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变十日,消息已传遍天下,定州自然也不例外,此时李晟病体已愈,闻知天子蒙尘,竟与众将北面痛哭,泣涕不已。众人止住眼泪,李晟当即决定率军赴奉天勤王,于是立刻前去拜谒张孝忠,向其辞行。
然而张孝忠却不愿李晟离去,他对李晟道:“李公心情,孝忠深能体会,然今诸道兵马竞相奔赴奉天,也不差李公一人,倒是定州兵力薄弱,李公这一去,孝忠如何抵抗叛军?”
李晟闻言急道:“李晟身为禁军都将,护卫天子乃是职责所在,今天子有难,李晟若不回军救驾,将来如何面对天子,如何面对百官?”
张孝忠无言以对,但仍不愿放他离去,便厉声道:“即使李公所言有理,孝忠也不能放你西去,就请李公留在定州罢!”
“你……”李晟又急又气。张孝忠却不理会,转身出了厅门。
李晟无奈,只得暂时回营,再与众将商议。李愬、薛镇得知结果,不免一惊,随后便听薛镇愤愤道:“这个张孝忠,亏我称之为叔,长安发生如此变故,其竟然不许我等西去!这当如何是好?”
众将面面相觑,皆无计可施。
“对了,不是有升云兄么?”薛镇突然又灵机一动道,“其乃明事理之人,不如我去求之,使其劝谏其父!”
李晟稍稍一想,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镇儿,你且去试一试罢。”
“喏!”薛镇说着就要出营,才走两步突然又转身回来,拉起李愬道,“愣着干甚么,走,你也一起去。”
李愬被他生拽了出来,待到营外,薛镇又道:“我去寻升云兄,你去见玥瑤,你我分头行动。”
“啊?”李愬一怔,道,“有升云兄尚不够乎?”
“多一人总比少一人好,”薛镇一本正经得道,“莫要迟疑了,快走罢!”
“哦!”李愬这才点点头,与薛镇同往帅府。
入府后,李愬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玥瑤住处,此时玥瑤听闻泾原兵变之事,正担心李愬会不会就此离去,见到他来,更加深了忧虑。
“四郎,你……你此来是欲辞行么?”玥瑤一颗心怦怦直跳,默默祈祷着他作否定的回答。
李愬的心也在乱跳,颤颤地道:“本来是欲辞行,可是张公不许我等西去,阿爷无可奈何,只好遣表兄与我来寻你与升云兄,希望你兄妹能帮忙劝解张公。”
玥瑤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半晌没有说话,李愬焦急地叫了她一声:“玥瑤……”
“哦,”玥瑤回过神来,凝色道,“我诚愿助你,可是我阿爷一向执拗,决定之事很难更改,我恐怕爱莫能助。”
李愬瞬间僵住了,这是自他认识玥瑤以来,第一次被她拒绝,而且拒绝得如此干脆,不留一丝余地,他只觉得尴尬不已,低头红着脸默默转身离去。
“且慢,”李愬刚走到门口,玥瑤突然又叫住了他,“你当真欲离开么,难道就没有甚么值得你留下来?”
李愬回过头来,看着她道:“天子蒙尘,为臣者理应赴难,况且我阿娘及兄弟家人在长安安危不明,我若留在此地,既是不忠,亦是不孝。”
玥瑤怔了怔,半晌后突然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力帮你劝服家父,你先回去等候消息罢!”
李愬一怔,忙拱起手道:“谢谢你,玥瑤。”
玥瑤点头一笑,目送李愬离开。少顷,她披上一件御寒的锦袍,悄然出了房门。
来到张孝忠书房,玥瑤自然也看到了张升云,只见他一面讲道理、一面苦苦哀求,可是张孝忠却始终不为所动。
“阿爷、阿兄。”玥瑤走上前去,欠了欠身,目光落在了张孝忠身上。
“阿妹,”张升云看着她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快一起劝劝阿爷。”
玥瑤没有急着开口,近前扶着张孝忠缓缓坐下,待张孝忠心绪平静,她才道:“女儿一介女流,闻听天子蒙尘,尚忧心如焚,何况李公与神策诸将?他人或许可以不去,可李公是禁卫军将领,阿爷阻其西行,不是陷其于不忠么?来日天子怪罪,阿也恐怕也难辞其咎。”
张孝忠闻言色动,张口欲言,玥瑤又道:“女儿知道,阿耶是担心李公走后,定州无力抵抗叛军,但女儿以为,眼下朱泚僭位称尊号,朱滔等人一定正急于南下与之会合,必不会来袭定州,因此阿爷无须担忧。”
“阿妹所言极是也,”张升云听后激动不已,谓张孝忠道,“阿爷常教儿秉持‘忠义’二字,为何在此关键时刻,你自己倒犯糊涂了?”
“放肆!”张孝忠猛然起身,瞪了他一眼,张升云低头不敢再言。张孝忠静下心来沉思良久,突然叹气道:“罢了、罢了,便放其去罢!”
