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点整，代熙知道那人会准时出现。他兀自一人坐在长椅上，想着，懊悔着。懊悔于不该把这个案子看得太简单，更不应该草草了事。居然还开了案情介绍会，真是太丢人了，他在心里咒骂着。没办法，他想不到任何方式发泄情绪。与此同时，其他人在忙于将此次取得的证物送到马笠那里。
二十多分钟后，当他看到那人的身影时，他悠然地起身，尽管他已迫不及待，他也不想让对方察觉到。
吴戈，这个高大的男人面露惊疑之色，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代熙，就刻意避开似的瞥向花坛里的芍药。它们开出了艳红色的花瓣。
代熙胸中有股压迫感，仿佛他面对了一个债主。
吴戈看看手表，“时间有点儿晚了，您来这里干嘛？”
“最后查看一遍现场。”代熙微笑着说，他发现他提着东西，满满当当的，快要撑破袋子了。
“哦。我昨天和同事炫耀，凶手就是原来住在三层的那个家伙。”他愤愤不平地说，手里的塑料袋呲呲作响，“我还跟他们说你们警方一定能破案。你瞧，不出我所料，你们果然把凶手捉拿归案了。”
代熙点头，“这些是你今天的晚餐吧。”
“猜对了。对了，你看，街道发的手提袋。”他抬起右手向代熙展示手上的一个纯白色的布袋，上面有六个卡通人物，他们分别属于不同的年龄阶段，围绕着十几个红体黄底的胶体字。右下角是本地街道的名称。
代熙跟着念了出来：“‘创建文明城区，我们需要你’。噢，是街道送的赠品吧。”
“可不是嘛。还签写了承诺书。不过我们本来就安分守己，不在乎需要对被别人有所承诺。”他不屑地说。
“事先主动作出承诺与保障，人们就会在心里强烈暗示自己遵守。”代熙说，“社会向着文明和谐发展，需要全民的努力。不过总会有个别人发起挑衅。”
“我不是在散布谣言，你看着吧，更恶劣的案件会接二连三的发生。”他说得近乎惊悚。
“你放心，如果发生了，我们依旧赶赴第一现场。”代熙说“不过先要把当前的事解决掉。”
“还有什么事需要处理？”他将购物袋抬起又放下，使酸痛感得到舒缓。
“证明你是凶手的事。”代熙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他吼道，“还好没有那个婆婆一家人在这里，如果被她们听见了，指不定到处散播谣言，之后流言蜚语满天飞，惹得全区人都知道。我对你说过的呀！你忘了？社会上还存在很多他们这种人，他们泄露了别人的隐私不说，又加以臆断揣测，以博取别人一笑。对这种人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代熙感觉到他话里有话，好像是提前透露了什么。
“良言警句。不过从凶手嘴里说出来，未免太讽刺了。”代熙讥讽道。
“讽刺？你现在冤枉我是凶手，岂不是更加的讽刺？”他拎着东西，快步走向过道里。
“不对。我们先前把无知的推论用在无辜人的身上才是讽刺。早前我们确定的嫌疑人用强有力的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必须找到真相还给他清白，再把让我们陷入泥潭的始作俑者送入牢房。”代熙跟在他身后，声音在幽静的过道里显得格外洪亮，更是产生了回音。
“钢铁般的意志最难击毁。如果你觉得我是凶手，得拿出证据来说服我。因为我也有钢铁般的意志，还有同样坚硬无比的自尊。”他的左脸微微朝向代熙，“但这里不适合辩论。看你也满头大汗了，来我家歇会儿吧，里面舒适安静。”
他取下扣在裤腰上的钥匙，找出两把钥匙分别打开防盗门和内门。
尽管他一个人生活，屋子里也没有难闻的汗臭味。但是当代熙进来后，他闻到了来自自身的体味。没关系，他感觉对方不会介意的。
在厨房放完东西，他回到客厅，搬出一把方桌前的椅子，示意代熙坐下。接着又把便携式水桶里的水倒出了一杯。
“请喝水。”
代熙接过水杯，畅快无忧地一口喝尽。
“氰化钠可以用作谋杀武器，对吧？”他突然问。
“不错，还是最经典的。”代熙说，“不过以你的身份很难接触到这种毒药。除非你家中有人是化学专家，否则不可能得到。你不是擅长维修和打磨工具吗？”
代熙指了指角落里的砂轮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所以你找到了自己不用的老式螺丝刀。把它打磨得足够尖锐，以便刺入你讨厌的那个人的脖子。”
