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两位大人,今天的事贫道绝不会说出去,也请两位保密。”
真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银姬转过头,同他说了几句有人故意解开封印的事。夏莲站在一边仔细地听着,眼睛却在注意她的侧脸,光线铺在上面,可以看见细小柔软的绒毛,看上去仿佛还是年幼稚嫩的孩子。
手,一直牵着啊……是在担心他害怕吗?
男人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被种下咒印也是一种福祉。
......
山脚的马车里,江海歌看着车厢内昏黄跳动的烛灯,神思有些恍惚。
换做十八年前,第一次见到还是小孩子的夏莲,任谁都不会有太好的感观。
又旧又破的衣服,裸露出来的脸和手臂也常挂满彩,头发打着结,乱糟糟的梳在脑后。但是他好像没有被人唾弃的自觉,我行我素地做着自己的事。那天像个乞丐似的坐在大树下面,表情却安静得屏息凝神。她就是被他身上遗世独立的感觉吸引到了,才会除了厌恶以外,又多了一些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兴趣。
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后面进宫的时候常常偷跑到荒平殿来,反正她是江家庶出的五女,地位就比大丫鬟高一点,没人在意她的行踪。
那个时候荒平还没有扩建成宫室,宫城里难得废弃的一隅。临柱几乎一年四季下着雪,她在一地掩着雪的残垣断壁里发现那个被视为瘟神的九皇子,穿着破烂的单衣埋在雪里,无声无息。
江海歌一开始以为他已经死了,下意识想逃跑,但是那堆雪似乎感受到有人接近,忽然探出一个头来,冷冰冰地望着她。
她依然很惊慌的,不知道该不该向他行礼,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九皇子几乎从不和人说话。
江雪歌埋在一身浅蓝色的厚绒冬装里,袖口和领口镶着雪花一样的绒毛,看起来分外暖和。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呆呆与他对视了几眼,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塞到他手里,然后像遇着洪水猛兽似的蹬蹬跑走,期间不小心被裸露的树根绊了一跤,站起来跑得更快。
她涨红着脸,心情微妙。给出糖果的时候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什么都没有想。但是她从来被姊姊们排斥在外,一直孤零零一个人,那个九皇子也是,她在想也许他们可以一起作个伴。
一开始只是单方面的,江海歌偷偷摸进荒平殿,姆妈说过交朋友最快的方法是分享食物,身上便带着很多油纸包好的点心和肉,毕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后来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惨状后惊呆了,简直风卷残云。才知道这个家伙什么都吃,甚至草根树皮都吃。
虽然吃完之后什么表示都没有,但是她还是很开心。怎么说呢,好像养着一只猫呀,每天定期来喂它、梳理毛发、防止它被欺负。它因为她能够活下去,这样就够了。
有一天,她一如既往跑过来找他玩,夏莲出乎意料地没有忽视掉她,反而认认真真将江海歌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她从他口里听到了谢谢两个字。
“谢谢你带给我吃的,”明明只比她大几岁,认真肃穆的模样却像个老头子,“等我继承了帝位,我会报答你的。”
突然的开口说话,吓得她差点坐到地上,反应过后兴奋起来:“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她拍着手有点不好意思,“……你还会道谢呢,你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谢谢。突然变得礼貌,感觉好不习惯。”
“……”夏莲看着远处挂满冰花的树枝,“有人跟我说,要感谢困难时帮助自己的人。”
“哦?”她好奇地凑过来,“是谁呀?我没见过这有旁的人。”
见夏莲不答,她自顾自说下去,“原来你想当皇帝……好奇怪,你也想做皇帝。”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关心呢。
夏莲反过来问她,“你愿意接近我,这更奇怪。”
他掉过头,声音淡淡:“不怕我把厄运传给你?”
“啊,”江海歌难堪地挠挠头,“因为……这听起来很酷?”
这谁知道。夏莲撇着头,好像有些无语。江海歌呆呆望着那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她在只父亲珍藏的弯刀刀柄上见过,光滑而纯净,美得令人心颤。
她突然说:“哥哥,可不可以笑一笑?”
夏莲全当耳边风,只一眨眼的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把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江海歌唤了好几次,知道这事是没指望了,但她是个极有耐心的人。
接下来一段时间,夏莲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成天坐在榕树下一动不动,而是忙碌起来,抱着东西在殿里进进出出。有一天竟然见到他读书,江海歌发现稀世珍宝一样,围着他可劲打量,叽叽喳喳像只聒噪的小麻雀:“你会读书!!为什么突然看书了呢?书是哪里来的呀?原来哥哥认得字啊?”
夏莲被吵得很烦躁,尽量控制着声音里的怒气:“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吗?我今天有事,你自己去一边玩。”
江海歌抓住了把柄:“我不!”
触到夏莲阴郁的眼神,她身上嚣张的焰势立刻小下去:“那个……哥哥,你笑一下,我就不打扰你了。”
“为什么?”他头上有青筋突起。
“呃,我,我……”江海歌被他一瞪,吓得快哭出来了,却还是坚持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哥,哥哥长得很好看,笑起来应该,应该好看的不得了……我就有点好奇……”
夏莲看了她一会,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嘴角僵硬地往上抬了抬:“行了吧?”
