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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律师贝洛蒂身子扭来扭去地走到“前进”咖啡馆前面的桌子旁,用手帕在其短脖子四周擦着汗,呼吸困难地说道:

“邮车又要来迟了。”

“是的,”药店老板和市政厅秘书应了一声;由于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话好说了,他们便沉默不语了。

一位旅客冷不防地随口说道:

“邮车该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

其他人都不乐意地吸了口气。因为涉及一个外地人,少尉坎蒂内利才宽容地解释说:公路非常安全。他手下的两个人始终骑马跟着邮车,只有一次他们进行了干预。当时有个农民不愿付他坐车的钱,并对马车夫拔出了刀。

“这号人缺乏教养,”少尉最后说。

“你们的本领都那么老一套,”药店老板阿奎斯塔帕切用他那酷酷的嗓门喊道。

“把醉汉从沟里拖出来,将逃掉的牛吓回去。我们在场的话,情况就会两样。是吗,杰瓦特尔·阿基莱?”

咖啡馆老板从里屋喊道:“我在这儿。”

他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出来,将其沉甸甸的肚子支撑在椅背上,张着舌头在里面打滚的嘴等着下面的话。

“是吗,我的老伙计?”药店老板敲着他的肚皮说,“几颗榴弹在我们脚前爆炸了。在贝泽卡[1]就是这样,当时加里波第将军[2]本人正好在咱俩附近;可是将军一动也不动,他盯着烟雾,好似在思索。他对我们说‘别害怕,朋友们’,阿基莱,我们就什么也不害怕了。”

“这都是实情,”咖啡馆老板说道;随后又强调了句:“这将军是头雄狮。”

“他是头雄狮,”对方那个老家伙重复道。他用一只手摸着他宽大的八字胡,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突然他蹲下身子做了个好似抚摸孩子的手势。

“可他又是个天使:真的,对有些事一无所知,像天使一般。所发生的事,有些他闻所未闻,是吗,阿基莱?大家都知道那个尼诺是女扮男装,而只有将军不知道。”

律师贝洛蒂问道:“那个尼诺,他真是个漂亮女子吗?”

药店老板轻轻发出嘘声。“这种女子再也没有了!在她恋人阵亡时,她才暴露出她是个女人。不过打那以后她没有离开过我们。她失去了因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将她带着一起走的恋人,然而她却有了我们大家。对我们大家她也都喜欢!”

他的琥珀般的褐色双眸在回忆中显得炯炯有神。咖啡馆老板坐在椅子上偷着乐,笑得连肚皮都在抖动。他的儿子——那个漂亮的阿尔福这时走了过来,那个刚让理发师烫了发鬈的小萨韦佐在从广场上穿过来——而在这老家伙说完时,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显出了忌妒的神情。

紧接着他们想起了一桩一成不变的事,想起了他们大家,甚至连这个旅客也都像熟悉母鸡卢恰一样熟悉的事。她的时刻到了:她的木屐已在咖啡馆旁的那条巷子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她将家禽轰向泉眼处,让它们从小水洼里饮水。她嘴里的咯咯声比一群母鸡的咯咯声还响,她的鼻子比母鸡的嘴还尖,她的两条长臂像母鸡的翅膀一样扑扇着。当这个身穿由多种颜色碎片拼成的破衣、像只又大又瘦的母鸡没头没脑地四面八方扑扇时,孩子们尖叫着向她围过来,撞她,拽她,并乐得直跳。四周的百叶窗都打开了。在咖啡馆斜前方的角上,三位官员经市政厅连拱廊,挤向一个古旧柱间窗的窗口。肥胖的帕拉迪西大娘从她的房里朝下看;在背后的林荫道上,烟草商的小女仆莉娜甚至把头探了出来;律师贝洛蒂觉得她似乎戴了条新围巾。他内心不安地思考:那么这又会是谁送给她的呢?这当儿这小姑娘关上了她的窗户,帕拉迪西大娘也将她的窗户关了起来;母鸡卢恰以及所有因她而起的噪声一直到第二天才消失在这巷中;广场在明亮的日光照耀下继续沉睡着,上面布有多尖角的阴影。林荫道口处托罗尼豪宅的投影尖尖地伸向那边的大教堂,拱出的教堂正面墙前的一对柱托石狮子在铺石路面上绘上了它们的黑色影像。钟楼的投影像尖尖的锯齿一直前伸到泉眼旁。暗影在钟楼旁往后退,一直退到了人们都知道的商人曼卡费德的房子所在的角落。它的几扇窗户的轮廓几乎都看不清楚了——即使现在也可以断定,那个隐身女人正站在她经常站的那扇窗子后面。这是城市之谜:埃万杰利娜·曼卡费德,她从不出门,但她对城里所发生的一切全都知道,而且比所有的人都知道得早。这个城里的每个人做什么事全在隐身女人的眼皮底下。她似乎能从她阴暗的角落朝前透视广场边上的所有房屋。对她来讲只有一样被钟楼遮住了,那就是托罗尼豪宅。另外还据说,她对那里的事什么也不想知道,而且她父亲和她的女仆——因为通常谁也见不到她——也不得在她面前提起这位男爵的名字。这都是在她曾爱过的男爵与另一女人结婚之后。自那以后她再也不出门!当时她二十四岁,现在是三十三岁。

“一个美女,”律师向这个旅客轻声耳语,“据说她安静地坐着时仪态端庄。”

他很快又将想要模仿这种仪态的双手放下,因为毫无疑问她在看着他。这个旅客问道:

“从我上次到这里起,她还是始终不出门吗?”