“阿爷你答应了?”张升云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连你二人都来说情,为父若再拦着不放,岂不是太无情了?”张孝忠说着目光朝向了玥瑤,又道,“不过,李晟可以走,其子必须留下。”
玥瑤一怔,很快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次日,张孝忠遣人将李晟请到了府上,随行而来的还有李凭、李愬及薛镇。四人入厅,张孝忠笑容以待,坐定后道:“李公奔赴国难,孝忠本应助力,然却横加阻拦,思之惭愧矣!今圣上蒙尘,李公应尽快赶往奉天救驾,孝忠再发兵一千随李公同去。”
李晟怔了怔,他没想到只一日工夫,张孝忠的态度便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他又惊又喜,忙起身拱手道:“公深明大义,李晟谢过了。”
“李公不必客气,请坐。”张孝忠示意他坐下,又道,“在李公走之前,孝忠尚有一事欲与你商议。”
“公有何事只管吩咐。”李晟道。
张孝忠道:“孝忠一直有意与李公结为姻亲,今小女玥瑤年将及笄,虽谈不上国色天香,却也相貌端正、知书达理,而令郎少年英雄、天纵俊才,二人有缘在此相逢,岂不正是天意,若能结为连理,当不失为一桩美事。”
四人齐齐一怔,愕然相视,李晟沉声问道:“不知公所指是二郎亦或四郎?”
张孝忠笑了笑,目光朝向了李愬,李愬身上一冷,竟说不出话来。
“四郎,”李晟看向他,问道,“你可愿意?”
“我……”李愬脸色红烫,声音颤颤地道,“玥瑤待我甚厚,可是……可是我一直将其当作妹妹,从未作他想……况且我尚未建立功业,不敢有成家之念。”
张孝忠闻听,脸色顿时一变,但他并未发火,转而朝李晟道:“婚姻大事,当遵从父母之命,李公,只要你点头,此事不就定了么?”
李晟面露难色,左右斟酌难下决定,就在这时,一直躲在内厅的玥瑤突然跑出,冲着张孝忠道:“人家不愿意,父亲何必强求,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说完她泣涕着朝厅外跑去,众人纷纷站起,李凭未及多想,边呼着她的名字,边追了出去。
“罢了、罢了,”张孝忠愤懑地道,“做不成亲家,也不能伤了和气,李公自便罢。”说罢亦甩袖出了厅门,只把李晟父子和薛镇晾在了厅里。
玥瑤跑到了庭院,在一个雨池边擦拭眼泪,李凭随即跟来,站在她身后不动不语,良久后,玥瑤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道:“我没事,二郎君不必担心。”
李凭微微点头,看着她道:“谢谢你玥瑤!”
玥瑤显然对他的话感到奇怪,近前问道:“谢我?为何要谢我?”
李凭微笑道:“你方才所为,不是为替四弟解围乎?”
玥瑤瞪大了眼睛,仿佛在说你因何而知,可她并未这么问,而是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仍要追来?“
“我……”李凭对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回答,闪躲着眼神道,“我也不知道,方才见你流泪,只是担心,来不及多想。”
玥瑤怔了怔,眼睛汪汪地望着他,从他的眼神里,她似乎看懂了什么。
婚事未成,两家人不免有些尴尬,但张孝忠还是答应让李晟离开定州,并遣一千精卒随其前往奉天。
当日晚些时候,神策军正收拾行装,李凭突然跑来李晟跟前,提出欲留在定州,李晟有些惊措,问:“这是为何?”
李凭说道:“张将军待我李家有恩,此次未能结成姻亲,不免伤了两家情谊,若孩儿留下来,对张公而言亦是安慰,或能弥合两家关系。况且儿不懂军事,跟在父亲身边也帮不上忙。”
李晟想了想,点头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留下罢,为父此去奉天,少不了有恶仗要打,你留在这里,为父也更放心。”
李凭欣然一笑。
不久之后,李晟率神策军起程,出定州向西而去。张孝忠、张升云、李凭送出数里,终难免一别,李愬与兄长依依惜别,泪洒霜土,将行之时,李愬含泪问道:“二兄,你真打算留在定州了么?”
“嗯,”李凭点了点头,坚定地道,“我已经决定了。”
“都是我不好,不仅伤了玥瑤之心,且连累二兄不能回京。”李愬神情颇有些自责。
李凭淡淡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不必自责,玥瑤并未怪你,至于我,不仅不会怨你,更要感谢你才是。”
“谢我?”李愬闻言有些错愕,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时候不早了,快随父亲上路罢。”李凭转移了话题,叮嘱他道,“前途艰险,你一定要多加珍重,若是有阿娘与家人消息,莫忘写信告知于我。”
“嗯,二兄叮咛,我记下了。”李愬点头说完,遂与兄相拥而别,李凭目送其随大军西去。
关中遥远,长路漫漫,为争取时间,李晟马不停碲、昼夜兼行,由飞狐道横穿太行进入河东,至代州时,朝廷传来诏命,加封其为检校工部尚书、神策行营节度使。李晟伏拜谢恩,而后率军继续西进,直奔黄河蒲津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