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四百七十九年,距下一次渊息还有不到十年时间。
甚至更短。
渊息有多恐怖,只有经历过的老人们才知道。
在小村的某一晚,闻鳞听到酩酊的老人们对渊息的描述。
那一晚,风很大,雪也很大。
而且异常的冷,就算门窗紧闭,穿着狼皮袄子围在火炉边喝酒,还是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彻骨入髓的寒意。
呼吸的每一口气,都会觉得痛。
当渊息到来的时候,会更冷。
一个老人突然这样说。
然后,所有人就都安静了。
“有多冷?”只有闻鳞忍不住问。
“呵呵,”老人们的神情明显陷入苦涩与痛苦。
过了许久,才有一个老人缓缓开口:
“我只记得,整整一年,雪都没有停,身体里的血,都是冷的。”
“在白天,光,都会冻住。”另一个老人接口。
又聊了两句,老人们不愿多言,闭上眼睛,似乎睡去。
渐渐的日子,闻鳞了解到更多,心里也越发地沉重。
......
每当渊息来时,从极北之地吹来的大风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大约在一年左右。
大风一旦吹起就不会停,那时就算是在晴朗的白天,阳光照在身上也不会有温暖的感觉,只有彻底的寒意。
如果大风带来的仅仅是严寒,人们还可以勉强生活,可是它还带来了令人绝望的灾厄。
从北方飘来殷红剔透的血苞,慢慢展开,绽放。
其中血色的魔蛛,它们会钻入生灵体内,使之变作嗜杀的怪物。也诞生丑陋的血魔,噬血同时又复活躯体,使之成为噬血的血仆。
还有更恐怖的魔主,每一次现身,都代表着尸横遍野,冻血千里。
如此,它才被冠以渊息、魔风、吞噬之潮,各种恐怖之名。
不是没有人想过逃,因为无处可逃。
首次接触渊息,在北洲已经生活二十年的先民中,大部分选择了抗争,结果败亡。
而余下逃亡东荒的先民,却被死死地挡在天谴关外。
在焚境的国史,是这样书写的:
渊魔欲倾东荒,百国之君共议,筑关以拒,血誓共守。
滂沱国泫君以定海巨鼋镇压,一夜落成天谴关。
至此,渊魔不入焚土,不侵东荒。
寥寥几笔,似乎完结,似乎成功,似乎,也是完美的。
但这之后,还发生了几件事。
天谴关落成,北洲成为遗弃之地,北洲之民被东荒人族视为弃民,不许再入东荒。
不仅如此,每一年百国诸侯还会将共计百万的罪民推入遗弃之地,以为北洲对抗渊息的血液。
自此闻鳞长出一口浊气,不愿再了解下去。
但他也从中得到一个消息:
东荒竟有不少商队常年驻扎在十二雪城。
这是他可能回去东荒的契机。
至于为何一定要回去东荒,闻鳞有着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初到离人界,他偶然救下一个世家公子,世家公子感激救命之恩,邀他去家中小住。
谁料世家家主竟对他身上的宝物起了觊觎之心,一夜将他下药灌醉,不但拿走了他的储物袋,还将他锁在一处暗牢。
所幸他在储物袋上有所布置,若不得其法强行打开,储物袋连同里面的所有东西都会化作灰烬。
他当时借体内的虚空符箓逃出,又被世家整整追杀了三年,直到虚空符箓因降品骤然失控,将他远带他国。
......
这天中午时分,顺利走进岩冰城,闻鳞有一种仿佛置身于离国王城洛都才有的感觉。
鳞次栉比的高屋建瓴,熙熙攘攘的行人商贩,还有人声鼎沸的长街市集,周围的一切,都让人眼花缭乱。
骑狼者小女孩似乎惊呆了,她紧紧抓住闻鳞手臂,怎么也不肯松开。闻鳞拿她没有办法,也只好由她抱着,心想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担心她会走丢。
他们就这般随着人潮,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
厢房内,摆设各种女子喜好的新奇玩物,然而姬凰芷还是闷得快要抓狂了,她原本就不是那种可以安静下来的性子,不然也不会为了逃避苦修而偷偷一个人溜来北洲。
可她万没想到,来了北洲之后,仍是不得自由。
身为焚国九大家族之一的姬氏二小姐,却被区区家臣一个叫肖严的小胡子男人勒令禁足,每次想及,她都要好好大吃一顿,才能勉强压下那股恶气。
好吧,其实令姬凰芷反抗不能的,是肖严手里的那一根一寸三分的金灿灿烧火棍。
这当然是姬凰芷在胡说八道。
肖严手的这根烧火棍,哦不,这根神棍,其实是当今焚国十大神兵之一,撼天囚龙棍的一件仿品。撼天囚龙棍是姬氏数千年镇压气运的镇族之器,亦是历代家主权威象征,此棍一出,姬氏族人几乎无人可以反抗。
当然,肖严手中的撼天囚龙棍.伪还没那么大的权力,其权限,刚好也只能让姬凰芷不出大门,不可随意乱走而已。
失算了,想不到这家伙手里居然有这么一个东西……
又想到父亲执行家法时与往日判若两人的狠厉,姬凰芷挺起的胸膛就又畏惧地向后缩了缩。
“算了,我还是就在院中转转吧……”
姬凰芷这样想着,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
闻鳞领着獠,心情十分舒畅。
走在岩冰城宽阔的主街上,脚下是坚实的硬土,高大的建筑阻绝了凛冽的寒风,也不用担心潜伏的猛兽,闻鳞心情确实不错。
然而初次进城的獠就没这般轻松了,苍白的小脸满是戒备,她紧紧地掐指闻鳞的手臂,警惕地扫视每一个走近身边的路人。
在她小小的脑袋记忆里,何曾一下子见过这么多人,简直比漫山遍野的雪狼还多。
闻鳞伸手想去拍拍獠的头,要她轻松一点,不要这么紧张。
獠却立即对他怒目而视:
“不许碰我的头!”