“随您怎么想!”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只要老头愿意的事,她都答应。随后他就给她弄来了好看的衣服,甚至从罗马弄来,因为她终究是这里最富有的姑娘,而且差一点得到十万里拉的嫁妆;她邀请她一些旧日的女友,并预订出游的车子……时间一到,载着这些女友的车子停在房前,埃万杰利娜穿着她好看的衣服走下台阶。可是她走到一半,停下来说‘今天不去了,下一次再说’,然后回到她的房间。”

好几个人从眼角里向那边神秘的房子望过去。在像黑洞一样的楼下有一盏灯在幽幽发光。商人曼卡费德在其店前来回踱步,一直缓慢地来来回回。“前进”咖啡馆的客人们从旁注视着他,在他的走动中感到时间在流逝。

药店老板站起来,因为有一个顾客出现在他身旁:这是旅馆老板马兰德里尼家的小伙子。马兰德里尼家会发生什么事?这无疑关系到昨天才被烟草商看到在与男爵托罗尼进行相当可疑的交谈的那个女人。谁知道她现在需要从药店里取什么药。

“怎么啦——?”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挪动着其一条木头假腿往回走的老阿奎斯塔帕切身上。

“岳母胃灼痛。”

大家都垂下了头。

“这里这个地方惊扰不多,”宪兵少尉对这个旅客说,随后向商人曼卡费德来回踱步的地方点点头。这个旅客想客气地为此地辩解,可是律师贝洛蒂却透不过气似的说道:

“要是这辆该死的邮车晚到一小时,那可怎么办!否则说不定这里的一切都会两样。因为终究——我们只说真话!——每天可都会发生些大事。城市正面临着非同寻常的事,这些事——”

“——不会发生的,”市政厅秘书下了结论,同时向后一靠,借以展现其腰身。

“这是谁对您说的?”律师在他能够开腔之前在空中挥舞手臂。“难道我不是委员会主席,我不应该第一个知道是否要发生某些事?我是说,是否会发生某些事吗?”

“在邮车到这儿之前?”

“邮车!我的先生,邮车通常已经到这儿了。例如邮车曾给我,您或许能理解,我的先生,给我这个委员会主席带来过一封奇波拉侯爵夫人阁下的信,劳侯爵夫人同意可以将城堡剧院用来供我们,也就是委员会已打算书面约请到此地来的流动剧团进行演出。这已经就是不可小视的成绩,如果您仔细想想——”

律师转向这位旅客,一边将他的一根疏松的、比他的脸更使他显老的手指,从背后伸向阶巷朝上拐到的城堡处。

“这剧院五十年来,让我们说得准确一些,四十八年零三个季度以来都未使用过,也就是说从可怜的侯爵成婚以来——”

“过去的演出成功吗,律师?”市政厅秘书尖刻地发问。“当时您真的就已经是演出主办人?那您什么时候不忙活呢?当然总不会在吃奶的时候。”

而律师只轻蔑地耸耸肩:

“——侯爵夫人阁下还在为这个可怜的侯爵服丧。因此我甚至可以将我们的申请获准完全归功于我个人和我是侯爵夫人的律师这一点。”

“可是乐队指挥呢?”他的对手问道,“他不应该也有一些功劳吗?阿尔福,告诉我们这位朋友,要不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多尔伦吉,你,还有其他一些人,你们大家能在《可怜的托涅塔》剧中演奏你们的乐器!”

“谁否认他能干了?再说市政厅每个月都给他一百里拉,教会还付给五十里拉。可是诸位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想给我们弄来的几位艺术家,我们不得不等他们相当长的时间吗?”

“我可以打赌,他们今天就会坐在邮车里!”药店老板叫道。律师对此抱怀疑态度。

“说不定作为委员会主席的我还必须亲自去寻找艺术家。谁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找,说不定要一直找到罗马。”

“可是,律师,”市政厅秘书说,“您懂戏剧吗?”

“我?您忘了,卡穆齐先生,我曾在像佩鲁贾[3]这样的城市受过高等教育。在那里我们会遇到足够多的演员剧团,我们大学生都与演员们有交往,我可以告诉诸位,这跟我与你们交往没有什么两样。一些女合唱队员,啊!我只说这么一句,一些女合唱队员……当然一个首席女歌唱演员一定会有她的情人,而且他必定富有,非常富有;我记得市里的一位士绅每月给她三百里拉。这您懂吗?为了一个女人,三百里拉!”

当律师盯着数张真正充满敬意的脸时,他突然变得异常活跃。他敞开他的黑色上衣,尽管里面没有穿背心。两只胳膊在空中晃圈,可拆卸的、粗糙的黄色衬衣袖口都一直露到了珊瑚钮扣以下。从他的轻声细语中不时冲出沙哑的喊叫:

“可这就是大世面:人们必须熟悉它。艺术家先生们是所有人当中最了不起的人。人们无法理解这些演员和作家所过的生活。每个夜晚都有香槟酒和如花似玉的女人相伴,他们想要多少有多少,第二天从不会在十二点之前起床。”

“我在弗利[4]的时候,”宪兵少尉说,“有人向我介绍过一个能喝两瓶用长颈大肚瓶装的酒的画家。不过他是个德国人。”

“这为什么呢,”律师作出结论,“因为他们轻而易举就挣到了比他们所需要的要多得多的钱,而且没有要操心的事。对我们市民来讲,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被做了另外的安排。同时还有些人生活轻轻松松,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放浪形骸,且始终有好心情,这也没有什么坏处。要是我们这里一旦有了几个这类的人,那大概会变得很有趣。”

“这没有关系!”药店老板叫道,随后又立刻捂住嘴,一边斜着眼朝上面瞟他的家。大家微笑。他则连忙表示了歉意。

“与神职人员站在一起的人始终待在附近。”

律师声称:“即使我们不是为了自己开心把演员们请来,也应该这样做,以便激怒神职人员。”

市政厅秘书耸了耸肩,可是咖啡馆老板却大声说道:

“难道我们仍然始终都处在教皇统治之下?”

