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两人进了庭院,陆晞和先是把手里拎着的食材交给扑上来的铆钉,让大狗带进厨房,这才和妹妹一起走进会客厅,对着座上喝茶的宁元恺行过通用的叉手礼:
“宁老爷子,久等了。”
他复又朝向老医师身旁那名面生的中年人,试问道:“这位便是关厂长?”
“关建明,仁成义肢厂的厂长,我在部队当军医时的师弟。”宁元恺给两边互相介绍道:“陆晞和,新型义肢就是这家伙鼓捣出来的。”
“关厂长,久仰。”陆晞和再执一礼。
这声久仰倒不是什么客套,对于这位的仁成假肢,陆家兄妹还是很熟悉的。两人在装上自制义肢前,便试用过这家的义肢,算是假肢中性价比颇高的大牌。
工业革命在为中夏的重工业带来飞跃同时,也间接刺激了一个附属产业——假肢制造业的蓬勃发展。
齿轮与蒸汽,不仅是力量与效率的代名词,同时也意味着断肢与烧伤。
在技术还不成熟、安全生产意识尚未成型的工业革命早期,几乎每天,中夏都有工厂发生重大伤亡事故。
本朝太祖为整顿这股轻视安全之风,推行了种种狠抓生产秩序的强制性措施,并逐渐形成一套完善的规章制度,才将居高不下的事故发生频率逐渐拉低到正常水平。
可即便如此,再低的事故率乘以中夏庞大的人口基数,得出来的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逝者已矣,对于那些肢体残缺的生者,总是要有金钱之外的补偿,义肢便函括在其中。
与日俱增的伤残数量催生出对义肢的大量需求,继而推动了义肢制造工艺的革新。
原本简陋的传统手工粗木假肢被木材、皮革以及金属制成的机械义肢所替代,专业化、规范化的义肢制造厂应运而生,这其中规模最大的,便是关建明的仁成假肢厂。
“幸会。”头发有些发白的关建明郑重回礼,带着股军营里铸就的干脆作风说道:“陆先生,关某此番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可是专利授权?”陆晞和试探其人来意。
“正是。”关建明颔首。
“好说。”陆晞和一口应下,词锋一转:“不过关厂长,我也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可以低价……不,免费将专利授权给贵厂。”素有庚字组谈崩专家之称的陆晞和抛出了诱人的条件,接着语出惊人:“作为交换,我希望贵厂能将以此专利为蓝本制出的所有民用义肢,统一按成本价格定价。”
“你这小子,哪有让人这般做生意的道理。”关建明还没回话,宁元恺先把手里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若不想答应,直言便是,何必消遣人。”
“宁师兄误会了,想来陆先生并非此意。”关建明知道自己这位前辈是个不谙商事的直性子,出声相劝,又对陆晞和询问道:
“刚刚陆先生所言限制,可是仅限于民用义肢?
“也就是说,还有对应的非民用之分?”
“是的。”陆晞和点了点头,也不故弄玄虚,正色言道:
“舍妹所用之物,不同于贵厂与市面上其他的义肢产品,我称之为‘外骨骼’。
“其在代替残缺下肢的基础上,还能提供额外动力,增强肢体能力。
“二位,还有小妹,且随我来。”
陆晞和请着座上的两位宾客出了堂门,在庭院中央站定,接着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嘱咐道:
“妹,上前试试跺一下脚。稍微用点力就行,千万小心,别受伤了。”
“嗯。”陆璎和乖巧点头答应。
她前走几步,像夏日玩水的稚童般,微微撩高长及脚踝的裙摆,稍抬大腿,小作发力,带动蒸汽义肢往下一踏,土法水泥制成的庭院地面一下便被踩出条裂缝。
随之产生的反作用力绝大部分被义肢、背心以及尾节分散吸收,穿戴者本身没有任何震痛感。
“增强效果正如二位所见。
“这套外骨骼是舍妹专属的动力下置型号。
“若是他人想穿戴的话,只需将义肢移去、动力源稍作调整,换至背部即可。个中原理都是共通的。
“不知关厂长对这款非民用产品,意下如何?”
