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初晨,大雪。
冬梅微微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雪还下着,比起昨夜小了许多,吼了一夜的风也安静下来,像终于发完了脾气的小孩子,开始追逐着缓缓飘落的雪片玩耍。房顶上、院子里都披上了厚厚一层,白茫茫一片,甚是好看。她轻轻瞥了一眼还立在窗前出神的九娘子,心想时辰还早,倒是还不着急,又悄悄瞥了一眼,见身上还添了件褙子,心里微微笑了,便不再动作,安静立在一边候着。
好一会,见九娘子还不动,又恐站久了脚麻,正要上前,却听见砰砰砰慌张的脚步声伴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由远及近,冬梅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看向九娘子。九娘子已回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春燕叽里咕噜像个球一样滚进来,嘴角微翘。冬梅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前毫不温柔将那球提起,又三两下将球形变成长体,并果断地将其树在自己旁边,再走到另一边,站好,动作自然连贯一气呵成,显是熟练至极。
再次由球形变成长体,然后迷迷糊糊被种在地上的春燕,十分随遇而安,从进门变成球形那刻就张开的嘴巴停都没停:“小姐小姐,雪下得好大,小石头说外面又白又亮,全是雪,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了。还有还有,他说等等他偷溜出去捉麻雀去,烤烤最好吃了......”
冬梅白了她一眼,懒得理她,拿起一边小几上大红织锦斗篷,走向九娘子。九娘子也不理她,由着冬梅给她系好斗篷,起步向外走去。春燕正咋呼着,话还在嘴边,却见小姐已经走出房门,傻了一下,急忙提脚跟上,却在出房门的那一刻,第八百零一次被门槛绊倒。冬梅仰天无语,在心里翻了第八百零二个白眼,看到九娘子脚步不停,便不再理会险些再次变成球体,被她中途提起再次种在地上的春燕,急急跟上。倒是春燕,显是对被冬梅时不时种在地上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一边扑扑身上的雪,一边急急跟上,好歹还记得屋外不得大声喧哗,悄悄跟冬梅道了声谢,不过听那语调,很有敷衍了事的嫌疑。
小门小户的,从九娘子的小院到上房,也不过几步路。冬梅正要去撩帘子,却见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细柳正好掀帘子出来。细柳抬头看到九姑娘,立即行礼道:“姑娘来了,老太太正念叨天冷,您来该受冻呢。”九姑娘笑了:“老太太昨夜睡得可好?什么时辰醒的?可添了衣服?”细柳一边将九娘子让进屋,一边回道:“起了一回,卯初就醒了,添了褙子,见下了雪,还出来赏了一刻。”
进了暖阁,见老太太坐在炕上,笑眯眯地打量她。待冬梅给她解下斗篷,整整衣襟,走上前去给老太太和坐在老太太对面微微笑的太太行了礼,然后扶住老太太伸过来的手,爬上炕,挨着老太太坐下。老太太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她身上的褙子,回头跟太太笑道:“我们家姑娘倒省心,天冷了就晓得添衣,比梧哥儿强。”太太噗嗤笑了:“梧哥儿读书读傻了,不知寒暑,别说是天冷添衣了,怕是不给他饭吃,肚子饿得咕咕响,还以为是外面的鸟儿叫呢。”老太太大笑:“太太比我强,少爷教得憨实,姑娘教得稳重,是个好的!”太太笑道:“母亲这是夸儿媳呢还是损儿媳呢?谁不说您儿子,我们家老爷温文敦敏、不谄不骄、年轻有为呢?”老太太又笑,回头再摸摸孙女的脑袋:“你家太太原先真是个好的,又温柔、又贤惠、又孝顺,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都学会顶嘴了,居然还有胆子拿老爷说项呢。”九娘子笑:“这事都怪老太太,您以后别跟再跟观音娘娘一样慈眉善目的,反正都是佛,您看十八罗汉,多是面目狰狞,您多学学他们,大约太太就又温柔、又贤惠、又孝顺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老太太雷声大雨点小的作势捏了孙女的脸蛋一把,回头跟儿媳笑:“刚还夸你家姑娘是个稳重的,转眼就调皮成个猴子,连佛家都敢编排了,小丫头今儿个倒是有兴致,可是有好事?”最后一句却是问向孙女了。
