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午后,尹桃背着满背篼野松菌走在村口的小路上,她的心情很愉快,昨天卖了十二块,今天采得还要多些,再有几天就能攒够买随身听的钱了。
并不是家里不给她买,也不是家里没钱,相反只要她开口,爸妈就不会拒绝,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挣的用着舒坦,还很有成就感。
前面是大公路,到时候路上那些跑得飞快的汽车会扬起很多灰尘,尹桃把背篼放在路口的石头上,检查下遮灰的尼龙口袋。
遮好之后刚准备走,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停在眼前。
他个子也很高,头发短短的,眼睛也很大,穿着件白条纹衬衣,虽然不是流行的喇叭裤,但藏青色的直筒裤配双锃亮的黑皮鞋,看起来也很舒服。
“妹妹,你背着的是什么呀?”
“野松菌。”
“是去卖的吗?”
“嗯,是呀,你要不要买?”
“要的,你这背篼里全都是吧,都卖给我行不?”
“真的呀,可以可以,太好啦。”
尹桃高兴的说道,赶忙把背篼放在地上,掀开尼龙口袋,露出里面满满一背篼还沾着松针、枯叶的松菌。
“嗯,不错,过称吧。”
年轻人点点头说道。
尹桃愣了下,这人怎么就不问价呢?
但她还是麻利的把称取下来,然后迟疑的问道:“可你怎么拿呀?”
因为她发现这人的车上没有什么兜筐之类的。
“要不把你的口袋给我吧,算成钱都行。”
“行吧,不过不要钱。但你、不问问价吗?”
还是提醒一下比较好,免得过完称又嫌贵。
尹桃想着。
“哦,你准备卖多少钱一斤?”
“嗯……伍角,不!你全要的话算你四角好了,可以吗?”
昨天在火车站市场卖的都是伍角,但自己少走这么多路,而且也不用等,再便宜点也是可以的,早点回去还可以去山上再捡一会儿。
这是尹桃的想法。
“算了,就按伍角吧,我不能亏你,上山捡菌也累。”
年轻人不容置疑的说道,并动手把称勾勾在背篼上,拎起来就过称。
既然这样,尹桃当然不会拒绝了。
看好称枰上的斤两,再算了钱,然后把松菌倒进尼龙口袋,提醒年轻人别捆得太紧了,否则会挤烂。
然后就准备往回走。
“妹妹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啊?”
“干什么?”
“哦,是这样……你明天会不会去捡菌,如果有的话,我还想买?”
“……”
松菌的季节性很强,每年最多只有十来天的时间,时间一过就没有。
虽然松菌炖排骨是绝佳的美味,但吃不完稍微多搁一天就会坏掉,还长蛆虫。
这个年轻人明天还要买,却不像他自己家吃了,未必想拿去街上去卖?
但自己的价格已经不低,他怎么赚钱呀,何况他看起来就不像个菜贩子。
十六岁少女的心思或许想不了多远,思维不一定严谨,但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不像是单纯的为了买菌。
所以她停滞了一下,还是戒备的问道:“你买那么多能吃完么?”
“我家里有冰柜,冻着慢慢吃啊。”
“可是这一口袋都可以吃几天了,有冰柜放久了也会坏掉……”
“我家十来个人,也是农村的,家里人特别喜欢吃松菌,甚至一顿就可以吃一半,昨天我听说有人在买松菌,结果去晚了没买着,平时事情忙,所以就想多买点。再说实在吃不了,也可以晒干啊。”
“哦,这样啊……”
尹桃打消了疑惑,就笑着说道:“我明天还来,还是这个时候。”
“嗯,那我们说定了,明天我也在这儿等你。”
“好的,我先走了啊。”
尹桃说完就迈开了轻快的步子。
“尹桃,我叫黄轲……”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尹桃回头朝黄轲笑了笑,转瞬间又皱起眉头,疑惑的看着那张带着微笑的脸,想问却还是忍住了,揣着心事往回走着。
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平复了心情的黄轲,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做事的动力,想抛下杂事跟她去山上捡松菌,或者赖在她家吃顿饭,只要能看着她都行。
……
尹桃回到家抹了把脸,悄声对坐在门外桌子边的尹果说道:“去不去捡菌?”
