打下手,这样,这钱你先拿着,你先告诉我你家在哪,我晚上过去,我俩再分!”
“这……”
周老三激动的深色从脸上慢慢褪去,脑子里乱成一团,有一头丝线冒出来……
男人出高声,那头丝线又缩回去,再也想不起任何。
男人一拍大腿,龇着牙。
“叔……这我也不放心,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就是这钱财最是惹事,这样吧,你身上有多少钱,你先给我,等晚上我们汇合时,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看这样成不?”
周老三还没想出什么,手已经摸到了辛辛苦苦卖烤烟得的钱,这些钱他攒了半个月,可谓是所有家当……
“叔?”
男人的一声将周老三从愣神回过来,身子开始发颤,看了眼男人,又盯着自己攒了半月的钱,最终将视线移到了怀里鼓鼓一团的布袋上。
咬咬牙,将钱递了过去。
男人见状立马接过去,二话不说就打开,看见一大把有零有整的钱,眼眶有些发红,又看了眼周老三,发现他脸色不好。
“叔,这钱,我们数数,数清楚,到时候一钱不差给你还回去。”
看见周老三呼了一口气,这才开始数。
“一共是八百九十三块四毛,叔,你记着。”
“行。”
周老三重重点头,将视线收回,移到黑布上,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恐慌,不安,更多的还是甜蜜。
“那,叔,你家在哪?”
问了地址,男人一副认真记的模样,之后高声哦了一声。慌里慌张,说必须要走了,这才压低了帽子,背微微弯起,脚步凌乱的向远方走去。
看来是真的有急事。
周老三这样想着,目光终于移到地面,将钱结结实实捂在怀里,低着头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丝阳光落入了森林,经过层层阻碍,最终消失。
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周老三回到了家,松了一口气,连那一批烤烟都来不及顾忌,自顾自来到自己房里,抱着钱,坐到窗边,木愣愣的瞪着远处的山峰。
这事,周老三立马和回到家的妻子商量了,周老三的妻子皱眉,心里想着什么,最终没有开口,将烤烟收好了,做好了晚饭。
吃完饭时,周老三依旧抱着布袋不松手,在矮矮的桌子上,弯腰将近四十五度,用嘴去将就碗。家里的两个孩子闹腾,想打开看看,被周老三一吼,不敢出声,眼泪啪嗒啪嗒掉。
没有安宁。
将近凌晨,煤油灯的灯光照亮了四四方方的空间,周老三保持的那个姿势,是不是向外眺望。
周老三的妻子想到什么,黄土色的脸也显得有些苍白,她推了推周老三。
“你打开看看,看看是什么……”
“你什么意思?!”
周老三也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打开,细细翻着,却发现,除了上面的两张,其他全部是冥币。
周老三一口气吊在那里,咽不下,眼眶刷的一下红了,眼泪大颗大颗滴落,滴在冥币上,顿时被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