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姬等他的气息完全在感知以外后,放下心结印趺坐,开始为自己疗伤。
说是修仙之人并非假话,即使没了神力与仙躯,她依旧有一万种法子短时间修复并强化自己的肉身。
一直到太阳将落,床上的人终于睁开双眼,撩起被子拄着木杖下了床。她略一思索,从床头找到外衣裳,取出一把匕首绑在右臂上。
她慢慢挪到屋外,雨停后的森林漂亮又舒服,潮湿的草木的香气很浓,稀薄的云层少见地渲染成淡粉色,温馨极了。
银姬用嗅觉识路,摸索回昏迷时的瀑布边,池水旁一块大石头茂密草丛里,翻拣出一根银色的簪子,簪心里原先的红芒已经消散。
周围没有野兽。
她把簪子往池里一涮,甩甩水,往头上一插,老年人一样捶着腰拄着杖踱回去。
借匹马,她打算一会儿就走。
皇宫今年的春樱和杨花开得格外好看,大约是知道时常骚扰它的人类遇上了麻烦不能出现,求欢的姿势摆得放肆张扬。
蜂儿与蝴蝶在春日的阳光下热热闹闹,一树繁花之下的宫殿庄严肃穆,新皇不喜浮金琉璃的装饰,下边的人便将源宫的顶瓦全部撤换成深色,照着新皇的喜好,把宫墙也漆成了暗红。
新皇对此不置一词,太皇太后却十分不满,说他把太宗先皇留下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宫殿压抑暗沉,鬼气森重,她几乎缓不过气来。
老妇人虚弱地攥着手里的绸帕,还在咬牙切齿地说:“夏莲,老身几十年来守护夏家社稷,何曾料想落入邪物的手里!”
雾幔外的男人冷冷地蹙起眉,“皇祖母,翻来覆去这句话,朕听了都烦。”
太皇太后使劲站起来,走过来撩起幕帐,保养得体的脸上笑意尖锐:“可惜,你做尽丧尽天良之事,还想光明正大坐上皇位,想叫天下人万世敬仰?这瘟疫便是天谴!”
男人没说话,只是玩味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出滑稽糟糕的唱戏,眼里的轻蔑和冷意像淬了冰。
“你依仗的那位神医被西戎掳走,带过来的药方子又无人配的出来。”说到瘟疫,太后摇摇头,换上一副悲悯之色,“夏莲,老身以皇祖母的身份奉劝你一句,趁早用陈大夫的法子,百姓无辜。你果真忍心看他们因你的无能而受苦?”
男人的眼神逐渐冷下去,疫病的肆虐的确是他一心头大患,隔离和药物抑制的策令已经推行到了极致,然而没有真正有效的治疗手段,根除疫病完全是无稽之谈。
徐笠推举的那个平民半路被俘,已经指望不上,陈池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御医,提出的法子不好不坏,可不到走投无路,绝不能轻易迈出这一步。
“陈大夫的方法?”他凉凉地说,“他这一把火烧下去,朕的子民少一半。”
“为着你那点虚名?总好过全染上病。”老妇人说,紧接着补充,“你不愿,老身自有一万种法子让你做。”
“以此为始,然后把朕的权力一点点架空?”男人一双血眸笑意盈盈,右手在宫椅上叩叩,“方便将朕定罪入狱,碎尸万段,来祭典你生的蠢货儿子?皇祖母,您早想这么做了罢。这次瘟疫对您而言真如及时雨。”
老妇人面色一变:“住口!别以己度人,把老身看作你这种无耻之徒!”
“啧。”男人笑道,“和皇祖母一席长谈,收获良多。”
“收获什么?”
“叫朕看清世人丑恶虚伪的嘴脸。”他站起来,冷冷地俯视面前苍老的妇人,“瘟疫一事朕自有定夺,皇祖母若是无事,别再来烦朕。”
老妇人憎恶地瞪着他,男人在刀子一般的目光里如鱼得水地转过身,大步走出去,清竣磁性的声音和明黄的衣摆随着步伐微微扬起,“四福,皇祖母累了,伺候她歇下罢。”
阳光穿过庄严肃重的高墙照在年轻帝王身上,空气里的风伴着太监的应答和煦又悠长。男人穿过园径,来到车辇边,身后深宫殿内的老妇人仍久久驻足在原地,凝视春花簇拥的恍若天神的俊秀男人。
她的表情扭曲,神色复杂,仿佛在凝视从深渊里爬上来的恶鬼,黑浊的血污和鲜红的肉刺倒映在她充斥厌恶与深深惧怕的眼睛里。
日日夜夜这只恶鬼的阴气缠绕着她,她做着数不清的梦,血海滔天,生灵涂炭的噩梦。梦醒时分她想起惨死的先皇,她不能放任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坐在夏族宗室的皇位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老妇人捂着胸口,心悸让她像老牛一样开始喘气。太医叫唤着,婢女和太监的尖叫线团一样乱糟糟地缠在一块,她明白得很,自己绝不能再拖下去了。
谢远回来时,瀑布边已人去屋空,连着停在棚子里的一匹老马。
他面色如常,仿佛早就料到捡来的小道长会不辞而别,床边的泥地上被人用水濡湿了,用木棒写着几句话,道别、解释和致歉,天道护佑天官赐福。
桌上堆着银子,算下来够一个普通人大半辈子的生活了。谢远收拾过她的衣物,知道这些几乎是她全部的钱财。
道长在以接近身无分文前往京都的,苦行僧的方式,向他答谢。尽管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谢远毫不惊讶。
他的道长,他的仙尊,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嘴上口口声声说着憎恨他人,却是圣人心肠一般柔软良善。纵使有些小性子,并不妨碍她的温柔越过仇恨,几乎满溢出来。
相比于大多数“正人君子”,这该有多么难得。
谢远化作一只蓝眸的灰猫,在森林里飞快地穿梭,树木野兽在它身边幻影一样流逝,于它们而言它也如幻影,泡沫般消散在空气里,遥远瀑布的简陋木屋海市蜃楼般消散于空中,徒留一地芳草鲜美,瀑声簌簌。
“大哥,那里是不是有个灰色的影子?”