闻鳞讪讪缩回了手。
......
岩冰城的建筑群几乎都是基于原先破败墙体而筑建。
沿路走来,也几乎没有一处房屋是完整的构造,残裂的墙体砌入新墙,折断的半楼续接新楼,坍塌过半的庭院接入新景,可就是这样看似别扭的搭配,加之纷纷扬扬的落雪堆叠,却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毁灭的力量见得多了,闻鳞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次序的重建。就像是朽木上的一株新芽,这个城市焕发着奇特的新生。
破而后立吗……
闻鳞心中一动。
看不到人流,听不见喧嚣,四周渐渐一片静谧。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闭上双眼,于心灵深处感受一股奇怪的韵律,渐渐与之共鸣。
悟与忘,得与失。
过往十年的记忆一一掠过脑海,几乎全是苦痛,那是闻鳞心中的魔障所在,尤其是那件事,他始终无法释怀。
人如酗酒,源于习惯,源于迷醉。
人若痴情,根于执念,根于不舍。
这两者,要放弃,都很难,而于滚滚黄沙中抓住一缕新芽,更是不易。
来往的行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他,眼中仿佛却没有他的存在。
獠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手中明明抓着东西,却好似空若无物;明明那个家伙就在身边,却根本“看不见”,这是面对牙时才有的感觉,獠充满了渴望。
“走吧,獠。”
闻鳞从体悟中苏醒,这是一番心神的洗炼,收获很大,他的嘴角不由地上扬起一道弧线,下一刻,却撕裂成一声惨叫:
“啊!獠!你干嘛咬我?”
“没什么。”獠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向一边。
......
用了近一个时辰,闻鳞将岩冰城内大致的路线了然于胸,这是他多年逃亡时养成的习惯。
然后他来到一座黑褐色的高屋,高屋正面曾被六道巨大的爪痕撕扯过,爪痕深深地划过墙体,给人以极大的视觉冲击。
在正门处挂着招牌,黑底金字,苍劲有力地书写三个大字:
来宝阁。
不同与北洲字体的粗犷简陋,这完全是当下百国惯用的书写笔法,潇洒飘逸,一气呵成。
正门内的大厅很干净也很宽敞,很家常的布局,两边的货柜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几个北洲人正与伙计在讨价还价。
来宝阁,正是他的目标之一。
“真是俗气的名字呢……”
这样想着,闻鳞却在脸上带上微笑,强拽着獠迈了进去,走向其中一名伙计。
......
“啊!真是太无聊了!”
姬凰芷一个人在花园逛的实在有些无趣,就想转到大厅透透气,心想反正只要不出大门,肖严也就不会拿着烧火棍来拦自己。
只不过她刚一脚踏进厅门,就听见有人争执。
视线望过去,她看见店里的伙计阿三正将一个男子和小女孩向门外推去。
“阿三,怎么回事?”
姬凰芷摆起脸色,缓缓走来。
虽是对着阿三问的问题,她的眼睛却是在看着男子。
闻鳞闻声转过头,目光对视,两人同时一愣,闻鳞的脸上露出微笑,点头示意,姬凰芷也不自觉地春风化雨,浅浅一笑。
她觉得这个人有些特别,明明没见过,却有一点熟悉的味道。
而闻鳞看到姬凰芷漆黑瞳处那一瞬而逝的、似琉璃琥珀的淡红色泽芒时,心中更是吃了一惊。
这姑娘的血脉,似乎很不一般啊……
“小姐,没,没什么……”
阿三这两日实在是被这位从天而降、神出鬼没的所谓肖管代家的“二小姐”折腾地不轻,眼见她又突然杀到,心下顿时叫苦不迭。
“到底怎么回事!”
姬凰芷视线转看向阿三,加重了语气。
阿三只好苦着脸道:
“这人要找肖管代,可肖管代正在二楼与一名贵客商议要事”
没等阿三把话说完,闻鳞心中一动,便有了计较,蓦然面露喜色对姬凰芷:
“不想姑娘也是此间的主人,在下有一要事,不知姑娘能否做主?”
“也”这个字,你可以不说的嘛!
姬凰芷心里有些郁闷,却傲然昂首挺胸,潇洒地抬手作请:
“当然可以,这边。”
完了!
看着二小姐、男子、还有小女孩,三人看也不看他地进去后厅,阿三的脸色白了又白,肖管代说过不要打扰他,看来又只能先任由小姐胡来了。
“唉,只盼二小姐这一次不要闯太大的祸,不然我可就惨了……”
阿三深深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