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轻轻晃了下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走。看到宋大娘正恭敬地退下,知道姑娘早上的理事差不多了,又看到姑娘开始拿起桌上的书读起来,便走进偏厅,跟春燕一起收拾起姑娘的吃食来。姑娘吃的并不多,每天早上不过就是几口粥,几口菜,几口饭,可是,就这几口,却大有讲究。比如粥,什么时节、什么天气、姑娘身体什么情形,该喝什么粥,这粥该怎么喝,几年下来,有时看到姑娘每天早晚的粥一月不重样,有时看到十天八天只喝一样。比如菜,就说眼前姑娘刚夹过的一小撮青菜吧,水灵灵的被装在洁白如玉的盘子里,很可能就是直接从地里摘下来洗洗就端上来了,也可能已经晒过、腌过、蒸过甚至炒过。又比如饭,冬梅在家的时候,家里做米饭的时候很少,偶尔吃上一次,香喷喷白糯糯,简直能撑破人的肚皮,她实在不知道,原来一碗米饭,还能有这么多花样,从米的产地、米的种类、米的色泽到与米搭配的其它种类繁多的谷类、果类等等叫人眼花缭乱。冬梅每次去厨下,看到兴哥媳妇做菜,怎么备料,怎么处理,怎么做,每个环节,都极繁杂,直叫人目眩。冬梅在针线上比较在行,对厨艺没有天赋,因此对负责姑娘饮食的兴哥媳妇连带着成了兴哥媳妇入门弟子的春燕真是佩服得很。伺候姑娘吃饭一向是春燕的活,冬梅帮着摆好器具后,便又站在一边,看着春燕忙活。不得不说,春燕在吃食上,实在很有天赋,这个平日里咋咋呼呼说话做事全凭本能的女孩,一拿起锅碗瓢盆便全变了一个人,一反平常没脑子的样子,细心周到不说了,还能来点出其不意的创新,给人惊喜甚至惊奇,连兴哥媳妇,都忍不住赞叹。冬梅想想,脸上便带了些笑意,吃货也是有出息呢。
人没事做的时候,往往会胡思乱想。冬梅站在一边,看着姑娘用饭的时候,也一派优雅,也不拖沓,也不急躁,便如写字作画一般行云流水,又有些走神了。姑娘最近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了。冬梅觉得自己对自己姑娘很是看不透,她与春燕不同,春燕天真烂漫一根筋,做起事来脑子永远跟不上行动,她则不一样,她做事既细心又用心,凡有动作必先想妥帖了。五年前,她被选到姑娘身边,那时候老爷一家人突然出现在宋家堡,只带了宋伯和宋婶子夫妻服侍,急需仆从,便来到她们村选人。她便是在那时,被老太太挑了伺候九娘子的。冬梅自小跟着母亲下地干活在家做家务照顾弟妹,从没出过村子,也没见过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来到九姑娘身边的时候很是战战兢兢。可是,不过几天,她便知道,她家姑娘性情甚是平和,话很少,不过七八岁的小人儿,总是稳稳坐在那里,要说话的时候,语调缓慢,声音清雅,让人听了,心底便油然而生出安然平静之感。老爷一家原是多年之前因故离家,后因战乱,一直未能回归,期间老太爷客死他乡,老太太历经千辛万苦,将老爷抚养成人,又娶妻生子,直待战乱平复,老爷考了科举当了官,才得以回归宋家堡。冬梅不知道自己姑娘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想来在回宋家堡之前,老爷一家的生活很难如现在一般平静,从老太太和五太太的日常交谈中,也可听出些许端倪。但是,从自家姑娘那里,冬梅半点感觉不到半点颠沛流离之苦,好似姑娘从一出生,便在富贵荣华锦绣堆里安安稳稳地养着一般。尽管冬梅不知道外面的那些高门贵户里的小姐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在她看来,老爷一家养女儿实在是够娇贵了,吃食就不用说了,专门从江南买了兴哥媳妇一家来,就为了兴哥媳妇的一手好厨艺。至于衣裳首饰,冬梅不自觉的捏捏自己的手指,还是从江南请来的绣娘,不是教姑娘的,是教自己的,姑娘只是有空闲了跟着学两针,而自己,却扎扎实实学了三年。更因为跟着这位绣娘(冬梅后来才知道,这位被称作蔺夫人的绣娘在绣艺方面有多了不起)认真学了三年,才知道每年两季,从江南给自家姑娘送来的各种绸子布料有多珍贵。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细,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在冬梅看了简直是堆金砌玉一般的生活,老太太和太太却还时常叹息,说是世事艰难、委屈了自家姑娘了。