红衣服的小姑娘突然脸一红,捂着鼻子蹬蹬蹬跑走了。
回到家,她的心还在嘭嘭直跳。
真奇怪啊,哥哥脸上明明全是伤口,头发也没有梳整齐,为什么笑起来会那么好看?她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都没他好看。
真奇怪啊。
嬷嬷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她耳朵里:“怎么五小姐又跑出去了,每次都灰头土脸地回来,怕不是结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小小年纪出去野像什么话,没她姐姐们半点娴雅的气质。”
但是她全都不在乎,一路跑回家的,翻进来的时候还喘着粗气。哥哥眼睛的红色好像流进了她心里面,熔浆一样滚烫的,冒着泡,然后啪地一声裂开。
柳氏严厉地训斥了女儿,关她一个多月的禁闭。
解禁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夏莲。她绕过宅子里的下人,千辛万苦来到荒平殿,踏进殿门的时候脚步不由自主放得很轻,心情奇怪地紧张起来。
几乎认不出她的哥哥了,过去落魄的样子不翼而飞,只有手臂和脸上还没好全的伤疤提醒她曾经的日子。江海歌抓着门框,脸色复杂地看着桌案前欣长清贵的背影。
那背影顿了顿,转过身来,是夏莲漠然的眸子和脸:“你又来了?”
她结结巴巴的:“你,怎么……一个月不见,变化好大啊。”
夏莲罕见地愣了愣,捏着笔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师……有人跟我说,文犹质也,仪表也要注重。”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他有些紧张。
江海歌狂点头,一脸花痴地跑过来:“哥哥太帅了!”
夏莲露出一个放松的表情,完全没有想要解释从哪里搞到笔墨和衣服这些东西的意思,仿佛顺理成章的,信手拈来一样。
江海歌还太小,对这些一点都没起疑。后来哥哥突然调到蛮东,她在宗室深闺里耳濡目染地长大,混合着思念去想过去两人共同的记忆,才渐渐惊觉他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明明之前在皇宫里过得还像个乞丐一样。
“呃?哥哥在画什么呀?”她揪着夏莲腿上的衣袍,踮起脚尖努力往桌面上望去。
夏莲心情仿佛很好,雕塑一样的人此刻多了些人情味,放下笔把她抱到腿上,桌面的画便一览无遗。
他的声音好像在笑:“这个人,是不是很好看?”
“……”江海歌皱着秀气的眉看了半天,嘟哝了一句:“哥哥,你没有画出她的脸,我不知道好不好看啊?”
“难道好看只能从脸上辨别?”他把她放到地上,“你长大一点就懂了。”
她不服气,哥哥是她心目中最好看的,没有之一。同时呢,她长得也不赖,如果有谁窥探哥哥,至少要比她漂亮才有那资格。
江家的五小姐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却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追求的贵族子弟能塞满一整座鹤仙楼,但都被柳氏以年龄还小推脱掉了。
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一年,她见证着夏莲的全部变化,除了宫殿依然那么破旧,听话的仆人渐渐多起来,偶尔也有官僚匆匆路过,曾经纯然而拒人千里的冷漠不见了,哥哥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
永生难忘的一次,她亲眼见他徒手杀死了人,丢下尸体后回过头,发现她偷看时眼里幽绿的光,脸上溅着红色的液体,像从炼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他走过来,带着浓郁血腥气的手抹去她额头上滑落的汗珠,染着鲜血的脸和眸子阴恻恻地笑:“害怕?”
江海歌心脏叫嚣着危险,腿一软,跌坐在门槛上。
夏莲毫不在意地收回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要保密啊。”
说完,他转身,拖着那尸体往殿深处走去。直到那身影被黑暗吞没殆尽,她勉强站起来,冒着冷汗往家的方向走
一个星期后她还是来找他了,她依然很喜欢夏莲。无它,哥哥对别人的态度冷漠又残酷,对她却是纵容的,这点就够了。
……
“你一直在缠着九殿下吧?”一天夜里,母亲冷不丁开口,脸上的表情很冷。
江海歌吓了一跳,手上绣的香囊藏到背后:“怎,怎么……”
“之前是纵容你,但是往后不可再去找他。”她的语气不容置喙,“他本不得宠,此番又触怒了陛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若是牵扯进去,我们江家上下性命也难保。”
江海歌一惊:“哥哥他有危险?”
柳氏往桌子上重重一拍:“还念着你哥哥你哥哥!你吃谁的用谁的?为了江家你不能再做蠢事,明白吗?这段时间好好呆在屋子里收心,别整天没个女孩子家的样。”
这一关便是两个月,直到九皇子出逃的消息传来,柳氏才放心解了女儿的禁,同时嘱咐婢女,院子里若是多了可疑之人,就立刻叫护卫抓起来送到平尹府去。
江海歌大闹了一场,被父亲家法伺候,生着病浑浑噩噩地熬过夏莲沓无音讯的日子。
一晃八年,人生能有几个八年?活到四十载已是迟暮,八年能改变许多。
九殿下的军队回到都城那天,她和丫鬟从马车里出来,站在道路一边抬头仰望着。吃惊于那些戴着尖刺铁甲的战马的高大,骑在首位的将领就更不用说。
过往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的羸弱在他身上消失殆尽,玄色的铁甲,成年男性的健壮身体,御马前行时优雅而沉稳的姿态,江海歌花了眼睛,差点认不出他来。
她的目光与他相撞,夏莲的视线只停顿了片刻,很快滑向其他地方。这片刻便足够江海歌沉寂在胸腔里的倾慕熔浆一样骤然爆发出来,她喘着气,喜欢一个人的感情如此强大,以至于她几乎大病一场。
夏莲回来是为了继承帝位,夏宫的亲族被妖怪一夜毙命后,比起无权无势的十皇子,他是唯一能够控制大局的人选。
……
“你想要什么赏赐?”
“呃?”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
“我说过继任后会偿还你的恩情吧?所以,想要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脸上看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