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7年5月6日,立夏。
这天恰好也是陆璎和的十八岁生日。
人生超过三分之二时间都待在轮椅上的她一直有个理所当然的愿望:像个健全的人一样,站立,行走,奔跑。
今天,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哥……”陆璎和一头扑进陆晞和的怀里,泣不成声,“谢谢……谢谢……”
“好啦好啦,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哭得像个小孩一样。”陆晞和轻轻拍打着妹妹的后背,声音也有些哽咽。
“汪!”铆钉围着兄妹两人撒丫子乱跑,欢快地转成一团金色旋风。
许久才将激动到失声哭泣的妹妹安抚下来,陆晞和仔细地交代着这套装备的使用事项:
“假肢内置动力源,用来替代小腿的肌肉进行发力。
“只要稍微迈动大腿,两旁的传动杆就会配合义肢行进。
“背心起到的是固定作用,防止躯干下滑,关节断口承载过重。
“从结构上讲,你差不多是绑在这套……嗯,‘外骨骼’上的。
“铆钉,去去。这条尾巴,一来可以缓解你的下肢压力,二来可以帮助你保持平衡,必要时还可以当作武器用来自保……”
陆晞和滔滔不绝地向着妹妹介绍着自己的心血杰作,兴奋又认真的模样也像个小孩子。
“图纸我全部收拾好了,待会便去专利局递交申请。
“不提这些了。你再试着走走,看下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嗯!”陆璎和点了点头,由于平常有坚持复健锻炼,她的大腿保留有基础的力量,并没有萎缩退化,因此穿上外骨骼后就可以直接尝试行走。
用肢体语言婉拒了哥哥想要跟在后面保护自己的举动,陆璎和磕磕绊绊地迈出了第一步。
因为尚未完全适应这套装备的缘故,她的步伐有些蹒跚,但陆璎和到底还是能像健康的幼童一样,走起来了。
“哥,我做到了!而且一点也不痛!”陆璎和兴奋地在庭院内来回折返,步态一点点变得顺畅。
虽然陆璎和能够很好地适应这套外骨骼,可常年的轮椅生活让她的体质变得很是虚弱,只是在庭院里往返了几趟,她便觉得有些累了。
已然十分满足的陆璎和站定在自家哥哥面前,脸上泛着运动完的红晕:“哥,这绝对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可这不是生日礼物啊?”陆晞和故意上翘着尾音回道。
“什么?”陆璎和歪头看着高出一截的自家哥哥:“还有……吗?”
“生日礼物,和成人礼物是要分开算的。”陆晞和丢下一句话,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少倾,他双手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白作搭的襦裙走了出来,裙子上摆着与之成套搭配的步摇与饰品:
“按照习俗,既然已经是大人了,那就得有一件自己的华服。
“妹妹,生日快乐。”
酝酿好的勤俭节约之类的劝言一下被堵得说不出来,陆璎和默默接过,垂下来的金属尾节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学着铆钉那般晃了晃:“哥,谢谢你。”
“那你待会记得试一下,看看合不合身。
“我今天还有个外勤,现在要出门一趟,顺道把专利申请递了。
“午饭煮好了,今天吃辽参炖鸡,水煮白虾,丝瓜炒肉,饭是芋头豌豆蘑菇饭。都放在灶上,我弄了隔水保温。”
陆晞和事无巨细地交代着,最后补了句:“晚上出去吃吧,就当庆祝生日。”
“不要,太浪费了。”陆璎和一口拒绝,接着又试探地问道:“哥,今晚有警备任务吗?”
“没的,我今晚请假。谁不让我歇着谁就是和我过不去,老秦发话都不好使。”陆晞和笑着回答:“一起看烟火对吧,我记得牢着呢。”
“那你快去快去。”被戳破想法的陆璎和连声催促着。
“好嘞。”陆晞和穿上短袍,朝着门外走去。
“汪。”铆钉跟着陆晞和到门口,吠了一声,要他早点回来。
喀啦啦。
庭院大门的机械锁自动锁紧,陆璎和拿起哥哥放在轮椅上的衣饰,对着衣架旁的全身镜开心地试了起来。
……
江郡专利局。
这家从名字到职能全都照搬自另一时空的政府机构,不用说便知道,是那英明神武的太祖武皇帝的杰作。
不过,实事求是地讲,对知识产权的保护无疑激发了创新的活力,尤其是在基础教育普及之后,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或无用或有用的物什被创造出来,反哺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这是您递交的专利申请号,我们会在三到五日内函复您评估结果。”
将申请表与图纸一并递交后,陆晞和从专利局的窗口接过回执单,揣进怀里。
接下来要去干点正事,那瓶老陈交给他的样品还没拿去送检呢。
陆晞和选了对他而言最为熟悉的江郡厚生医院,作为切入点。
甫一踏进厚生医院的大门,他便闻到了无比熟悉的消毒水味。
还是那么难闻。
咚咚咚……
迎面埋头疾步走来一名形容憔悴的男子,与陆晞和撞了个满怀。陆晞和纹丝未动,这面如枯槁的男子一个趔趄,怀里的药包掉了一地。
“抱歉。”陆晞和先道了声歉,俯身帮他收拾起地上的药包。
“……”那男人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既没有在被撞到时破口大骂,接过药包后也没有道谢,一声不吭地继续匆匆向外走。
一个怪人。
陆晞和本能地觉得这男子身上有些奇怪,但转念想到他附在药包的药方上写着熟地黄、肉苁蓉之类的药物,又不禁有些失笑。
可能只是单纯不想被熟人撞见吧。
三楼,最左侧的诊疗室。
笃笃。
“进来。”戴着厚重老花镜的白发医师伏在案上,手里飞快地书写着病历,听到敲门声,头也不抬。
“宁老爷子,忙着呢?”陆晞和推门而入,朝着老者打了个招呼。
“是陆家小子啊。”被称为宁老爷子的医师稍稍抬起眼皮看了眼来人,又低头继续书写:“许久不见,来找我讨胳膊了?”