笑得好像天使轮融资马上到手的陆晞和看向师徒二人。
当宁元恺提到关建明的军队履历,以及大工厂主的身份后,陆晞和便决定把这套外骨骼装备的真正威力与潜在军事价值一并向他展示出来。
虽然他自己已经工作,警务司缉事长的工资绝对称不上微薄,妹妹也是个奖学金不断的学霸,可两个人的收入加在一起,才只是堪堪抹平家里的开销。
自己买菜买工具买零件要钱,给自家妹妹买衣服胭脂首饰也要钱,妹妹买试剂做实验还要钱,总之吃饭要钱出门要钱两个人的义肢维修和后续升级等等等等,干啥都需要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现在这么大一只肥羊……不是,这么大一位金主被请了过来,不把饼画……做大做圆了去抱大腿,还想啥呢?
且不说陆晞和心里是如何暗自盘算的,看过演示后,两名老军医的反应却是各不相同:宁元恺是啧啧称奇,关建明则捻须不语。
“陆先生真正的条件呢?”短暂的沉默之后,关建明终于开了口。
“民用产品按成本定价不变,外加一成干股,换这外骨骼专利的永久独占权。”见对方起了心思,陆晞和也不客气,张口就要专利入股。
“若是加上你这手臂,三成干股也未尝不可。”关建明笑言。
他刚刚倒不是在犹豫着拒绝,而是注意到了陆晞和的黄铜义肢,思索着要怎么把这个师兄口中的墨门宝才手里的好东西多划拉点过来。
“这个不行。”陆晞和摇了摇头,“我这支手没有专利。”
“什么?”关建明有些惊愕,又有些好奇,“你不怕被仿冒或者抢注吗?”
“这玩意儿就算真仿得出来,也没什么人能用。”陆晞和没有直接解释原因,而是向着宁元恺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讲吧。”宁元恺点了点头,“建明是我师弟,可以信任,也知道那方面的事。”
“那,璎和你先去下厨房,帮我把买回来的菜洗一洗,我待会来炖。”陆晞和找个理由,支开了自家妹妹。
“好。”向来对这种场合无感、此刻没事干正站在哥哥身后默背反应式的陆璎和顺势应下,轻快地带着铆钉朝小楼走去。
见到自家妹妹进了屋内,又顺手带上了门,陆晞和这才解开自己的革袍与短打内衫,露出血肉与金属拼接的右上身,向着关建明讲起了往事:
“我是个神通者,内显神通。能力是操纵自身知觉,以及血肉自愈。
“三年前,我和我的导师在实验室里意外提炼出一种金属元素,命名为‘钛’。
“这种金属的比强度很高,还能和人体相容,不被排斥。
“于是我突发奇想,打算用它为自己新造一条右臂。
“中间还去找宁老请教了些肌肉骨骼与觉筋(神经)系统的内容,真要算起来,我还是关厂长你的半个师侄。”
“你算个屁徒弟,老夫可没答应要收你!”听陆晞和提及这一段往事,宁元恺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当时只道是后生仔好学,谁成想你竟敢这般乱来,若是再来一次,我断不会教你!”
陆晞和挠了挠头,冲着自己的半师歉意一笑,伸出自己的黄铜义肢,如臂使指地自然张合握拳,又继续说道:
“我以铜钛合金为肉,铝钛合金为骨,成功重铸了右臂的结构。
“但之后却发现,觉筋才是最大的难题。没有觉筋,我根本无法完成对义肢的操控。
“我曾尝试将铜线接在断肢周围,来代替失去的那部分觉筋,但是失败了。最细的铜线对觉筋来说都太粗了,根本无法接驳。”
“所以你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关建明迫切地问道。
身为义肢厂的半个技术负责人,他也同样面对着这个难以逾越的难题,不顾忌讳地向陆晞和询问起处理方法。
“汞。”陆晞和吐出一个令人色变的单词,“再配合上我的神通。
“关厂长你曾是军医,应晓得觉筋是会缓慢修复的。
“我将汞注入牛的觉筋中,冷却后凝为细段,从中取出,再与自身觉筋相连,刺激引导其加速生长,直至布满整支义肢。”
“这茬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宁元恺也是听得一愣,复而大怒道:“兔崽子,你也太过胡闹了!”
“师兄且息怒。陆先生你这办法还真是……无法复制。”关建明露出失望的神情,苦笑一声,问起了后续:“然后呢?水银催生的过程中难道不会误伤肌肉,致其生长吗?”
