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命之人？
这个称呼，苏墨尚是首次听闻，根本不解其意，只是看那老者的夸张作态，似乎也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存在。
只是，那又如何？
今日所见所闻，已然超出平常生活太多！体质之变、屠村惨剧、人妖相斗、爹娘身陨、幕后黑手、傀儡之身……给他带来的打击是一次更甚一次！
他的心早已麻木，此刻就算有人说他是妖兽，他也会无动于衷。
那李道临皱眉间思索良久，可穷尽了数十年修仙记忆，也未能找到任何有关尸命之人的信息，只得把目光转向韩宗白，希望他能解惑一二。
韩宗白此时心乱如麻，哪儿还顾得上他！
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太上钦点、宗门未来，怎么会是尸命之人！
尸命之人，魂魄不全，命理成谜，一生坎坷，极易夭折。既是尸命，也是失命，看似活着，却如行尸。
然而，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生命，更是命运！尸命之人来历不详，但皆背负未知使命降生，一生命运尽操他人之手。
此类人极为少见，韩宗白也只在门派典籍中见过一例，且被记载之人死亡时只有二十余岁。
“所以，他不是傀儡？”一旁的李道临见他久久失神，忍不住小心问道。
“废话！你见过魂魄与肉身融合得这么完美的傀儡？放眼天下，也无人能炼制出生有灵智的傀儡！”
韩宗白此时心中烦闷，没好气地说道，暼见那李道临似还要出言，立刻将脸冷下：“小辈，给你三息时间，若三息后你还在这里，休怪老夫将你挫骨扬灰！”
说罢，他右手印诀变幻间，空中墨云汇聚翻涌，天地顿时一片昏暗！
只见韩宗白此刻竟凭空浮起，身周电光隐隐，目光有如雷霆，一眼望来，威势赫赫，好似那太古时执掌天道刑罚的雷神！
首当其冲的李道临在这强烈的威压下呼吸一滞，见对方出手间竟有改换天地的气势，怕是已动真怒，于是再不敢多言，立刻御剑而起，直射远方。
只是，他心中仍有无尽的疑问，比如何为尸命之人？这老者如此强大的存在，为何会出现在周国这个蕞尔小国？他又为何如此维护这个山村少年？
但此时的他，只能按捺下所有疑惑，狼狈逃离。
御剑飞逃之际，他也在心中暗自盘算，等回到宗门后，定要将此事禀告师尊，到时汇集宗门之力，再来将苏墨以及这老者的隐秘连根拔起！
李道临走后，原地便只剩了韩宗白与苏墨二人，以及不远处那死不瞑目的狐妖尸身。
苏墨此时仍在失神之中，今日所受打击实在太重，各种意外接踵而来，让他毫无喘息之机。一时间，他对自己、对这个世界都产生了强烈的迷惘之意。
韩宗白深深凝望着眼前这个九岁少年，这少年眉眼普通，肤色略黑，身材矮小，毫不出众，没想到，却是个尸命之人……以后可能还会背负本门振兴的希望……
唉～他的未来，还不知要经历多少惊涛骇浪！
此时韩宗白心中既有怜悯，又有迷茫，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他长叹一声，决定先将苏墨带回去，让门中太上去做决断吧。
“你可愿随我回去？”
苏墨闻言，空洞的双眼略有回神。
他自嘲一笑，一天之内，竟有两位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对自己说出同样话语，若是换了平时，自己该是如何地喜不自胜？
只是，现在……
“呵～随您回去？去往何处？也是去修仙么？”
苏墨神色晦暗，言辞之中净是冷淡。
仙，曾经在他心目中高高在上的一个字眼，代表了无尽的超脱与逍遥。他也曾如其他少年一般，对传说中的仙人有过无尽的向往和崇敬，甚至，还曾有过一丝想要成仙的奢望。
只是，在亲眼目睹了所谓修仙者的道貌岸然，以及他们对于凡人生命的漠视和残忍后，现在的他，对于仙，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韩宗白此时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尚不明晰，因此对于他的冷漠态度略有惊讶，但他耐下性子，向其细细询问。
原先苏墨根本不愿与其多言，但望见其眼神中的真挚，也不由得略微放低心中戒备，慢慢地，将村中剧变和盘托出。
随着苏墨的痛苦讲述，韩宗白的脸色变得愈发铁青，待说到狐妖最终揭露出李道临就是幕后黑手时，他不由得怒意勃发！
“这太玄门中竟有如此败类！”