九姑娘抿嘴笑笑:“一觉醒来,见雪铺满了院子,甚是好看。正想着等会可去堆个雪球,谁知春燕深知孙女的心意,立时就化作雪球叽里咕噜热热闹闹滚到孙女屋里,孙女一下觉得,今儿个一整日都不觉得清闲了。”大家瞥一眼直往冬梅身后缩的春燕,哄堂大笑。老太太笑得狠了,一边拍着孙女的后背,一边跟儿媳说:“当初我嫌春燕这丫头毛毛躁躁,怕她伺候不好姑娘,谁知姑娘倒是喜她,硬是留下来,如今看来,也是一宝了。就是可怜我们姑娘的门槛,不知给磨平了没?你得看着点,姑娘以后可是要嫁人的,门槛是要有的,还要高一些才是。”边说边看着孙女笑,见九姑娘怡然而坐,毫不扭捏,眼中满意之色愈浓。
五夫人怜爱地看着九姑娘:“姑娘自小就有主张,吃食、穿用、摆设都要合了眼才肯用,我原怕她眼高手低、过于挑剔,后来看着,并不奢华,反倒处处端庄大方,也便放了心。又看冬梅也是个稳重的,里里外外给张罗得妥妥的,她屋子里的事我也极少过问,现在看来,还真是我疏忽了,等会叫惠芳找块锦缎把姑娘的门槛包住,可不能给磨低了。”说着,呵呵笑了。大家都笑,九姑娘也笑,唯有春燕,躲在冬梅身后越发缩成一个球了。
又说笑了一阵。老太太便对五夫人道:“如今,咱们姑娘是个忙人,掌管着咱家的管家大权,可没这个闲工夫陪着咱们闲谈,还是赶紧叫她去处事吧,别一会仓促了,哪里做不周到了,再拿张木头脸给咱们瞧。”说罢,呵呵大笑。五夫人也笑,招手叫九娘子过来,牵着她的手嘱咐:“喜娘莫着急,我们不是大户人家,小家小户也没有多少事,且你祖母一贯深居简出,除非必要与别人家极少来往,家中不过日常琐事,早一时晚一时都可的,切不可为此过于耗费心神,那就得不偿失了。”“是”,九娘子点头应下,“请母亲宽心,请祖母宽心,喜儿是个好逸恶劳的,绝不肯累着自己,何况外院有宋伯,内院有宋婶子,都是做事有条理的,累不着喜儿。”言罢,便施礼退下了。
冬梅帮九娘子系上披风,跟着来到正房西厢房议事厅,宋婶子已在此等候。九娘子走进议事厅,一边伸手止住走上前来的冬梅,自己解开披风随手放在一边的案几上,一边对正向她施礼的宋婶子说:“有劳宋婶子久候了,这便开始吧。”“是”,宋婶子应一声,走上前与九娘子禀事。冬梅忙招呼春燕一起收拾好新烧好的水,给九娘子奉上一杯,又给宋婶子沏上茶,便撵春燕去看姑娘的早膳,自己立在一边,边小心伺候,边忍不住有些神思不属。
昨夜,冬梅的娘请宋婶子给她捎了个信,叫她请假回去一趟。家里,又缺钱了吧?冬梅想想自己昨天刚领的月钱,在心里苦笑。有时候,做个像春燕一样的孤儿,整天没心没肺的,日子是不是更好过一些呢?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从记事起,她的每一日都在洗衣做饭照顾弟妹的繁琐的活计中渡过,当然,宋家堡周围这几个村落中每一户人家的大姑娘都是这么过的吧?至少,冬梅同龄的女孩,多数是这样的。他们的祖上,有的跟着宋家的老祖从外地迁来,有的是后来陆续投奔而来,更多的,则是被从宋家堡遣出的庶出儿孙,冬梅的父亲,其实就是十二老太爷的庶子。宋家堡这个地方天下闻名。进入宋家堡之前,冬梅只知道宋家堡能给她们小宋东、西两村带来安全和安逸,让他们远离战乱和杀戮,只知道她们祖祖辈辈都要生活在宋家堡方圆三里之内,至于走出去意味着什么,并没有什么概念。进入宋家堡这几年,她才慢慢理解,为什么她的父亲,她的邻居,小宋两个村的老百姓宁愿守着宋家堡挨饿,也不愿走出去闯闯。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但是,作为人,作为家庭,总要有米有面有饭吃吧?他们两个村,每个村几百号人,除了每年一茬土里刨食收点红薯、大米之类的,就靠收留从各地赶来宋家堡拜师的学子们一点租金饭钱,再或偶尔从宋家堡的几个管事那里挣点乱七八糟的跑腿钱,几乎没有别的收入,养活自己不是问题,养活一大家子就难了。当然,也有勤快的、活泛的、会做事会跑腿的,被宋家堡的管事们倚重的,日子也能过的红红火火的,可是像她父亲,自从被遣出宋家堡,都十几年了,人还没回魂,还在被抛弃的打击中消沉,就别指望他去巴结那些管事了,所以,冬梅家的日子,从来都是紧紧巴巴过着。还是待姑娘吃了晚饭,跟姑娘告个假,回去看看吧,冬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