有人喊叫:“好啊,阿基莱!”——同时在那后面人们看见有一个黑影飞快地从大教堂出来,穿过林荫道钻进了托罗尼豪宅。药店老板直叹气。

“可怜的男爵!连他也被他们利用女人给抓住了。因此以后不遭受痛苦,他就会难以动弹。要相信我,你们年轻人,绝不要娶与神职人员站在一起的女人!”

律师将一只手捂到嘴上。

“然而唐·塔代奥遭到了欺骗;男爵已经将他给剧院的赞助费暗地里,您们懂吗,用假名字送给了我。”

他将一根手指头放到两片嘴唇上,同时目光闪烁地观察此话的效果。他停顿片刻,然后又说道:

“这笔赞助费甚至相当可观,足以使我们可以不把老纳尔迪尼的赞助费摆在心上。”

“一个糟糕的家庭,纳尔迪尼一家子。”——药店老板用拐杖捣了捣铺石路面。

“他们认为他们不值得和与其同城市的人交往,他们根本不愿意参加俱乐部,而且他们将孙女儿塞进了修道院!”

“她现在仍然不在修道院里,”小萨韦佐说道,同时以一种高雅姿态倚在房子的墙上。“当我在俱乐部作我的关于友谊的报告时,她将其女仆派去,然后让女仆向她汇报有关内容。”

“啊,托托想让她留在外边。”

在嘲弄的目光下,这个年轻人的左眼斜睨着他有麻点的鼻子。

咖啡馆老板的儿子——漂亮的阿尔福说道:

“她真美,这个阿尔巴!”

而后他毫不迷惑和自鸣得意地四处张望。

“你们俩都不会成功,”——这时市政厅秘书突然大笑。“肯定连塞韦里诺·萨尔瓦托里也都得不到她,尽管他坐着篮筐式马车到处转悠。如果你们不要求陪嫁,那或许还有可能。因为老头想廉价将她嫁出去。他的吝啬程度比他的虔诚程度还要高。”

“他确实很虔诚,”萨韦佐加以确认,“而且他乐善好施。老布拉布拉全靠纳尔迪尼生活,都快有三十年了。每个星期天做弥撒之后,那边山下的维拉斯库拉都向穷人分发面粉。阿尔巴亲手分发。”

“阿尔巴亲手,”阿尔福重复道。

“可是当我把名册拿给他时,”律师翘起一根指头说,“你们知道纳尔迪尼回了我一句什么话吗?”

大家都知道这句话,可是却乐意让这句话借此机会作第十次传播。

“他回答我说:如果要他为演员们不来付钱的话,那他愿意付。”

药店老板捶着桌子;其他人的沉默预示有暴风雨。这时漂亮的阿尔福说话了,而且最憨痴的笑使其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尽管如此,我仍愿意娶阿尔巴。”

没有人认为值得搭他的话。

“另外他把他的瀑布,”杰瓦特尔·阿基莱记起来了,“租给市里的价钱也抬高了一点。”

“责任在我们,”市政厅秘书耸了耸肩;“我过去反对建发电站,现在仍然反对。可是没有人听我的,”他望着将两臂甩向空中的律师说道。

“我们要进步吗?是要还是不要?”律师气喘吁吁地喊道。

“那么取得的进步我们该感谢谁,”小萨韦佐回应道,“不是唯有该感谢律师吗?”

“用煤油灯来照亮几个市民广场,”律师继续发问,“这与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城市相称吗?而且在我们的戏剧演出旺季已经开始的时刻,我们该以什么面貌展现在即将来访的外地宾客的面前呢?”

“不言而喻,”其他人说道;只有市政厅秘书摇着合在一起的两只手。

“果不出所料。因为我们有一个戏剧演出旺季,所以我们必须装电灯;又因为我们要像威尼斯或都灵一样庆祝立宪节,所以我们必须燃放五千里拉的烟火。这样一来一个妄自尊大的行动又会带来另一个妄自尊大的行动,我预料其结果是破产。啊,诸位,我们的市长——不再离开家的、值得尊敬的奥古斯托·萨尔瓦托里没有责任,责任只在一个人!”

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的律师。

“我们要进步吗?是要还是不要?”

少尉将一只手圈在耳旁:

“我好像听到了邮车的嘎吱嘎吱声。”

大家立刻摆出了一副倾听的神态。萨韦佐和阿尔福冲到房角旁,顺巷子朝下看。突然他们将双手围成喇叭状喊叫:

“嗨!马塞蒂!慢一点!”

马鞭猛抽,人们听见邮车丁零当啷从下面的公路上驶过。当邮车拐向城门时,大家在逐次数落马塞蒂几次难以置信的迟到;显然他不急于到他老婆那里去——此刻他拐到了广场上,众人开始吹起口哨。两个宪兵跨下其坐骑,摘下三角帽擦头上的汗水。这驿车嘎吱嘎吱地驶到邮局前:这时显出来了,车装得很满。车内坐着八个人,有一个刚刚从车夫座台上爬下来。这是个有恺撒般侧影的矮壮男子,他差一点被那个做生意的旅客当成了同行。只是他的面颊刮得铁青,动作异常有力和颇具风度。

驾辕的马几乎尚未停稳,两个修女就跨过别人的脚从车里冲了下来,急急忙忙奔向通往修道院的台阶,以致念珠串的十字架都从她们的屁股上扬了起来。接着从车里下来一个英俊的、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无动于衷地四下张望。

“内洛!”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喊,“帮我下来!”