苏墨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的愤怒不似作伪，忽然对他多了几分信赖。
“这便是你不愿随我回去修炼的原因吧？”
韩宗白满眼痛惜，此刻他已用神念确认，村后土坡下的确埋有众多尸体，此事单凭一个少年，根本做不到。
再结合不远处狐妖的尸身，以及自己来时亲眼所见李道临飞剑直取苏墨的一幕，心中对他的话已是毫不怀疑。
“我之前对仙也曾有过向往，向往他们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但如果成仙便要泯灭人性的话，我不愿！”苏墨强忍心中苦痛，一字一句地说道。
韩宗白听后，眼神中突有精光绽放，正欲开口时，又不知想起什么，抬手在二人四周布下重重结界，这才温言开口。
“你可知我为何会来到此地？又为何能刚好将你救下？”
苏墨一怔，这才回忆起，面前这老人到来的时机，似乎有些太过巧合。
韩宗白一捋长须，主动解释道：“老夫韩宗白，忝居道虚门雷鸣峰首座，此番过来，是因门中一位太上长老曾推衍天机，算出我道虚门未来复兴之希望，是你！我也是跟随卦象指引，方才来到此地。”
“我？”苏墨有些惊讶，不知对方为何会如此看重自己，“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少年，哪里能当得了如此大任，何况我爹曾言算命卜卦一说，原本就是虚无缥缈，当不得真的。”
韩宗白哭笑不得，这小家伙竟然将东峰太上的归藏谶纬之术与江湖相师相提并论，真真是无知者无畏……
当下也不说其他，淡淡开口道：“此番我那师叔推衍的代价是——二十年寿元。”
苏墨悚然一惊，这是什么卜卦，竟然要消耗寿元！不过此刻他的心中依旧存疑，实在是这些修士的莫测手段，离他太过遥远。
“这世间之事，多有注定。既你不愿修仙，那你可愿修道？”良久，韩宗白声音飘渺，似从极远处传来，此刻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修道？与修仙有何不同？”苏墨被他的话勾起了一丝好奇。
“仙之一字，一人一山，修仙者，修个人，修的是挥手间翻山覆海的唯一真我，直至最后渡劫飞升，逍遥天地。”韩宗白面容凝肃，缓缓道来，“而道之一字，一走一首，修道者，讲究神游太虚，以智慧去明悟天地大道、宇宙至理，修道者上体天心，下恤万民！”
韩宗白简单几句，却如洪钟大吕一般，在苏墨心头久久回荡！
修道者，上体天心，下恤万民！
“那，修仙和修道，谁更强大？”
“前期双方实力仿佛，但后期若是修道大成，这仙，挥手可灭之！”
韩宗白负手看天，眼中精光四射，一股傲凌天下的气势陡然升起！
“当真？”
“当真！”
“好！那我跟您回去修道！”苏墨不再犹豫，立刻躬身一礼。
在他想来，若是将来要向那李道临讨还公道，修道可能是他目前唯一之路！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体，他顿时有些泄气。
韩宗白察言观色，已是猜到他心中顾虑，安慰道：“不必忧思过多，你的情况虽有些特殊，但宗门两位太上法力通玄，学究天人，当会为你找到解决之道。更何况，天命在你，自会给你留有一线生机！”
苏墨闻言大为振奋，眼中有希望之光迸发：“您说的，是真的？”
韩宗白轻笑，捻须颌首。
其实，未来如何，他此刻心中也是没底，尸命之人极为罕见，门中两位太上能否化解，尚在两可之间。
一切，还是要看这孩子将来的造化……
苏墨此时心中略宽，不管这尸命之人到底为何，但只要他不是一个傀儡，只要他还是他自己，他便还有活下去的动力。
“不过，你需谨记，修道一途，乃是禁忌，日后断不可让旁人知晓！”韩宗白见他已恢复几分精神，这才郑重提醒道。
“如今天下仙道昌隆，修仙者占据大势，视我修道者为异类，本门便是因……唉……”韩宗白神色唏嘘，似是忆起往事，但又多有顾忌，所以闭口不谈，“这些门中秘辛，你日后自会知晓，现在多说也是无益。”
见他言辞闪烁，苏墨不免有些好奇，但还是答应他以后保守好修道的秘密。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动身了。”韩宗白再次招出青色飞剑，飘身而上，望向苏墨。
苏墨并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灵山村，这片土地承载了他九年的时光，这片土地，是他的家乡……
此去修道，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是，就算回来，又有何用……
