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这种情况,就去找李好大人。”银姬说,“徐大人特意与贫道说过,他有一位李姓旧友在朝廷当职,有了麻烦可以寻他相助。”
她拎了拎腿上的小朋友,“遇到点麻烦就哭鼻子,真没出息。”
相实被她抱着,偷偷吐了吐舌头。
御史中丞直接受令于天子。若要觐见圣上,借其之力也未尝不是办法,总好过劝服御药房一帮老家伙。
“可是,李大人会答应吗?”相实迟疑着抬起头,“我……我听太医们说,陛下派人前去西戎交涉,西戎人说您在森林里迷失,已经死了。陛下很生气,后面药物也没研究出来,皇宫的人对我们就不理不睬……”
她急急道:“我本想再拖几日,他们说我只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就把我赶出来了……我们再去请见,那些大人物还会见我们吗?”
道长揉揉她的头发,语气淡淡:“放心,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点机会。”
出乎相实意料,御史大人居然是一位很年轻的男子。每日清晨朝会时,华滋宫是百官的必经之地。相实扒在门里看过了,失望透顶,不是些三四十的大哥大叔,就是鬓发花白的老爷爷,市井话本子里俊美帅气位高权重的那种连个影儿都没有。
敢情是称病在家了。
相实缩在道长背后,偷偷伸出头来,看一眼案几对面的俊美青年,觉得好看过了头,心口怦怦直跳。
李大人墨发黑袍,上绣镶紫修竹,所穿所住清简朴素,却偏偏让她品出几分清贵之气。
正胡思乱想着,李大人注意到来客身后露出的小脑袋,目光直直掠过去,与她四目相对。
小姑娘一惊,忙把头缩回去,脸蛋一瞬间变得通红。
天哪,我一女孩子家家,直勾勾盯着对方看那么久,是不是太失礼了啊?
御史大人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教养啊?
青年眼里掠过一丝诧异,嘴角温文尔雅的笑意倒一直未曾变过。他把目光转向对面的灰衣女子,温和道:“道长一路上受苦了,在下会尽快把你的情况禀告圣上。若不嫌弃,这几日请先在在下寒舍暂住一二,圣上的消息,在下也好第一时间告知与道长。”
暂住?
银姬愣了一下,她将此次会面种种情况都考虑过一遍,倒是没料到此事,这位大人竟会如此热情……好客。
背后的小脑袋又伸出来,带着一样惊诧的情绪望着他。
青年朗声一笑,作揖道:“徐大人的朋友便是在下的朋友,二位远道而来,初入京城诸多不熟,若不嫌弃,且让在下招待二位,尽地主之谊。”
相实巴巴地瞧着道长,攥紧她的衣袍,心里呐喊,答应他,快答应他!这可是美男子啊!
银姬素来看惯美人,完全不能理解怀春少女的心思,只是疑惑地看着一进屋就表现得格外亢奋的小姑娘,心下略一思索,觉得李大人说的在理,顺势客客气气地应下了。
李大人信佛,吃素斋,晚时却为两位客人准备了丰盛的肉食。相实叼着鸡腿肉看着他面前的清粥小菜,凑过去好奇问他,素食总归不如荤菜可口,人们口中说要谨遵戒律清规,私下里却不尽其然,大人怎么做到戒守清规呢?
这话说得有些尖锐,银姬剜了她一眼,都半大的姑娘了,还想哪儿说哪儿。
李好被她问得微微一愣,好脾气地笑起来道,他还真没往这儿想过,因为爹娘信佛,他自幼食素惯了,不觉两者高低。至于戒守清规,不过是习惯使然。
习惯使然……
银姬低下头抿茶,余光看着相实扬起小脸高高兴兴凑过去,同那青年热闹地讨论,思绪有些恍惚。习惯能规戒人如斯,实在可怕。
李大人还在侃侃而谈,所习惯的东西一日突然变了,会是件十分难受的事。一般人选择退却,就像他一样,待在自得的小圈子里。所维持高傲的人也是如此,预料到堕落的凶险,宁愿选择常人看来更艰苦的操守。
作为挽留你的方式,也作为阻碍你的方式一直存在着,强力又有效,人心甘情愿被其所束缚。
啊……她抿着筷子头,恍惚间捕捉到了什么,顷刻又转瞬即逝了。她应该明白自己也被习惯心甘情愿束缚着,否则怎么会做到下凡这种地步?
然而这想法来的莫名其妙,她寻不出源头,只能放任明悟溜走。
脚边的小灰似是感应到什么,安慰般蹭了蹭她。银姬温和一笑,放下筷子,将它抱进怀里颠了颠,玩笑地喃喃道:“小家伙,几日不见,你又重了不少。”
小灰趁机伸出舌头,舔了舔仙尊的脸。
他们在庭院边的屋里用餐,主人家仿照邻国风格修缮的拉门大开,门外数株葡萄吐新芽,假山周围茂密的花草摇曳,春夜的风将花香带进屋内,温热如处子之手。
银姬重新变得沉默寡言。
她和相实两人在李大人的府邸待到翌日中午,皇宫的人就来接她们了。银姬手上的例药还没配几份,黑甲的侍卫连着东西将两人团巴团巴收拾好扔到车上,相实和车外的美男子大眼瞪小眼,心里欲哭无泪。
什么呀,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银姬不解风情地喊:“多谢李大人!速度好快!太好了,非常感谢!”
相实:……
道长完全没有要与美男子分别的自觉啊。
车开得远了,她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问:“道长?你……你觉得,那个,李大人,他,他怎么样?”