“会的,实际上臂骨制成后,血肉无时不刻都在凭依蔓生,我最多只能延缓再生的速度。
“所以我在肱骨与桡骨处各植入了一个小型蒸汽发动机,稍加改造,使其能以不断再生的血肉作为替代燃料。
“最后再屏蔽右臂的痛觉,只保留最基础的操纵功能……”
陆晞和脸色平静地叙述着其中细节,仿佛所言之事与自己无关。
“好的,我差不多了解了。”觉得再听下去,自身理智可能会先撑不住的关建明及时打住了陆晞和的话头。
既已知晓对方这义肢的特殊性,他也不复强求,言归正传:
“陆先生方才所言条件,关某尚有一事不明。”
“关厂长请讲。”
“陆先生为何要限制民用品盈利呢?”关建明问道,“须知若是以专利入股,这一桎梏反而会令分红减少,且绝非小数。”
“推己及人,爱屋及乌。”陆晞和简单回道。
“善!”稍作试探、得到对方的答案后,关建明赞了一句。
他虽比宁元恺内敛了几分,但到底是与师兄意气相投的刚正性子。当年退伍后,他没和宁元恺一样选择转业去医院,而是下海开办假肢厂,这其中也是有几分“助天下残士俱欢颜”的抱负在里面。
“既如此,这事便定下了。等专利申请通过,我便同陆先生你将契约签了。”关建明没有讨价还价,爽快地答应了所有条件。
“非是与我,是与舍妹。”成功拿下大单的陆晞和笑着纠正:“专利申请书上用的是她的名字。”
“令妹是否成年?”关建明问道,“倘若成年便可。”
“昨天刚过的生日。”
……
谈妥了正事,又和关建明随口交流闲聊了几句,陆晞和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氛围似乎有些不对——向来能言会怼的宁老爷子,从刚刚开始就一言不发,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
商场上打滚多年、又深谙师兄脾性的关建明也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哪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便识趣地寻了个由头,当即告辞离开。
院内登时就剩一老一少两人。
“你是墨门出来的高材生,水银有剧毒这事,我就不多讲了。”老人张口缓缓说道。
“我自续觉筋时备足了解汞灵(注1),之后又将自体与外界隔离了一整周,用神通将水银尽数排出体外,再三确认毫无残留后方才接触他人。”陆晞和补充道,旋即对老者大礼拜之,诚恳认错:“宁师,学生行事出格妄为,不顾后果,今已知错。”
“……你起来吧。”宁元恺长叹一声,“我当时只以为你墨门中又多了什么奇思巧技,加之你又身负血肉神通,便没多问,不成想其中还有这般故事。”
陆晞和默默起身,俯首不语。
无论是以晚辈、伤患、学生还是朋友的身份,他都没资格在此时、在老人家面前,给自己辩解。
人作死就得死,死不了的话,至少也得挨一顿骂。
“罢了,又不是还在医院的时候,我不想管、也管不着你,眼不见心不烦。”宁元恺开口欲言,却终是改了口,没再像之前那般说教。
老人复又从怀里掏出份三十二开大小的信封,交与陆晞和后便拂袖而去,恢复了以往那般毒舌怼道:
“检测结果我顺手给你拿来了,我不说,你还傻愣愣地不知道问。
“还有,别再叫宁师了。你喊的腻歪,老夫也担不起。
“先不说你束脩都没往我这送过一次,真要认下了你这学生,日后闯出祸来,仇家怕不是要寻到我头上。
“走了,不劳你送。”
宁老爷子虽然上了年纪,腿脚却利索得很,没等低头待罪的陆晞和回过神,便走出了大门。
咔嗒,机械锁自动随门带上。
杵在原地的陆晞和抬起头,好一会才一声失笑,冲着院外喊了句“传道受业解惑便能为师”。
其人朝着屋内走去,手上拆开了信函,细看起检测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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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即二巯丙磺钠,前苏联1958年发明,在这个世界提前了两百年多出现。至于原因……别问,问就太祖武皇帝科技树点歪了。
这章是真的很难憋,要去想后穿越者时代那种特有的半古不白说话方式,又要体现出每一个人的性格,还要尽量把之后的剧情铺垫交代清楚,再加上要去构造玄幻世界里,至少能逻辑自洽的(伪)科学……总之就是难,特别难,我太难了。
水平有限,文笔不足,若观感不佳,望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