十来个皮袍大衣的壮汉,在河水分出的另一处瀑布旁仔细搜寻着什么。其中一个右手缠着绷带的往远处的丛林眺望,嘟囔着问他身边的人。
大哥随意地瞟了一眼,所见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茂密的灌丛,他转回头:“哪有?少给老子找借口偷懒!”
下一秒,他们感到一阵细微的风掠过喉间。
灰猫脚步没停,尖利的爪上甚至没沾染一滴鲜血,它像一道浅淡的灰色剪影,夕阳下掠过一地碎尸,向北驰去。
……
几日后。
相实被御药房的人不客气地丢出来,说姑娘送来的药方和配药我们已经收到,可惜调出来的药剂总是不尽如人意。姑娘你留在这也没用,还是趁早回去,别叫家人担心。
御药房的门啪地一声关上,里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就说是江湖郎中啊,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
“那药倒是有奇效,可惜药方根本不对,否则我们几个老家伙怎么会弄不出来?”
“害,江湖骗子的小把戏。疫情不等人,她们浪费咱们的时间,这不等于害人嘛!”
“此等自私自利,太不要脸!”
“徐大人也是急昏了头……依老夫看,此事一过,他还想调回朝廷可就难了!”
相实气得要死,几天前刚到时,这些人的嘴脸可不是这样!她用力拍着门反复请他们再等一等,道长她很快就到,她一定能完美解决这件事,罗家相实这条命就是她用药救回来的……请耐心再等等,不要就这样把她们千辛万苦带过来的东西放弃掉了啊。
小姑娘一边被皇宫的侍卫架出去,眼泪一边哗啦啦地往下掉,道长冒着生死未卜的风险换来的机会……一颗真心全当作了驴肝肺!
侍卫把她的药箱甩地上,“妹子,你箱子老重哩!”
轧轧轧——
皇宫的门在她面前缓缓闭上,相实跌坐在药箱上,春光明媚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流和天光温和地浮动,摇荡着小姑娘抽抽搭搭的声音。
哭够了,她有些麻木地抹了一把脸,背起药箱往最近的驿站挪去。
她麻木地想:看,道长,我太没用,辜负你的期望了。
蓝色格子短褂,梳着羊角髻的小姑娘拖着腿,在空荡荡的石甬道里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那双没有生气的褐色眼瞳里,突然映出一只灰色的猫。
那只猫又小又胖,从远处的拐角窜过来,像一只飞速移动的圆球,凑得近了,才发现它尖锐地嗷嗷叫着,一双小爪子从毛茸茸的身体里伸出来,欲往她面门上抓去。
相实连忙后退一步,伸手挡住猫咪充满怒火的进攻。小灰在她手臂里张牙舞爪地扭来扭去,几番撕咬,仿佛在宣泄对她无能表现的失望与不满。相实的衣袖都被咬烂了,半透明的泪痕交错的小脸上却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小灰。”她喃喃自语,“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原来你没丢下我一个人。”
她似是在对猫说话,眼睛却凝滞地望着天边迷人的粉色云彩:“你这些天去哪了呢?”
猫咪突然大力挣脱她的手臂,一翻身跃下来,扯着她的衣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小灰?”她疑惑,“你要带我去哪?”
眼见的越走越远,她有些急起来:“喂!我要去驿站的啊!”
灰猫没有理她,依旧执着地拉着她,把她带到河边的大道上。
“干什么你?!”相实背着沉重的箱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急躁地大声道:“这里有母猫吗你兴奋成这——”
她戛然而止。
杨柳依依,白絮蓬飞,降雪一般的河岸道上,灰衣道袍的女人摘下幕帷,露出一张熟悉的、已经脱痂的绝美面容。
“相实?”她惊讶地问了一句,见女孩手中的包裹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女人笑起来。
恍若东风拂面的,相实的眼泪呆呆地落下来,看着女人拄着拐杖走近,听着她嗔怪般道动不动就哭啊,贫道不在的这几天,相实经历了什么呀?
最终她将小姑娘拥入怀里,清越悠扬的嗓音像水波浮动的春阳。
“我回来了,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