“还是让我来吧,”一个身穿白衣、动作比小伙子还敏捷的瘦高老头说道——接着他伸出了一只皱巴巴的手,这手上的一个大钻戒在闪闪发光。

律师发现了什么,叫道:

“这是他们!这是那些演员。我作为委员会的主席必须去欢迎他们。”

他站起来,身子一扭一扭地穿过广场。其他人保持着间距跟在后面。

一个邋遢的、面带笑容的人被托出了邮车,可是是谁在后面撑着她的胳膊呢——律师不得不在半路停住脚步——这是在红润的脸上蓄着金黄色八字胡的男爵托罗尼!他转过身来;从他的猎物袋里露出了一张张鸟嘴;他再将一个女子放到铺石路面上。那是个穿着一件像个口袋一样的灰暗外套、未梳妆打扮的娇小女子,而且头发上全是灰。随后下车的是带着一张嬉笑、然而却惊慌的脸的烟草商波利。

“嗨!波利!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呀?”药店老板问道。

烟草商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

“啊,是这样的,千万别问!有个女的差点给了我一个吻:那个高大的黑发姑娘。”

“一个卓越的女子。她将获得选票!”律师说道。

“我告诉你们,她会喊叫!今天在这辆老车里吹了好多事!我倒想知道这两个修女是否早已认识她。她们的祷告声越来越高。——你们只要看看她们怎么在跑!”

“这些笃信上帝的女流之辈总是在途中跑干什么?”律师问道。“所有公路上只看到她们。”

波利轻声说道:

“你们看那个老头,他化了妆!”

一群市民向那几个演员睨视过去。律师感到要与他们建立联系,这将比在他记忆中的大学时代难得多。在车夫座旁的矮壮男子仍让他最感信任。此人正在让马车夫将行李提下来。男爵托罗尼在与其余的人握手。他答应将他的一些鸟给他们送到旅馆去。他向他们行拙笨的骑兵式的鞠躬礼,而后在围在四周的小孩和女仆中拨开一条道穿过去。当他迈着裹着皮绑腿的脚向他家里走去时,一个黑影从里面溜出来,钻进了教堂。

几个生意人跑来查看他们的邮包。商人曼卡费德早就在为他的邮包烦神。尽管夏末的天气很热,他也仍穿着他的棕色厚上装。他那老是沉着的兔子般的脸上一对鼓出的眼睛正小心翼翼、极尽努力地在那边车上的一些筐子中寻找什么。

“煤油呢?”他镇定地问道,一边将他的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马车夫马塞蒂。马塞蒂在车上恼心地跳了起来。他朝下面喊叫:说他费了多大的劲儿也没能找到;说这些外来的人几乎有整整一火车皮的行李;又说后面还要来一辆上面载人和装行李的车,但愿那车上也装有煤油。由于人们这次接待他所流露出的轻蔑味道比以往更浓,所以他头顶蓝天将伸出的双臂狂怒地向众人挥舞。

商人曼卡费德眯着眼审视他,继而转向烟草商。

“波利,你的女仆昨夜不在家!”

烟草商的脸红了。

“这是埃万杰利娜说的?”

“是的,”曼卡费德平静而有把握地宣称。

“后来我女儿还说演员们要来了……这大概就是他们吧?”——而他好像是头一次向四周环顾。

“我的莉娜知道,著名的男高音杰尔达诺也在里边。”

身穿白色服装的老头突然转过身来。他轻声地、然而却大方地说道:“我就是,我是卡瓦列雷·杰尔达诺。”

停顿片刻,律师向这位老歌唱家的一只手迎过去。

“您,卡瓦列雷!美妙的重逢!您一定还记得我们在佩鲁贾就认识了吧?贝洛蒂,律师贝洛蒂。我俩在‘昔日忠诚’咖啡馆有过交往。我们玩多米诺骨牌,我总是赢您,您为我付全部潘趣酒的酒钱……怎么样,您不再记得了吗?啊,是这样的,这大概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打那以后您又有过些什么经历呢?荣誉、女人、重要的旅程!我称这些是生活。这里是个小城市:——此刻,您将与我们相结识;我们也会很高兴,我们也懂得欣赏艺术。我的朋友们将有幸认识您。”

说着,他将他们招过来。

“阿奎斯塔帕切先生,我们的药店老板;波利先生,您已跟他同行了一段路;坎蒂内利先生,我们武装力量英勇的指挥官——”

为了避免介绍他的对立面——市政厅秘书,他从周围站着的人群中抓出了另一个人。

“——基亚拉伦齐,最心灵手巧的裁缝,他将在乐队里吹次中音号。”

“好极了!”理发师诺诺吉不怀好意地发着牢骚。

可是高大强健的裁缝却走上前,从容而心怀敬意地注视着这几位外来人,然后使劲地鞠躬,以致他悬垂着的褐红色八字胡胡尖在那身穿灰暗外套、未梳妆打扮的娇小女子面前直摇晃。当她的几个伙伴在一起低语和哈哈嬉笑时,她很孤单地站在那里;从口袋布上可以看出,她捏着两个拳头;她那分得很开的双眼在冷冷地扫着正在不断增多的人群,就好似一种力量在检验另一种力量。看到在她面前哈腰的裁缝时,她突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并向他伸出了一只发灰的小手。

接着裁缝握了握那个上了年纪的男高音的右手;男高音向另外几个歌唱演员做了个手势,而他连正眼都没有瞧他们一下。他就像立在其扈从面前的侯爵。

“维尔吉尼奥·加迪先生,男中音。”

这个矮壮的、有着恺撒般侧影的男子将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挤到了市民之中。

“伊塔利阿·莫莱辛小姐,女高音。”

这个结实的黑发姑娘露出几颗大牙对着大家笑,同时卖俏地猛一颠肩将披巾甩向后方。因为她像很多姑娘一样披披巾而不戴帽子。

“内洛·真纳里,抒情男高音。”

这时妇女们看到这个最年轻的男子的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转向了她们。因为这张脸纯朴且很有气度,所以她们从最远的地方都看清了它。她们伸着脖子大声说道:

“哦!他真漂亮!”