“我有铁的,肉的您喜欢就拿去吧。”陆晞和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今天不讨胳膊,倒是要讨教个事。”
“有事直说。”宁医师放下手中毛笔,摘下老花镜,往后一靠,看着陆晞和:“老头子我时间宝贵,没空在这和你磨磨叽叽。”
这脾气古怪的糟老头正是当年给兄妹俩做截肢手术的驻院总医师,宁元恺宁老爷子。
在术后观察的三个月里,兄妹两人的身体状况皆由他全程指导护理,一来二去之下,陆晞和与他颇有些结成忘年交的意思。再加上多年联系未断,此时两人交谈起来也就没什么顾忌。
“这个。”陆晞和也不废话,直接从义肢里掏出昨天采集的样品,“掺了麻药的井水。昨天破的案子,整个村子都被这玩意药翻了。”
“没死人吧?”宁元恺接过试管,先问一句。
“村民没事,犯人全没了。”陆晞和一耸肩。
“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出检测结果。”宁元恺一脸严肃地将试管收到身后的储物柜中的试管架上,锁好柜门。
“行。那我明天再过来一趟。”赶着回家的陆晞和得了准信,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等等。”宁元恺从背后叫住了陆晞和:“你家小妹最近怎么样了?”
“挺好的,能吃能喝,这么多年过去也不咋讨厌您了,刚考上墨大这事您估计也知道,今天刚刚能下地走路。”陆晞和驻足回头,挑了些重点讲给老医师听。
“那就好……”宁元恺听得微微颔首,旋即瞪圆了牛眼:“能走路?!”
“靠这个。”陆晞和举着右手握了几下拳,颇有些炫耀的意思:“三年前您看到我这手也是一样的表情。”
“你这能和她比吗?!”宁元恺一拍桌子,站起身:“她人呢?”
“您别激动。”陆晞和双手虚压,安抚着激动的老人:“我来办公差的,她人在家呢。”
“带我去。”宁元恺风风火火地套上衣架上的白袍,准备出门。
“您不上班了?”陆晞和拇指指着角落的座钟。
“上什么班?我又不是你这种小苦力。”宁元恺一瞪眼,“老子爱来来爱走走,谁管得着?”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陆晞和苦笑应和,对方白袍衣领处别着的银色枯杖葫芦徽章晃得他说不出话。
“别废话。”老头子越过陆晞和,径直往外走:“前面带路。”
……
院墙发黑的小庭院外,兽首门环再度被叩响。
“哥?回来了?”
听见敲门声和哥哥的声音,梳妆到一半的陆璎和轻快地走到门后,打开机械锁:“我还以为你要晚点才……”
门开到一半,陆璎和才看见亲哥身后还跟着另一位须发皆白的方脸老头,表情一下子由兴奋变得极为复杂:“怎么宁爷爷也来了……”
“他说要过来看你。”陆晞和一副“是我不好到医院办事多嘴提了你一句然后他就非要过来还拿悬壶济世章压我是真的没办法”的神情。
“哦……请进请进。”陆璎和回以一个“哥别说了我懂”的眼神,退后两步把门完全打开,示意两位进来。
“我就不进去了。”宁元恺看着他曾判断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的女孩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激动无措地搓着手:“真能站得住啊,截口会疼吗?”
陆璎和摇了摇头,在庭院内来回走了几步,以示无碍。
“医学奇迹啊!”老头兴奋不已。
“首先,这是人体工程学与仿生学;其次,也算不上奇迹……”陆晞和抠字眼地纠正道。
“你懂什么!”宁元恺扭头怼了一句,又看向陆璎和:“能让我看下结构……不,小子,有图纸吗?”
“去您那的路上顺手投了专利申请,要不我当场画一份?”
“算了!有实物就成了。”宁元恺按捺不住激动,一拍陆晞和右肩,却痛得呲牙咧嘴:“你小子干的好大事!”
说完老头就撂下站在门口的兄妹二人,也不道个别,大步流星地朝着来时方向走去。
“所以哥,宁爷爷他到底来干嘛呀?”陆璎和一脸懵逼。
“不知道。”陆晞和两脸懵逼。
绕是两人平素相交不拘小节,今天他也对这老头的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
说是来上门回访吧,哪有连门也不进的;说是来看新型义肢吧,哪有只瞟一眼就扭头走人的?
“那我接着化妆了?”
“你去吧,我再买几样菜。”
一番莫名其妙的折腾后,日影渐渐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