“看来不管我的辩解如何，都无法摘掉凶手的标签喽？”他摩擦着双掌，“标签？我的冰箱里还有一半菠萝，我去拿”
“不必了。”代熙制止道，“觉悟吧！坐下来，听听我的推理。”
吴戈无奈地耸耸肩，走到……前坐下，然后很自然地靠在靠背上。
“就在刚刚，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了你杀人的动机。莫非是死者传播了对你有影响的不当言论？”
他脸上的肉随着咬牙切齿而变得紧致，然后又放松了，笑意扬扬地说：“你在使用‘套话法’，根本不是技术活儿。”
“好，要有逻辑。”代熙说，“在你确实要置他于死地后，你选择了一款老式螺丝刀作为工具，并加以改造。接下来需要一个时间和与死者接触的理由，最理想的条件是二者合一。”
“你选择十九日，是因为当日晚间没有重要的私事。你当然能根据以往的规律推算出死者当晚在家且无人拜访。而入室理由则是交还死者原本前一日就该收到的快递。两者契合在一起，可能是计划所致，也可能是无心的疏忽造就了神来之笔。我估摸你是在20：15左右，才把快递交给了死者，但是你没有立即进入。这只是第一次敲门。”
“为什么？简直是浪费了大好的时机。”
“只有懂得舍去，方能得到更好的效果。”代熙说。
“好像一句教诲名言呀。”
“应该是一个长辈教会你的，又或是从推理影视剧里学来的。你必须那么做，因为你要保证他对快递做点什么，最好是拆开了快递。这样你才能在将来警方找到你时，说出那句谎话‘如果有他的快递，我总是及时交给他’。只要死者拆开了快递，就可以证明你是在前一天把快递交给死者的。说实话，你说的这句证词困扰了我多日，我今天才明白是谎话。不过这仅仅是诸多谎话中的一部分。”
“这句话是真话啊。我通常都是这么做的，我明白物归原主的道理。”他直勾勾的盯着代熙。
“对。”代熙站了起来，走到椅子后，“而‘通常’的做法，并不代表那天也是。这需要其他线索反证，所以暂且放一边。我从死者父母那里了解到一个死者的购物规律。他们说死者即使忘了吃饭，也不会忘记及时拆掉快递。注意我说的是‘拆掉’。也就是说他会拆得很彻底，最后会将纸壳弃于一旁。这大概是一个人的行事原则吧。你想想是不是，比如你喜欢整洁，就容不得家中某些地方肮脏。”
代熙顺手在他家中划了一个圈。
“我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他冷冷地说，“所以呢？”
“在现场我发现只有你说过前一日交还的那件快放在了电脑桌旁，且摆放得规规矩矩。不过快递启封了，但内部的物品又没有取出。你的预期目标达到了，死者亲手把快递打开了。”
“你似乎搁置了一个问题。”他提醒到。
“谢谢提醒，但还要继续搁置。”代熙说，“在电脑旁的一个柜子置物层上放着一个礼品盒，一套礼品包装纸和一些绸带。你知道是死者用它们干什么吗？”
“听得出来，当然是包装礼品啦。”
“不错。你当是可没有意识到，否则一定会改变做法，迷惑众人。我来解释一下，物品就是快递里的一支价格不菲的口红和一瓶香水。通过联系死者的一位女性好友，我得知她曾送过死者一双最新款球星战靴。原因是某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喝酒浇愁双方喝得酩酊大醉，而女方渐渐不省人事。天黑路远，她不能独自回家，死者没有正当理由当然不能护送她回家。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便去死者家中将就了一宿。期间她把死者身上和房间的地板上吐得一塌糊涂。为了弥补过错，因此买了一双鞋送给了死者。可惜的是，死者没有穿这双鞋出门过，就被那个假凶手穿走了。”
“繁琐复杂，我现在理解了你们警方的难处。我先前以为你们每天在比这里舒适百倍的办公室里喝茶聊天打扑克。没想到破案的过程如此艰难，想必死掉了上亿个脑细胞吧？灰色脑细胞，这个我知道。”他公正地评价道。
“虽然案件以外的故事有点多还很复杂，但却是使整个案件完善清晰得可以破解谜团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代熙说，“而这一切恰恰是凶手不知道的。刚才是说到关于死者那位女性好友的事了吧。”
“不错。”他点头确认。
“‘礼尚往来’是中国优秀的传统美德。不论死者多么无情，甚至打骂过前女友，他也会在心情愉悦时意识到自己必须有所表示。更何况对方正是给予自己愉悦心情的人，他当然要买点儿礼物答谢她的心意了。”