他的双眼在向她们表示感谢,眼里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只有带有淡淡忧郁的嘲讽。

可这时卡瓦列雷·杰尔达诺却转向了自顾自站着的那个姑娘,对她微微屈身,并用欢快的声调说道:

“这是我们独一无二的首席女歌唱演员弗洛拉·加林达小姐,前途无量的艺术家,意大利抒情剧舞台的希望。”

然后他满怀期待地注视那些市民。最靠近弗洛拉·加林达小姐站着的律师突然稍稍后退;他原先小看这个首席女歌唱演员,现在却肃然起敬地向她表示敬意。他问她是否已在斯卡拉[5]唱过。她耸耸肩,撇撇嘴,好似看不起斯卡拉。接着他行了一个郑重的屈膝礼。

“像您这样的小姐一定会有好多追求者,要多少有多少。”

她突然笑起来,然后将他晾在了那里。他向左右斜睨,观察这是否被人看见了——还好,这个时刻人群正在移动:有人在将人群分开,他们用两臂迅猛地在群众的肩上划来划去。

“音乐老师!”

他来到了;他口里喘着粗气。他蓄着薄薄的金黄色胡子的光亮的脸涨得通红,他那尴尬的、虚荣的微笑时有时无,继而人们看到他很愤怒。他开腔了:

“这可是……我倒是想到了,我是这里的乐队指挥……这些由我邀请的艺术家到了,而没有人喊我,为什么?律师先生,我必须找您……”

律师拍拍他的后背。

“我亲爱的多尔伦吉,一切顺利,我作为委员会主席已经与这几位先生达成一致。”

“可是我不理解,怎么把我撇开……那么就由您来握乐队指挥棒!”

“您别生气,多尔伦吉!”药店老板说道;烟草商也开了腔:

“这一切真不值得费神。”

“不值得费神!啊!卡瓦列雷:因为我没弄错,您是卡瓦列雷·杰尔达诺;我叫恩里科·多尔伦吉,是乡村乐队的指挥,没有其他的指挥。我待在我的房里,就在那背后的市区角落上,在那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我在那里写一首今秋我还要在教堂里演奏的弥撒曲。在此期间这些先生收获了我辛辛苦苦的劳动果实;因为我很自豪,为我们的舞台赢得了您,卡瓦列雷,赢得了您和您的几位同行。不值得费神!如果您能料到,这对一个被排斥的人、遭牺牲的人是多大的成果……”

他跟这位老歌唱家一道绕着邮车转,他的喘息声不时被淹没,因为民众在朝他喊叫。许多人突然叫道:“好啊,音乐老师!”另一些人在喊:“你们看,他疯了!”大多数人不知道这是指谁,他们向不出声地在拽架辕马匹的车夫喊道:“嗨,马塞蒂!”他牵着马停下不动。一些男孩在人们的腿之间向前爬,他们妨碍了他。他用脚蹬……在此期间乐队指挥又能看见了,他仍然一直在挥舞手臂。他突然站到首席女歌唱演员面前。当卡瓦列雷说出她的名字时,他们相互注视。乐队指挥突然沉默,年轻女歌唱演员好似表示还满意。他们本应该伸出去的手此时犹豫了,是伸还是不伸呢?两人稍稍向后退;然后他们才互致问候。他由于狼狈的虚荣心而满脸通红;她倒仍是一副对着民众的用力量对力量的坚定目光。乐队指挥说道:

“要是我不能赢得您来担任主角,那我就不敢去碰《可怜的托涅塔》,弗洛拉小姐。”

她友善地微笑着。

“您的名字,音乐老师,同样开始变得很响。就是最近在索利亚科,经理克雷莫内西还说……”

他有一张饿汉般的脸。他几乎还没有消化她的话,她的话可就又出口了。旅馆老板马兰德里尼表示愿将他的两个房间中的一间提供给她。人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高大肥胖的男人就悄悄地穿过了拥挤的人群。他咧开大嘴圆滑地微笑着,而且他已经知道了每个人的名字。

“我的贵宾室提供给您,卡瓦列雷!我正好要接纳一位经常来的商贾旅客;另外还住有一位什么也不干的外地人:否则我会邀请所有这些女士、先生住在我的旅馆里。可是您,弗洛拉·加林达……”

首席女歌唱演员加以谢绝;她说她太穷,不能住旅馆。

“经理克雷莫内西,”音乐老师忐忑不安地说,“算是很灵敏。”

这时候理发师诺诺吉来了,他踮着一只脚点头哈腰地向演员们自荐。他拿着一个帽架亲切地吆喝:

“哦!多漂亮的假发。戴这种假发的人怎么会失败!”

“我听到了什么?”旅馆老板说,“卡瓦列雷先生已经在市政厅秘书家租了房吗?可是伊塔利阿·莫莱辛小姐呢?我们就达成协议,小姐!您是所有的人中最美的……”

“他的判断作数,”乐队指挥说道,“我觉得今天他作为舞台监督……”

“那么先生们,”矮小的理发师尖声喊叫,“我请求你们只摸一下我的面颊,然后再说是否能想象到那里曾经长过胡子。我能这样修面!”

“啊!这样就对了:还有您,内洛·真纳里先生。伊塔利阿小姐和内洛先生,”旅馆老板喊道,“是‘月亮’旅馆的尊敬客人。马塞蒂,女士先生们的行李!你们这些人,让开路!”

这个结实的黑发姑娘用扇子敲打了一个用手摸她的半醉的男人的脑袋,一边以厚重的喉音发笑。

“哎,你们看,这个欢乐的姑娘!”有人在喊,“她真令人同情!”

“可是你们看看另一个姑娘的那副凶相!怎么会这样凶!她将扮演女妖;”——同时一些女人紧紧逼近这个首席女歌唱演员,充满野兽般的敌意盯着她的眼睛。

“我不会娶你,”阿尔福——咖啡馆老板的儿子面带蠢笨的微笑宣称。她没有嘲笑他,只是将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打量着他。

“我也不会嫁给你,你这个美男子!”

