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速地骑行着,骑行在自己深深记忆中的,在梦里走过无数遍的路。两侧的房屋渐渐变矮,从公共汽车窗里看到的景象完整地展开在我面前。路上的行人,和分不清是电线还是路灯的铁杆,一个…五个…二十个,从我眼角边飞逝而去。最后,我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虽说是十字路口,但这是一个严重不对称的路口。东十大道长而宽,但与其垂直的是一条羊肠小路。一角对着广场正门,沿小路走进去,就是居民住宅。对面是一排老房子,再对面是工地,听说好像在修地铁,另一边是一小片树林。
我看了一眼手机地图,转向小路。几分钟后,就到了学校大门。
“不是有两个人吗?”
“另一个今天没来。”
“好吧,进吧,办公楼在西面啊!”保安把我放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一片巨大的操场,沿着操场,是由于距离远而看起来很矮小的树,树后面是一排小栋的楼房。
找了半天才知道哪里是西。又横跨操场走了老远才到楼下。研究了十几个门牌号,才找对位置。
“不,我们不认识。话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是老师让我进来的。”
“什么?哪个老师,这么无聊。”
……
“不,不存在的,不管是我教的上一届还是之前多少届,都没有这样的名字。”
……
“什么,那这就算是骚扰了,你知不知道你在侵犯别人的隐私。我虽然不是你的老师,没有义务教育你,但我可以拒绝回答。”
“不是,老师,她也想见到我…”
“也许别人改变了想法呢?也许她意识到这样不对,开始学习了呢?你是学生,最不该的就是搞什么谈情说爱,什么花花心肠不务正业,自毁前程!你能考上高中就算运气很好了,知足吧!”
“咦,可是老师,您怎么知道我所说的是一个女生呢?”
他脸上出现了被人戏弄时的表情,接着就暴躁起来:“给我出去!就算你考上省实验又怎么样,人品不端的一个跟踪狂!就算你满腹经纶,到头来还是一个猥琐的色狼!你还顶撞老师,给我滚出去!”
这,怎么可以这样?他是更年期吗!我缓缓动身,慢步走到门外,转身对他竖起两根中指:“老师再见!”说完把门一摔,拔腿就跑。
我匆匆离开学校。渐行渐远,在林荫小道上,自行车放慢速度,徘徊在路边。愤怒早就消失,逃跑时的兴奋感也渐渐淡去,直到什么感觉都不剩,心灵开始空虚。
“也许别人改变了主意呢!”当我开始回想那些声音,它们就像水一样充满我的思绪。“也许她已经开始学习了呢!你这样做是骚扰,是侵犯隐私,你是跟踪狂!”我是跟踪狂?“你是跟踪狂!”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我已经骑到十字路口,我停下车,坐在路边的花坛上。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吉吉,吉吉,你还记得我吗?”
“那就这样,我以后就叫你吉吉,怎么样?”
她笑了:“这个名字好奇怪,改一下,不然我就叫你克克,咯咯,哥哥,那就叫你哥哥吧!”
“嗯?这个嘛?”
“怎么了?”
“有违伦常。”
“哈哈哈哈…”
“所以,你还喜欢我吗?”
一辆公交车停下,车内走出一对情侣,他们牵着手走入流动的人群,走到斑马线旁。
“该分离了,我们每天都是在这里告别的。”
他们没有分开,而是继续顺着人流,有说有笑地走进商场大门。
“也许还不会,我怎么知道她的心思呢?”
我将头转向商场后面那一排排高大的公寓楼,杨喆的家就在其中一户。
“我不记得是哪一栋了,而且如果正常的话,她应该还在学校上课才对。”
“我该怎么读懂你的心思?之前,你就在我身边,我为了了解你在想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现在,我们相隔千里之外,又相离春秋之年,我该怎么读懂你?如果我读不懂你,我是该去,还是该留……”
此处已无法留恋,相见还需隔几年?
月考,中途有一段休息。我在去上厕所时瞄了一眼老师手上的名册,不禁心脏开始加速。上厕所回来,我又多看了几眼,确定后就朝后排座位走去。
“请问一下,你认不认识刘兢?”