他沉默中跪下身子，朝着家的方向，拜了三拜，心里轻声说道：“爹、娘，孩儿不孝，不能为你们守灵，但终有一日，孩儿会带着李道临的首级回来，到时再来祭奠二老！”
“孩儿不是傀儡，却是个尸命之人……”
“但不管怎样，你们永远是我的爹娘……”
“韩前辈说，修仙者，只修自我，不修道，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残忍和自私么……”
“孩儿即将踏上修道之路，这条路，将是我的复仇之路……”
这场人间惨剧，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更是为他的将来埋下深深伏笔——
仙无道，人间苦难视而不见！
仙无道，对我凡人诸多冷眼！
仙无道，满身虚伪罪恶滔天！
仙无道，我便屠尽天下无道仙！
沉默中，他再次转身，向着村后土坡的方向一拜，起身后，两滴晶莹的泪珠滑落，滴入这故乡的泥土，消失不见……
见他做完这一切，韩宗白暗叹一声，挥手将其卷上飞剑，一老一少并肩而立，化作一道青虹，瞬息远去。
九天之上，苏墨第一次离天空这么近。
听着耳边呼呼的罡风，望着脚下极速掠过的大地，一座座高山好似变为土丘，一朵朵云彩仿佛触手可及。
遥望远方天地交接，苏墨忍不住开口问道。
“韩前辈，这道虚门还有多远？”
“此去向西，三十余万里，便是吾门所在。”韩宗白负手而立，三缕银须随风飘舞，神态怡然。
“三十余……万里！天呐！那要飞多久？”苏墨一阵咋舌。
“无需多久，半日即可。”韩宗白温和笑笑。
“半日！这么快！”
这御剑飞行之术，当真了得！他心中顿生无尽向往，在他看来，若是自己也学得这一手，天下何处去不得。
慢慢地，遭逢大变的少年，心中的阴霾似被这罡风吹散了一些，问题是一个接着一个。
而韩宗白也没有丝毫不耐，微笑着为他一一解答。在他看来，一个山村少年，初踏修行之路时，有这些好奇很正常，修士与凡人，原本就是两个世界。
只是，他心中也有一个疑惑，之前不便询问，此时见苏墨重新开朗起来，忍不住问道：“我观你体内元气似是生生不息，这是何故？”
苏墨略一犹豫，不过许是觉得韩老不似歹人，而且莫名间对其有些信任，当下便将松鼠报恩，赠他“土疙瘩”一事相告。
韩宗白听后，对那松鼠的灵性也觉惊异，又仔细问了问那“土疙瘩”的形貌。
苏墨将其特征详细描述了一番，最后大致比划了一下大小。
韩宗白听后略作思忖，悠然笑道：“你这小娃娃倒是好运道，那松鼠赠你之物应是地元精，此物汇聚一方灵脉精华，有固本培元、养魂安神之效，与你状况，正好相符。当今不少修仙宗门，都以此物为弟子洗髓，改善体质，奠定道基。”
苏墨闻言大讶，原来此物如此珍贵，竟是修仙界才有之物！心中不由得对那小松鼠更是感激和挂念，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韩宗白此时疑惑尽去，神态恢复怡然，可紧接着又猛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细细思量下，面色陡然大变：“你刚才说，那地元精多大？”
苏墨有些纳闷，这韩前辈的面色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难看，当下又比划了一番。
半空中青色剑光顿时一抖！
韩宗白此时两眼瞪出老大，右手揪着胡须忘了松开，一身出尘之意荡然无存，只听他嘴中无意识地喃喃道：“居然这么大……”
“你全吃了？”
“嗯啊。”
“无量天尊，败家败家！”
二人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中，一路御剑飞行，向着道虚门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在无尽遥远的星空中，有一道惊天漩涡存在，这漩涡漆黑一片，旋转之际传出磅礴威压，更是将所有触碰之物全部吞噬，连光线似都无法逃出分毫！
忽然，这漩涡猛地一顿，其中竟有七彩之光泛起，光芒中似有一物，缓缓上升中露出轮廓。
随着光芒越来越盛，轮廓逐渐清晰……
赫然是那曾在星空中一路疾行的巨斧！
不多时，那巨斧便完全脱离了漩涡，七彩之芒顿时点亮了大片星空。而后，它便朝着某个方向，再度疾驰而去。
在其离开之际，巨斧中，一道柔美的声音悠悠传出……
“终于，又回来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