“他不再是美男子,”一个女人说道,同时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现在美男子是你们的男高音。”

“或许可以说是一个小天使!”

“他要是我的儿子该多好!我的儿子很丑,他还打我。”

“把你的脸给我们看看!我想吻你。”

“唉,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在人群深处响起一记耳光。

“好啊!”男人们的声音在说,“她们都疯了,这些臭女人。”

“如果是我,说不定也会爱得发狂!”药店老板阿奎斯塔帕切的老实的男低音在叫;同时许多响亮的声音惘然若失、陶陶微醉、似若梦幻地出现在四面八方,且传向远处:

“啊!他的眼睛。他在看我们!”

他独自站着,就像立在舞台上、掌声只冲着他一人一样;他的同伴们都已离他而去。他交叉着双臂、耸着两肩向众人的脸发出轻松的、然而却蒙有阴影的微笑。人们欢呼着:

“真纳里万岁!”

一些小伙子发出刺耳的尖叫:

“祝他身体健康!”——这时不知是从何处爆发出的掌声传播开去,越过广场。

掌声被一阵沉重的钟声打断;此刻,当万福马利亚的祷告声从钟楼升起时,大家都将脸转了过去。急速分开的人群形成宽宽的两翼;两翼之间,在一条挤满人的沉寂的巷子的尽头,一堵教堂素壁出现在这个年轻男歌唱演员面前。壁上只剩下一束阳光。高处是单调的钟声,底下是令人惊讶的平静。这时有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在那下边的阳光带里独自快速地顺壁而行。她身躯娇小苗条。由于匆忙,她行走时身子微微前倾。在透进黑色面纱内的最后一点阳光中,内洛·真纳里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眼皮低垂着。她走到大门口,在两个石狮子之间朝上走。将她容纳进去的阴影使她变得模糊,只有她的大发髻还呈紫铜色,并映着阳光。这时她转过头来,从上面俯视这条挤满人的巷子。在那一头的他不再交叉双臂,他力图使他的迟疑的微笑钻进面纱,直至那由远方雪花石膏制的渐渐模糊的鸭蛋脸……

钟声持续了片刻,随后停止了,人群像傻子一样紧闭着嘴,男高音吃惊地看到已经被他遗忘的所有的脸又回来了。

他的同伴男中音站在他的面前说道:

“我已就地转了一圈,找我们的住处。谁知足,他就少花钱。”

“加迪,那个女子是谁呀?”

“已经有了一个女子?总是女子女子!啊,这个内洛。他总是不失时机。”

“她是谁?”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可怜的内洛。你想干什么:我是个满心忧虑的一家之主。我家里的人马上就要到这里了,四口人,这意味着要给他们弄到住处。我在寻找那么一个萨韦佐,据说他有房子。”

“什么也没看到!你想必——不,你留下!这很重要:你想必已经紧靠她身旁走过。”

“我从好多女子身旁走过!即使你,内洛,也将会幸运地从这个女子、又再从那个女子身旁经过。祝你顺利。”

具有恺撒般侧影的男子又迈着庄重的步伐离开了。男高音毫无目的地钻进人群。“从她身旁走过,”他在想,“我从没有到过她的身旁。如果我再找到她,我将爱她:永远,永远。”这时一把特大的扇子将一股香水气扇到了他脸上。帕拉迪西大娘堵住了这年轻男子的路,她的两个女儿站在她的两侧。

“就是他!”她们三个都大声耳语;她们以从扁平、柔和、抹了粉的脸上射出的诱惑目光呆视着他,手中的扇子停止了扇动,透明的衬衣隆起并鼓胀着。年轻的男子在弄明白之前笑脸相迎。她们用像羽绒垫一样富有弹性的声音向他保证,她们是为了他的缘故才打算去剧院的。

“我们非常热爱艺术。如果我们鼓掌鼓得相当响,您会再重复唱咏叹调来使我们满意吗?”

他被她们那番话所打动,将一只手按在心头,深情地看着这三对眼睛答应了这件事。

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可怕的骚动,将他与这三个女人冲开了:只见背后有一双蜡一样苍白的手在空中挥舞,同时一个愤怒的嗓音高声哀求道:

“你们马上就要后悔的!快回家去,走!走啊!你们这些无赖,你们跟在这些演员屁股后面跑,就像你们抓住了魔鬼的尾巴好更加有把握地下地狱。”

“唐·塔代奥今天心情不佳,”有个人说道;男高音盯着一张头上有许多人为做成的蓬乱发鬈、鼻子上有麻点和左眼不能保持不动的脸。

“我是萨韦佐;您的同行加迪将住在我们家。再说我也是一个艺术工作者,我们一定能互相理解。”

内洛·真纳里心不在焉地与他握手。“她们要我干什么,这些女人?啊,总是老一套。而我总是陷入她们的圈套。这开始让我恶心……可是她呢?她是谁?”

“请您听着,萨韦佐先生,我刚才看见了……”

可是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种微弱的愤怒声,这是那个双手停在空中向后抽搐的人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好似它要在急剧冲击中撞翻一切。

“他们早滚早好!否则罪恶会四处蔓延,你们将被焚化在其中!把这些人招来的人是要倒霉的!把他们收留下来的人也将遭到诅咒!”

好些女人的声音回应道:

“他说得对,我们不愿意遭到诅咒。”

小萨韦佐将肩一耸。

“这人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像加迪先生这样的老实人应该……”

“萨韦佐先生,我刚才看见一个女子走进了大教堂,她是谁?”

“进了大教堂?进大教堂的人多得很……”

“黑面纱,紫铜色发髻。”

“我们这里没有紫铜色发髻的人。这个神父叫得多凶!总是老样子,人们互不了解。”

“很苗条,皮肤很白,”男高音祈求一样地说道。对方依然不动声色。他突然将脸扭开,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哦嗬!”