“刘兢?我好像认识。”
“不,你不认识。”
“我认识,他是我幼儿园同学。”她开始有点小生气。
“嗯,你不认识,不然为什么他站在你面前你还没认出来。”
“哦,是你?”她有点不敢相信,盯着我看了半天后又十分吃惊,“你……你长变了。”
名册上记录着一个人的班级、姓名、考场号。她叫金林,是我的幼儿园同学,小时候在一起玩,毕业后父母间还有少量联系。肤色偏黑,圆框眼镜,刚刚还在复习。
“当然了,你也长变了,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也愣了一下。”
“你是怎么……”
“我看了一眼考场名册,就找来了,你在15班对吧?”
“对。”
“我8班。”
“哦,那你之前去哪里了?”
“什么去哪里了?”
“读哪个学校?”
“哦,十九中。”我回答。
“啊!那你很不容易吧!”
“还好,只是很少有人尝试罢了。对了,你是怎么来的?”
“正常路线,实验初上来的。”
“实验初!哪个校区?”
“东十。”
“是东十大道那里的吗?”
“是的。”
“你认不认识杨喆?”
“认识,她是我同学。”
“啊!太好了。”我不敢相信,“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在哪个学校?”
“正常路线,也在这里。”
“这里?”
“对,这里。”
“哪个班?”
“这个,不太清楚。”
“哪个考场?”
“这个,更不知道。”
“好吧,不过太好了,她在这里。”
“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她没说过?”
“她…不太爱说话……”
考试铃打了。
“中午请你吃饭,把有关她的事全都告诉我!”
这场考试过得特别快。我全身沉浸在兴奋之中,不知不觉卷子已经做完,速度大增。成绩出来时,这一科成绩让我的总分从全校中等水平,一跃到前四分之一。
初二下的最后一个月,从没长过青春痘的她,鼻尖上冒出了一个红包。
“我该怎么办,哥哥?”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把它撸掉。等等,别慌!那是因为我皮糙肉厚。我建议你还是等它自己消吧,要等上一个星期。”
“痛吗?”
“不痛,除非你把它抠破。对了,今年夏天去哪玩?”
她忽然脸色变得凝重,好像想起一些不快的事,她把脸撇了回去,我也不再问。
而且在那一个月里,我总感觉她体型变得越来越丰满,可能是因为夏天来了,衣服少了吧,虽然没什么道理,但我只能猜到这么多。以前都没注意,可能她又吃多了?
但不幸紧接着发生,期末后,她不再回QQ,开学后,她不再出现。
“一开始,我们感觉她很胖。”金林说。
“很胖,怎么可能?我们说的是同一个杨喆吗?”我问。
“之后,我们注意到她每天都穿同一双紫色运动鞋。”
“哦,那是她了。”张皕说。
“然后,我们发现她不太爱说话,不太爱笑,总之,不喜欢社交。”
“你,确定?”我又忍不住打断。
“加上我们老师十分严格,常常给她很多压力,她就一句话也不说了。整天一个动作,坐在后排写作业,但是成绩一直是班上倒数,所以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她。因为她就像从石头缝里出来的一样,我们有很多关于她来历的传闻……你不要这样瞪着我,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有传闻说,她在以前的学校谈恋爱,被她妈很生硬地拆散,把她转到这里来的。还有的说,她在下面的学校称霸全场,老师讲得不够好,她妈才把她转到更好的学校来。”
张皕忍不住笑了,不停捅着我,她的同学神奇地猜中了十之八九,但我听着只一阵心酸。
“不过,最后她还是在批评和嘲笑中坚持了下来,压线进了这里。没想到,这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大半是的,不过,这样猜测也没有意义,就让他静一静吧!”张皕终于明白了我的感受,替我回答了她的问题。
“张皕。”我在模糊的意识里用微弱的声音说。
“什么事?”他把耳朵靠在我嘴边。
“我想见她……”
“好的,我一定会找到她。刘兢,杨喆是一个很开朗的女生,不论什么难关,她都会挺过去的!”
“是吗……有些伤痕……是消不掉的,我要马上见她。”
“好的,好的,给我一个月时间,我看能不能动用一点学生会的特权,帮你找找。”
“那我也在初中同学里问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她在哪个班。”金林也开口。
“好,谢谢各位。你们走吧,让我静一静。”
等她们都离开,我艰难起身,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我走进那片树林,却找不到我要找的地方——那不是同一片树林。所以我只好返回,走上最高的一栋教学楼。通向楼顶天台的楼梯被锁住了,我只能站在顶层的窗户边,俯瞰着操场:下面有那么多黑色的身影,它们中每一个人都不同,她就在那些黑影中,哪一个才是呢?
