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洞道,闻鳞一直轻笑着。
他的心境,竟与之前全然不同。
也许前路还很遥远,还很艰难,但至少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希望,一点渺小的,微弱的契机——
他,能够背负起过去。
他有太多的怨事,初临离人界时的种种经历,他深恨着自己无力改变,所以只能是麻木地活着,如一行尸走肉……虽然余七叔,赤冉,獠,姬凰芷……这些人渐渐出现在他身边,让他的心有所温热,但仍是不够……或许,再多的新人,再多的温热,也是永远不够。
因为,他背负不起过去。
只是自己变得幸福什么的,他不曾从师尊那里学到,也不曾从苦战峰学到,这与善良无关,只因他本性如此。
所以他不敢回忆,选择让自己暂时地忘记,所以能笑的出来,然而在记起的刹那,又会对这样的自己更加痛恨。
人,始终是无法欺骗自己的。
能欺骗自己的人,必然自我背叛了。
而他,无法选择背叛。
所以,他也就放不下过去,放不下那道山门里的一切……
他从来不敢深睡,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张张惨然的面孔,当他伸出手去,仿佛真实般地可触……
他也再不敢深睡。
从那时起,面对过去,便成了是他最害怕的事。
而笑对未来,是他最不敢奢求的事。
但是这一刻,他真切感受到自己是被上苍微弱地眷顾着。
他真的看到了,前路上,一抹与他而言,浅薄的,却无比珍贵的契机。
他退缩了太久,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他才又有了勇气,开始要正视自己所走的路。
所以此刻的他,才能真正地笑得出来。
沿着山洞大步前进,落下一步,更坚定一分。
是了,还是要踏出那一步。
不管往哪个方向,不论对与错,都要踏出那一步。
踏出了那一步,才能看清那处的方向,看到那处的未来,才能试着去改变,最终去走上自己想要走的路。
无法言明现在的心情,但现在所走出的每一步,内心都无比的踏实。
尽管前路黑暗,荆棘丛生,但透过眼底所看到的,已不全然是绝望,还有一点灿烂。
那里,有他想要的未来。
......
山洞竟有两百丈,渐渐有风吹来,也越发光亮。
闻鳞看到了洞口。
收拾心情,他走到洞口处,上下望去,他正处在山峰腰处。
而远处,他视野的前方,是一株比之周围山峰还高出百余丈,深入穹顶,且浑身散发处幽暗阴冷气息的遮天巨木。
巨木树身呈灰白色,有枝无叶,那密密麻麻的枝桠相衔相接成犹如诡异邪恶的鬼面,似哭似笑,隔着遥远距离,就能给人一种强烈的厌恶窒息之感。
这何止是强大的怨魔啊!
简直……
闻鳞叹息着。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弱了。”
自嘲一声,他盘膝坐下,服下一颗凝血回心丹。
前路险恶,他必然要把身体恢复到最佳状态。
......
当闻鳞从入定中醒来,天色已近暗邃。
一股森冷的山风吹来,他下意识望去,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他感到遍体的寒意。
那株巨木,居然在他眨眼之间,突兀地消失了!
那处世界,根本就是空空无物!
幻影?阵术?结界?
闻鳞紧锁着眉,他参悟不透。
“那就亲眼去看个清楚吧。”
纵身跃下,十几个起落后,闻鳞便轻松地到达了山脚。
他朝着白天时巨木所在的方位疾行,一路平静,然而明明应该离得巨木还很遥远,却在骤然间感觉到自己踏足了一片异常的地域,他屏息停下良久,未有任何状况,又往前缓缓走了百步,仍是毫无异样,而前路,也还是空空无物。
一阵风来,带来了暗光,他竟然能看清了夜色。
在他四周的地貌,本应是荒野此刻却平坦地如同静谧湖面一般,没有任何的岩石,植物,活物……
如同平滑的镜面上,他是那唯一突兀的一点。
于是他又往前走出五十步,心中的违和感更加强烈。
“果然……是阵术吗……”
从那阵风开始,他就再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没有风声,甚至连自己的说话,心跳,脉搏也都被阻绝着……
回头向来路望去,似乎平静无恙,但不知怎么的,却在心里升起一种“已经再也回不去”的荒诞之感。
脚下传来的质感依旧是粗糙的土石沙砾,闻鳞拔出剑,剑锋往地上划出一道深长的痕,可就在他的注视之下,仅仅三个呼吸,那道剑痕就此淡去,消失,地面平静如初。
他扯下一片衣角抛下,衣角最后也突兀消失。
不,不是消失,而是……
沉没。
什么也留不住吗……
那么,最后的我,也会是这样吧……
将剑回鞘,闻鳞的目光望向前方远处,那处景致从未变化,一直那么遥远,仿佛遥不可及。
他沉默着然后向前走去。
周围没有任何的事物可做参照,但他也好似浑不在意。
他一人独行,静默无声。
他向天望去,那里依旧沉寂。
......