“你们怎么啦,你们往罪恶上面蹭!你们给我滚开!哦!但愿老天给你们一个危险信号,你们这些瞎子!”

那里的一双伸过人头的手好似在临终的困苦中与天搏斗,就像圣女垂死时一样。

“这样的狂热使人厌恶,”律师贝洛蒂透不过气似的说道。“这些女人对这真不该有怀疑:虽然有这个从法衣室来的可悲的先生,但我们却非常清楚我们对艺术负有什么责任。就我这方面来讲,现在我更加有了向您,弗洛拉·加林达小姐,提供我的房子做住处的自由。”

首席女歌唱演员回答道:

“我谢谢您。可这对我或许不合适。”

这时药店老板阿奎斯塔帕切大胆地走上前来。

“如果小姐真的不愿意住到一个单身汉那里去。我是已婚,我们家非常规矩;而且我们很清楚,艺术与罪恶是两码事……”

“罗莫洛!”他身后一个非常刺耳的声音喊叫道。

“是我的妻子?”——这时这个老战士的声音力图保持豪气。

突然人群中响起一片尖叫;人们在挪动,但没有分散开去;一些男孩号叫着跑掉了。

“神父踢了他们的屁股,”律师说道,“他转入暴力行动。我们能让我们的孩子受到这个卑鄙的家伙的虐待吗?”

这时他慢慢朝理发师诺诺吉的店铺退去。药店老板离去了,靠得最近的许多人悄悄混入了已稀疏的民众之中。在几个歌唱演员的面前形成了一个随意的半圆圈。裁缝基亚拉伦齐独自大步穿过此圈。他向首席女歌唱演员面前走去;可是最后一步还没有踏下去,他就开始说话了。他将这一步半悬着,好像想让她对他的到场感到轻松。他搓着他那两只白净的大手的鱼际部位,步兵式的八字胡在晃来晃去。

“也就是说因为据说小姐是诸位中唯一一个还没有租到房子的人,当然尽管我不配,但我妻子做的饭菜是可口的,因为她会热那亚式的烹调,她有个姑母在热那亚……”

“那我应住在您家里吗?”

“是的,小姐,是的,这是我想说的。”

“这我很乐意。那么,我们走吧!这里是我随身带的全部东西。”

裁缝将一口很轻的箱子往自己肩上一扛,就像是放在一座塔上一样。他领着这个蓬头垢面、行动敏捷的娇小女子穿过民众都已走光的广场。

“当然我吹次中音号,”他说道。“为了不使小姐讨厌,我肯定会登上卫城。”

“你们这里大概每个人都会玩乐器!是音乐老师在训练你们吗?”

“哦!我不需要他训练。因为我自己就是一支小乐队的队长,星期天常在一些村庄演出。人能怎么活就怎么活。只是最好不要有不正当的竞争!因为小姐或许已听到了理发师诺诺吉讲我的话。因为他是我的敌对者,他也有这样一支小乐队……”

“那么音乐老师,他的情况怎么样?”

“音乐老师,这有些不同。他上过音乐学院。”

“哦,他上过大学。”

“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音乐家和一个好人。”

“或许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音乐家。——可是他是个好人吗?我不喜欢他。他看上去像一个不乐意看到别人长处的人。或许我不太相信他。”

裁缝惊奇地转过身,从其高度俯窥说这些令人不舒服的情况的脸。她很坚定和严肃地对着他的眼睛点头,弄得他感到脖梗发凉。

“小姐是这样认为的,”他顺从地说道,“有些人永远不能被彻底认识。从前,在军队里,我曾有一个朋友……”

他们走进母鸡卢恰住的巷子。几乎没有人在广场上留下来。最后一伙闲聊的人已被女人们“来吃饭啰”的喊声所驱散。四周黑了下来。一个老头向市政厅小跑过去,点燃了两盏油灯,再横穿广场去点托罗尼豪宅旁的第三盏。他还没有到达第四盏,这时内洛·真纳里的突然出现把老头吓了一跳。

“请听着!您认不认识这里所有的人?您必须告诉我那个穿黑衣的女子是谁。当向万福马利亚献词的钟声响起时,她进了大教堂。”

这当儿这个老头只是咧嘴笑。

“您要钱吗?啊,这是白费力气。我感到有些不好理解。她走进去了,她独自一个人,在所有人的面前,竟没有人看到她。晚安,老先生,全世界的人都哑巴了。”

他做了个大幅度的手势匆匆离去。他提起大教堂大门厚厚的门帘轻轻走进去。

“她还在这里吗?说不定她在等我!可是说不定她只是个幻影,或者只有我看到了幻影吗?”

他的目光犹豫不定,向几个阴沉的房间扫视。

“啊,阿尔巴!甜蜜的朝阳,对我升起来!我爱你。如果我找到了你,我愿在你的怀抱里化为灰烬。我永不应该爱吗?我恨那些我曾经拥有过的女人。我二十岁,我愿爱你,啊,阿尔巴,永远,永远。”

他心醉神迷地踉跄而行。而后他走了出来,再迈步到最暗的钟楼旁。那里有某种东西动来动去,始终在缓慢地动来动去。男高音快速来到这里。

“喂,好心人,你倒说说……”

“怎么啦?”商人曼卡费德问道,同时他站定了。

“请您原谅,先生……”

这个年轻男子睡眼迷离地走了过来。一个小时以来他都生活在所有民众参加的、只是针对他的冒险的世界里。这座城市和市内的一个奇迹已经在等待他。他作为使人着魔的石头之间唯一有感觉的人从一个人飞向另一个人,他打听那个神奇的女子。

“——我只想……”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先生,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我知道,”商人曼卡费德说,“这位先生是演员中间的一个。”

“我的先生,您也会理解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并不总是……像我……我的先生,她进了大教堂。”

“啊,她进了大教堂。”

“您认识她?”