我将头伸出窗外,闻着那清新的阳光,感受那温暖的空气。对了,芦苇又黄了……
这是秋天,天更蓝,云更白,颜色更多彩。一整片河滩,没有一丝绿色,只有败落的灰白和丰收的金黄。如果那些都是金子的话,那秋天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腐败的季节。
我独自骑到水电站边,停下车。道路的弯曲处,我第一次心动的地方,二年零二十五天后,我又来了。
我扒开芦苇丛,走上河堤,落日余晖慢慢擦过江对岸的苇丛,在风中,挑起芦尖的蕠花,将它们的影子缓缓拨动。对,就是这里!
我的余光察觉到了什么,刚才的阴影中,有一个小木屋,现在它的一角进入阳光里,反射着它。
“一切被阳光照射的物体,都会变成金子……”我喃喃道,向小木屋走去。
木屋很小,但外观干净整洁,如果可以的话,就用精致来形容吧。淡花色的窗帘紧紧拉着,但窗台上放着两盆小仙人掌。瓷盆细致精美,仙人掌润泽健康。
门上也有帘子,看不见里面,我试着开门,门锁了。我转着圈看了一遍:小房子一侧有一座石头的小烟囱,说明里面还有一个壁炉。此外,所有的材料都是深橡木。没有涂油漆,只有门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彩色的字写着“请勿打扰”。我正要敲门,回头想想,算了,它可能属于别人。
门前有零零星星的小石板,依稀认得是一条小径,小径伸到苇叶深处就不见了。
路边窗下有个小花园,没有篱笆,没有标记。那只有几平米的土地上好像种着花,由于没到春天,所以花都没开,只是最艳的碧绿色枝条。
“到了明年春天,这里一定很美。”我想着,不舍地回去了。
又一次月考过后,张皕在学生会会议结束后找到了副校长:“校长校长,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系统查查成绩呀?”
“这个,好吧,不过成绩还没完全出来,你先看看出来的科目吧。”张皕跟着他走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登进成绩汇总的表格,示意让张皕看。
“这么半天还没找到?”
“对,有点难找。”
“你是8班对吧?”
“是。”
“在这里。”副校长滑动一下鼠标,指出张皕这两个字。
“谢谢校长。”张皕扫了几眼,又开始上下翻动了。
“还要帮别人查吗?”
“对。”
“几班?”
“嗯……不知道。”
“不知道?”
“对,我想顺便找一个人。”
“女生?”
“是……不……”
“我觉得,你还是专心学习比较好。”副校长缓缓走到电脑前,关掉了页面。
“哦,不,老师,不是这样……”
“而且学生会的事情也很多的,你的时间其实也很紧的。”副校长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张皕,让他脸上一阵瘙痒。
“好吧,你去吧!”校长笑着在他肩上一拍,张皕只好被赶出去。
“这怎么办,白白多了一个误会,还是交不了差呀!”
“首先,学生会只有每个班的评分表,没有花名册。第二,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是会常常见到的,只能委婉着试探,不能唐突,所以,短时间内也不行…”
“好吧,谢谢。金林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和她交往的人很少,几乎没人有她的QQ,而且认识的人中好像也没有和她同班的。”
“好吧,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以后就只能靠天收了,希望哪一天会见着……”
喆,如果在最初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已经用尽自己所有的运气,那我们之间的缘分,还够吗?
我,像往常一样在街边买早餐。两个月前,我一无所知,现在,我全都记得。每天早上,从初一开始,她就站在这个位置——巷子口,当我的车把手擦过她的后腰,我的心就会砰砰直跳。之后我不再骑车,每天比她早到这里,帮她买好,等她来……
现在,我正站在那里,看着后方的街道,只是,手中的食物只有一份。当我又一次重复早已习惯的失望,转过身去,余光看到了一个身影:胖胖的,一脸小豆豆。
又一次,我想着,坐上车,滑进铁门,门口的绿椅子还在那里,但老爷爷已经回屋里了。我停下自行车,心里觉得有些痒痒,突然醒悟,猛地转身,向小巷子奔去……
我们在巷子正中间相遇,她停下来,看着我,我看着她。她留着到脖子的短发,有点卷,翘起两个小角,与鼻同宽的小嘴巴。痘痘没有第一眼看到的那么多,胖胖地很可爱。
她用近乎平淡的眼神看着我:眼神里有惊喜,有愤怒,有委屈,有爱意,有疑惑,有仿徨。但又什么也没有。我们相视良久,最后,我说:
“吉吉,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