在命运这条轴线上,好似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前进或者后退。当你选择前进的时候,选择后退的那条命运线便彻底抹杀不存,你永远也不能确定你未选择的选择是否正确,就好像你现在所走的每一步,在心里仍都是不确定的。
当未来不确定的时候,大多数人选择的本就是随意的,而关键在于,他是否做好了应对一切不确定的准备。
而闻鳞,则恰好正是随时做好准备的那一类。
至少,他在心境是如此的。
所以,当突如其来的危机降临,他几乎没有任何的紧张感与紧迫感,甚至于,早已在暗暗期待。
行进间,很突然的,闻鳞跌倒了,开始喘不上气,接着整个身体更是僵住,使不上一点气力,更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束缚。
他能感觉,自己的这个身体,渐渐已经不属于他了——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
因为身体也是有声音的。
呼吸,血液,脏腑……
如果身体的声音消失了,那么这个人,也就该消亡了。
脸贴在冰冷的沙石,他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没入粗糙的土石,就像沉入水中……
如果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一粒石子,只要时间存在着作用,那荡起的涟漪终会平复如初。
深深的倦意席卷他的意识,那是不同于死亡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将降临在他身上。
于是闻鳞知道,一切才要真正开始。
......
耳边隐约传来呼唤,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吵闹。
男子的意识渐渐苏醒,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视线里,出现好多个混乱拥挤的重影。
“渠离,快醒醒……”
“渠小哥,你醒醒啊……”
“渠兄弟,渠兄弟……”
“……”
“渠离?他们是在叫我吗?”
男子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
一捧水浇在男子脸上,冰凉的触动刺激在男子面庞,令他瞬间清醒了不少。在众人的搀扶下,他靠在一块岩石坐起身,向众人看去,周围的这些人,他大底上都认得,都是与他一个村的:
上了年纪,年近七十的严伯;与他同岁的武熊,武虎两兄弟;他的邻居黄婶与她家丫头黄英;他的结拜兄弟澈浅……
近二十人围绕在他的身侧,关切着,温热着。
“渠离,你可算是醒来了!”严伯颤颤巍巍地扶住男子肩膀,一脸的激动。
“我……这是怎么了……”男子的精神仍是委顿,他扶了扶脑袋,思绪也还是混乱。他的视线扫视四周:
“你们……都围着我做什么?”
“渠离,你还敢说怎么了!”那浓眉大眼唤作“澈浅”男子的语气很是严厉,他大声地数落起男子: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居然又一声不响地跑去外面……渠离,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去外面?”男子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疑惑,他试着回忆,脑中却传来一阵绞痛,他忍不住用双手抱住了头:
“怎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好痛……”
“渠家兄弟……想不起来可就别想了,费那脑子做什么,”黄婶在一旁劝道,“还是先回家好好休息吧,听婶子一句话,可不能再去外面了。”
男子仍试图着去回想些什么,然而清晰的东西居然在他将要得到答案的时候瞬间变得模糊,最后只余隐约的轮廓……这种感觉,实在糟糕,也令他十分沮丧。
目光茫然地注视着众人,看着他们关切的表情,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涌上怪异的疏离之感。
“奇怪,明明很熟悉的,却又很陌生,为什么会——”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嘿,渠离,我说你还在发什么愣啊!”澈浅不耐烦地将男子背在后背,站直了身子,“没事没事,大伙都散去吧,交给我,我会看着他。”
“澈浅啊,你可要照顾好你兄弟……”
严伯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句,欲言又止的样子。
“严伯,你就放心吧。”面对着老人,澈浅的语气轻和了许多。又转身对武家兄弟叫嚷:
“这小子很虚弱,你们快去逮来些野兔什么的。”
“澈大哥,你放心吧,这点小事,交我们兄弟就是了。”武熊武虎两兄弟笑呵呵地齐声应道。
“记得不要跑出太远,早点回来!”
澈浅大笑,背起男子大步离去。
伏在澈浅背上的男子似乎心事重重。
眼前的景物飞快在他眼前掠过,既熟悉,更陌生,他忍不住开口了:
“澈……浅,我是叫渠离吗?”
澈浅好像没听清,放缓了步子:
“渠离,你刚才说什么?”
男子微眯起眼睛,抬头愣愣望着枝桠树叶间隙中片片缕缕的光团,复又低头问道:
“澈浅,我真的叫渠离吗?”
安静的林子,只有微风轻轻吹拂,带来叶香,沙沙作响。
澈浅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侧转过脸,确信地点头:
“当然了,你就叫渠离。是我的兄弟,我的生死兄弟。”
男子沉默了,没有再说话。
澈浅粗哑的声音又在响起:
“渠离,不管你怎么看我,在我心里,始终是把你当兄弟的……你的脸色很难看,还是先别说话了,好好睡一会吧。”
“嗯。”
男子随意地应道,目光迟疑地注视着前方,不知在看些什么。
我真的是渠离吗?
可为什么我会对自己这么的陌生……
不知为何,在他心底仍是质疑,即使有那许多人告诉他答案,他还是心存疑惑……
但渐渐地,他又有些释然:
因为大家对他都很和气啊,那只言片语中流露出的情意,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假装的出来的吧?
“也罢呢,既然他们希望我是渠离,我又记不得了……那么,这一刻起,我就先做渠离吧。”
“渠离……”他喃喃道,“我喜欢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