“这我没说。可是为了帮您的忙,我愿向我女儿打听打听。”

“您愿意……噢!”

商人曼卡费德进到家里去了。这个年轻男子没有问知道他内心活动的这个女儿是谁。他要让使人着魔的面纱再升起来的事出现。他用双手抱着太阳穴,前冲两步,浑身颤抖。

“啊,阿尔巴!甜蜜的朝阳!”

商人曼卡费德返回来了。

“我女儿很清楚您说的是谁;可是她却不告诉您。”

“为什么不告诉呢?”

“这我女儿也会知道。”

“可那女子曾看着我!她转过身来,还在大教堂门口,她注视我,只注视我一个。”

“那么她曾看着您。”

这年轻男子直跺脚。

“这一切除了我还涉及谁!您女儿想干什么?您的女儿,可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哦嗬!”

商人曼卡费德不再是酸涩的。

“如果我女儿什么也不知道,那您是在做梦或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发生过什么事我女儿也知道。”

“那么为什么她不说呢?”

“她应该将一个勾引那不幸的女子的人送到她那里去吗?我女儿对这类人没有好感。但是她知道,哦,她知道一切。”

“我的先生,”——这时内洛的声音有些谄媚,“我这里有个漂亮的戒指。您是商人,您确定知道这颗红宝石的价值。您晓得我会按什么价格给您吗?为了这个名字,我的先生,为了这个名字!”

“您倒让我看看!”

曼卡费德拽着这年轻男子的无名指一直走到大教堂前的灯下。他突然抬头看,这时他额上深深的皱纹都扯到了他的夹鼻眼镜的角质边框之上。

“这样一个戒指您究竟是从谁那里弄到的,年轻人?”

内洛的脸红得厉害,他抽出他的手指,嘴里嘟哝着偷偷走开了。

“我不戴它!我手上还戴着珠宝商老婆的这个戒指!”

于是他寻找黑暗处。

可是并不一直都暗。一群男孩手持罩有漏斗形纸袋的蜡烛从林荫道冲出,穿越广场直至城门,齐声喊叫:

“他们来了!来了更多的人!”

四周的百叶窗立即发出碰撞的啪嗒啪嗒声,灯光从上面泻下来。房子又开始空了,跑出来的一些好奇的人还在擦着嘴。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广场出口处,将臂膀伸到城门上一同喧嚷。因为那后面的混杂在一块的欢笑、尖叫、敲木头、歌唱等声音越来越响。在丁零当啷、劈劈啪啪和狂呼乱叫声中,在男孩们持风灯的嬉闹中,一辆充满女人呼喊声的极其花花绿绿的马车冲了进来(面对这种花花绿绿没有人能理解)。马车驶到广场中央,在那里停下。一些年轻人昂首挺胸、臂膀张开着围了过来。这些臂膀全都在摇晃。——高高的驿车四面都鼓胀着花花绿绿的女衬衣和裙子,姑娘们朝这些臂膀里跳下,双眼紧闭着往上扑,就好像四周是水一样。接着一些男子爬下车来。

“合唱队员来了!”有人向上对着一些房间喊叫;仍在那上边的人也下到了广场。咖啡馆变得灯火通明。林荫道上的糕点铺老板不得不再将他的店门打开,因为装冷饮的手推车在叮当叮当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律师贝洛蒂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气喘吁吁的。

“我们有住处,我的女士们,我们是委员会。”

“我们是委员会,”男孩们跟着他号叫。

律师越来越起劲地将他的名单在人们头上晃动。裁缝基亚拉伦齐和小萨韦佐向他们的朋友喊叫,让他们去拿乐器。

“上帝呀!再帮这次忙吧!”一个被压得透不过气的老太在喊叫;教堂杂役皮皮斯特雷利的老婆在叫:

“世界要毁灭:唐·塔代奥他说得对。哦,我们这些罪人!”

在“前进”咖啡馆人们脚碰脚地站着。

“杰瓦特尔·阿基莱!来一杯黑色潘趣酒!”站在前面的人在喊;可是这老板却被堵在售酒柜台的后面,连他靠在柜台上的肚皮也移动不开。他递去的斟满了的酒杯由一个传给另一个。他非常激动,高声宣布:

“每三份免费一份!”

他的儿子,漂亮的阿尔福在外面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不可能再返回来。每当他被一个女子遇到时,他都傻笑;可是当小莉娜,烟草商波利的女仆,给他一个飞吻时,他却遭到了来自后方的粗暴训斥。他已踩着了另一个人的脚,此人是男高音内洛·真纳里。内洛已经在母鸡卢恰住的小巷,靠着墙在黑暗中咬自己的嘴唇。漂亮的阿尔福友好地请求原谅。

“这里所有的姑娘都来了,我的先生。如果长得漂亮,那就大有可为。”

男高音注视着他。

“这必然是一种美好的生活,”他突然大笑着说,“如果长得漂亮。”

“不是永久,我的先生。因为所有的女子都想嫁一个男人,我可只娶一个最漂亮的:阿尔巴·纳尔迪尼,漂亮的阿尔巴。”

“她叫什么,这个最漂亮的?”

这时乐声大作,好像所有的号角都要吹炸了。

“她叫阿尔巴吗?您倒是说呀!”

漂亮的阿尔福只是再次点点头,人潮将他冲远了。所有的人都往前面拥。围绕着乐队开始旋转:城市在翩翩起舞。城市在夜里喧闹,五彩缤纷,沸腾不止。内洛·真纳里将头后仰、两手伸直并紧握在一起,非常缓慢地走进母鸡卢恰住的巷子。

“她叫阿尔巴!”

突然他将胸脯和脸贴向潮湿的黑墙,他为这个奇迹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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