这让冬梅隐隐有种错觉,好似现在这种自己看来已经精致精细无比的生活方式,确实与九娘子的这般风姿难以匹配的,姑娘的富贵尊荣似乎与生俱来,连待在这人人艳羡的宋家堡,都几乎是种亵渎了。冬梅眼里,九姑娘几乎就是个完人了,住在宋家堡,出生在这样和睦安稳的家里,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有祖母特别娇爱,自己还有一副好相貌,难得的是还有一副好脾气,从不见其生气,连皱皱眉的时候几乎都没见过,再加上几样好手艺,写得一手好字,抚得一手好琴,女红精湛,厨艺也甚妙(当然女红和厨艺都只是姑娘的爱好,极少动手),哪里还能找得到这样的姑娘?冬梅想着,这大概就是自己跟着姑娘去宋家堡另外几个姑娘那里感觉到的若有若无敌意的由来吧。
用完膳,姑娘便去拜别祖母,要到宋家女堂里去上学了。女堂里六个女孩,按年龄分作两个班级,九姑娘今年十三岁,已是在大龄组的了,待放了年假,明年便不再上学,等于是在学堂毕业了,因为明年及笄,要待在家里做针线备嫁了。隐隐听说,老祖宗对九姑娘很是喜欢,好像正在给姑娘挑婆家呢。两个婆子已经把姑娘的平头小轿准备好,冬梅拉开帘子手伸进去试了试,炭火烧得很旺,里面甚是温暖,便服侍姑娘进去,待姑娘坐好,拉上帘子,招呼婆子抬起缓缓向学堂走去。学堂并不远,一会功夫便到了,门口碰到八姑娘的轿子,冬梅招呼婆子停下,待八姑娘的轿子进了门也跟着进去了。服侍自家姑娘下来后,便看到八姑娘站在门口,笑吟吟看着九姑娘。冬梅便看到自己姑娘敛衽微服,也微微笑了:“八姐姐安好。”八姑娘走上来拉着九姑娘的手从里走,边走边笑:“自家姐妹,偏这么多的礼。”一会,十姑娘也来了,三个女孩各自见了礼,便走到各自桌前,准备上课了。实际上,三位姑娘中,只十姑娘年岁小一点,今年只十一岁,还要再上两年学,师傅们便把授课重点放在了十姑娘身上,八姑娘和九姑娘不再给安排什么课程,只让她们各自随意了。上午是书画课,冬梅看到授课老师已经到了,便和八姑娘的丫头点兰、十姑娘的丫头翠儿一起退到偏厅,拿出自己的针线,准备给姑娘再绣几个帕子。
丫头也有丫头的世界呢。冬梅三个一边做针线,一边偶尔轻声细语交谈几句,心里渐渐平静下来。点兰绣的香囊,喜庆的颜色和喜庆的图案,看来是给八姑娘绣嫁妆了。听说八姑娘的婆家是山东的大家,据说很是富贵。宋家的女孩不愁嫁啊,冬梅曾听她娘提过,宋家的女孩儿,身世好、教养好、嫁妆多,全天下都看着呢,给谁家是抬举谁家呢。冬梅娘说着的时候,看着她,有些神色复杂。冬梅懂她娘的意思,自己的爹爹如果不是庶出,她的女儿,也会像九姑娘一样好命吧?冬梅垂下眼敛,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未因此不平,这就是宋家堡的规矩,堡里只留嫡出没有庶出,庶出女孩出生就被抱到堡外寄养,及笄了给两百两银子的嫁妆嫁人,庶出男孩在堡内长大,成亲就在堡外给一个院子,一百两银子,从此改宋姓为木姓,与堡内再不相关,都几百年了,不都这样吗?想不开怎么办?就跟他爹一样一辈子借酒消愁吗?冬梅觉得自己的心真硬,一点都不可怜他的父亲。近来,蔺夫人也开始引导她绣一些喜庆的花样子了,九姑娘的亲事大概快定下来了吧,冬梅悄悄猜测。冬梅手巧手快,一个半时辰,除去中间伺候姑娘休息了一刻钟,到下学的时候,绣了三块帕子。看时间差不多了,三人起身将针线收拾好,便各自伺候姑娘回家了。
石砌的小路,两边的院墙高大冷厉,凤不大,但丝丝缕缕钻进衣服里,叫人忍不住战栗。冬梅穿得多,又跟着轿子快步走着,并不觉得冷。“冬梅?”姑娘的声音响起,冬梅连忙应声:“姑娘,在呢,怎么?”“宋大娘说你娘叫她给你请个假,你等会吃了饭就回去吧。”冬梅迟疑了一下,忙应声:“是。”心里突然有点酸酸的。她娘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请宋大娘给她请假,为的什么,府里大概没有不知道的,宋大娘有时提有时不提,姑娘也不说什么。她请假,她便准,只是她回来后,过个三天两天,便会找个由头赏她和春燕点小饰物,什么小银瓜子、金指环之类的。冬梅知道,姑娘是给她贴补呢。那个傻春燕,竟也一反常态,找了两个小箱子,每次姑娘赏了,就给她看一眼,便锁到箱子里,自己拿着钥匙,说是等冬梅找到婆家了,给她当嫁妆。冬梅就笑,这是怕她拿回去叫她娘给留下了吧。姑娘,这是在帮她攒嫁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