“快递盒里的东西就是送给那个女人的呀。怪不得某天晚上我听到隔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我还以为他和女友重归于好了呢。不过坏男人终究改不了自己身上的缺点，他竟不费力的又找了一个！”
“你也落入了臆测猜疑的怪圈当中。为什么不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纯洁友好的呢？”
他冷笑着低下了头，从他的表情上看代熙感到他不那么认同。
“总之，我相信他们是清白的。死者的电脑里缓存了一个未观看的教授礼品盒打包的视频。通过查看手机内部储存的文件夹上显示的时间，可知下载时间就是十九日当晚20：20。大概就在他接收到快递之后。之所以未观看，是因为来不及，来不及又是因为有人打扰了他的观看进程。”
“哦？”他瞪着大眼睛。
代熙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忘记了自己的罪行，表现出处于事件之外的洒脱。当然也有可能是把他的推理指证当成了邻居说故事那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凶手敲门了，他不得不停下该做的事——尝试如何包装。”代熙说，“试想一下，如果快递在前一天到达手中，他又怎能不提前下载教程视频，取出礼品，拿出包装盒尝试包装呢？要知道创造一件完美的作品，往往要失手多次。尽管能难死笨手笨脚的人，但就死者购买礼品和包装所需材料来说，他也会尝试做好。如果他是个天才，一次尝试，即是成功。可是所有材料数量均无缺少。你怎么认为？”
“他有拖延症，是吧？”他说，“我前一天给他的东西，他都拆开了，非要等到第二天晚上再去下载什么博眼的教程。”
他企图蒙混过关，代熙心想。代熙没有提醒他，他知道事实会让他意识到，而自己会在最后时刻给予破坏他心理防线的一击。
“看来又要搁置了。”
“漏洞百出了呀。”
“没关系，只要让我接着说。”代熙说，“之后有人敲门了，死者摸不着头脑地把门打开，来者应该让他既疑虑又好奇。怎么又是他。那位刚给过快递的邻居。”
“为什么说我二次进入现场呀？还有快递的事，暂且认为他没有拆除吧，我为什么不在杀了他之后，帮他拆开，伪造证据呢？”
他终于把自己放入凶手是谁的括号里了，同时主动提出假设。
“哎”他长叹一声，“因为此时死者打开了快递，解除了你的后顾之忧。对于后一个问题，我只能说那是你制定的B计划。在你设想的A计划里，大概率认为死者当即拆开快递的可能性最大。如若不然，你大可实行B计划啦。最重要的是你也要平复心理，逐步进行计划里的步骤。没准间隔的时间里，你去做了打开电视观看一档新闻节目，或是打开手机播放视频，然后记下其中的内容，以便将来应付警方的调查。取来凶器也说不定。相隔一段时间重返现场，绝对是一举两得的做法。”
“我想说这真是个好办法。”他说。
“至于你使用了什么说词，让死者大开其门请你入室，坐沙发喝可乐，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登堂入室与死者理论他的过错，感觉无法沟通，便下了杀手？”
他一时无语。
“嗯，如果你也要暂且搁置的话，如你所愿。”代熙说，“死者拿出一罐不喜好喝的可乐，迎接你。这是一举三得的高明做法，既迎接了你的落座，又答谢了你多次签收快递，更可以把污染牙齿和含有咖啡因的可乐尽快出手。我敢断定你再三推辞后喝了可乐，目的是放松死者的警惕，然后你们谈了些不为人知的话题，等到死者完全放松警惕后。你迅速掏出藏匿的精心打磨的凶器，又以令死者难于反应的速度，刺向了他的脖子。”
嘶嘶，他嘴里发出恶心的声音。
“残忍吧！”代熙说，“可是进入现场的那个人携带的凶器不是法医描述的那样，他带了一把榫眼凿。”
“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这个人了。什么？他不是凶手，还携有凶器。那他进入房间干什么？他不是和凶手有仇吗？”他理直气壮地吼道。
“把这场谋杀案比作一场戏，他可是拥有重要戏份的配角。”代熙说，“该讲讲他的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