银姬整理药箱,头也没抬:“很好啊。”
“不,不我是说,”相实急得摆手,涨红着脸道,“你不觉得李大人很帅吗?”
“哦。”
相实:……
身边人半天没说话,银姬终于逐渐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抬起头,神色莫名地看着她:“仔细一想,他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你……?”
相实的脸熟得透红。
银姬打了个哈哈,“啊——李大人不错哦,性格也挺好的……咳,那个,贫道长这么大,还没什么人跟我谈过这种话题。咳。”
“什,什么话题啊?”
“就……讨论男人,好怀春少女啊。”银姬脸也红了,捂着嘴转而看起窗外。
相实咦了一声,“怎么可能没有谈过?”
银姬转回头看她,相实接着道:“道长不是已经有了心仪的人嘛,这些事,一定都经历过才对。”
熟睡的灰猫突然睁开了眼睛。
银姬一头雾水:“心仪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小问号,你是否有很多朋友?)
相实忽然俯下身子,撩起她道袍下摆,缠着绷带的右脚踝那里,明晃晃系着一粒圆润的暗红色珠子。
相实挤眉弄眼:“你不知道?那这脚环是谁送你的?姑娘戴了脚环,可是名花有主的意思啊。”
小灰冷不丁站起来,在车厢里走来走去,蓝眸紧紧盯着银姬。
“贫道可不是夏国之人,在我们那这只是普通脚链。”银姬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想什么呢,应该是很久以前的友人送的,别瞎脑补。”
猫咪的尾巴软下来,轻轻甩了甩。
“可是,”相实不服气,“只有在夏国,男子才会送心上人这种石头做的脚环啊。你别看它现在黑红黑红的,照到阳光时就会变得绚烂夺目。”
“颜色越深,折射的阳光便越好看。”她指着那只黑红的石珠振振有词,“像这种品相非常难得,若是拿到市上卖,定价千金也不为过。”
银姬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我也不记得是谁送的了。”
相实气得大叫:“太不应该了!送脚环的人,是下了势必要把你娶回家的决心才送的啊!”
猫咪恶狠狠地盯着那只石珠,磨了磨牙齿,忽然跳起来往银姬怀里钻。
银姬被小姑娘一通话搅得头痛,一只手揽着乱拱的猫咪,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捂住她的嘴:“是是,反正都过去了,我也没有找道侣的心思,你与其想我的八卦,还不如多想想待会在圣上面前不要表现得太无礼。”
相实噘着嘴,撩起帘子往外看,“行吧,我们好像到宫城里面了。”
她往外面看了一会,又说:“据说陛下也是一位美男子。”
银姬头也没抬,小声嘟囔:“凡人还能好看到哪去?”不过那个恩公除外。
外面的侍卫突然把头探进来,暗含威胁地扫了几眼。
银姬把嘴乖乖闭上。相实似笑非笑地瞟了道长一眼,“啧啧山里人”的意味,她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陛下可是当之无愧的夏国第一美人。侍卫大哥,你说是不是?”
侍卫鼻孔里冷冷出口气,点点头放下帘子,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两个乡巴佬。
银姬听了相实童真童趣的发言,好脾气笑笑,心里则不以为然。
……
夏宫正值梨树桃花盛开之际,银姬一行人穿过御园内长长的折廊,簇拥在金色廊檐下的花瓣被强烈的阳光照得通透,在他们身上摇曳出粉白斑斓的影子。
从涵春堂屏风一侧的挂帘锦门进入,她们被带入一间不大不小的宫室。宫室西侧墙内设许多宝格,陈列玉石、瓷器、宝盘等奇珍异物,东面槛窗向阳处摆放紫檀木的宝座与案几,装潢极尽奢华之事。
此刻宫内空无一人,相实见那些侍卫不声不息地退下,心中有些紧张,攥紧了身边道长的衣角。银姬反握住她的手,安慰般摇一摇,脸上仍是一贯淡然之色,眼睛也不随处乱瞄,而是垂眸静静站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沉思。
随后进来两位素衣的婢女,为两人引座,沏茶,低眉垂眼,做完一切后轻轻行礼,静悄悄地离去。
早先领她们进来的小公公终于回来,笑眯眯作揖道:“两位贵客请稍安勿躁,陛下很快便到。”
相实哈哈一笑,挠挠头:“好的,好的。”
小公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双手拢在衣袖里,但笑不语。
第一杯茶快要完全下肚的时候,门外宦官尖细的叫声终于传来。
“皇上驾到——”
小公公一边跪下,一边往相实那瞄了一眼,说:“请二位跟咱家一块,莫要在皇上面前失了礼数。”
相实依葫芦画瓢,忙不迭撩起衣摆,双手交叠置于地,额头磕在手背上。
两人都没有抬眼,是以未曾看到灰袍的道士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头微微低垂,神情像是等这一刻等待了许久。
年轻的帝王甫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四福带的两个人一个毕恭毕敬在行礼,另一个……
浅灰色道袍的女人已及时低下头,深深地作了个揖。
他看清了她身上的道袍,视线微微冷凝,出口的话语带上些许冷意:“为何不跪下行礼?”
四福和相实悚然一惊,差点就要抬头。
?!
女道士仍旧一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面纱下的声音清婉娴静:“请陛下原谅,贫道修仙之人,无法下跪,贫道对此深表歉意,望陛下雅涵。”
呵,故弄玄虚。
男人面色更冷,面无表情地道了句:“平身。”后径直绕过他们坐到主位上,视线依旧紧紧停留在道士身上。
女道人抬起头,那一刻两人恰好四目相触。
下一秒,她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茶金色的桃花眸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