尹果听了扭头朝屋内看了一眼,眉毛一弯,猛地点点头,轻手轻脚把书塞进书包里,跟着尹桃就朝屋后的小路走去。
但糟糕,从屋里传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果儿……”声音虽然不是很响亮,但穿透力很强,已经走到院坝边的两姊妹都听见了。
“算了,你还是回去吧,我自己去。”
“那你随身听买回来了借给我听好不好?”
“那是当然。”
尹桃走了,尹果回到屋前,对里面其中一个中年人说道:“我只是到地里看看西红柿熟了没有……”
中年人撇撇嘴,暗哼一声说道:“你姐姐就是不努力才没考起高中,未必你也不想读高中、读大学?”
“知道了,我在看书啊。”
尹果把小桌子搬到阴凉处,重新拿出书本,百无聊赖的看起来。
尹天正,是尹桃和尹果的父亲。
此刻他和身为大队书记的大哥尹天方在商量事,大哥的年龄虽然还不到五十,却是尹家坝里十七户尹家人的族长,这两年生意上的变幻莫测,让他充满了风尘和沧桑,一点也没有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神采。
宝源做传统生意的商户依然存在,全县境内不下百户,他们遍及到县城的郊区、农村和许多乡镇。
城西王姓驮马世家执掌着宝源商贸的联合体,与兰凤、富城各掌事接洽联络生意上的事宜,但推举王家执掌的时间还要追溯到解放前,经历几十年风雨之后,这一百多商户同样受到了打击,他们或彻底对王家失去了信心,或改换思路跨行经营别的行当,愿意继续跟随的商户十不存一。
虽然允许私人经商才七八年时间,但拥有深厚的人脉关系的联合体,比起一般的普通商人而言,其中的优势十分明显。
其中就有做生漆桐油、香菇木耳等土特产生意的尹家,以及主营刀斧犁铧、肥料锅罐等农资货物的城东冉家。
计划经济体制的巅峰时,他们的这些生意就只能像游击战一样,躲躲藏藏艰难维持,仅仅能混个温饱而已。
改革开放之后,政府对市场的监管力度逐渐放宽,他们的生意开始复苏。
虽然有些物资仍然需要批计划、或凭票证才能批量购买,但是联合体的关系网真不是盖的,多少会安排些人进入到要害单位,而为了家族的利益,某些时候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是不可能。
宝源到兰凤是国道,到富城是省道,如果从富城到兰凤走大公路,要经过渡口镇边上的岔路口,但富城县还有一条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的乡道,可以直达秦汉的兰凤。
所以王大胆的老子王长胜、以及他二叔、三叔等买了数辆东风货车,替代了之前人背马驮的骡马运输,毕竟王家从前干的就是走镖驮马生意,明白运输工具的革新是必然。
这就是宝源、兰凤、富城三县内,过去的传统行业在目前改革开放的环境下的现状。
而尹家与王家的分歧就在运输。
当初为了开拓富城到兰凤的直达运输线,那时资金还稍显见肘的王家和尹家、冉家,再联合富城的张家共同开辟了富城到兰凤的运输线,但是在开始产生利润时,一个闷雷在尹家人的头上炸响……
王家来人说,富城张家要把自己的份额提高到百分之五十,维持他在这条线上的话语权,王家和冉家就希望最弱的尹家退出,介于大家的关系,三家愿意给予一定的补偿。
眼看这条运输线越来越重要,只要政策不变,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个新的稳定的财源,尹天方兄弟俩当然不能接受,甚至觉得是这三家联合起来欺负人。
而王老爷子生前指定的亲事,目前反而成了对方拿捏的筹码,说如果尹家不同意交出份额那就再想别的办法,但王家会退婚。
现在不是旧社会,即使被人退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开娃娃亲的事情说出去还会受到人们的耻笑和病诟。
但是在这个普通人并不了解的传统商圈里,名声却相当重要,一旦某家的名声坏掉,轻则拿掉他参与的生意份额,重则逐出圈子,甚至利用各种关系影响其后人的生存发展。
王家和尹家当年仪定之事圈子里谁不知晓?
作为女方的尹家被男方王家退了婚,谁能说得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目前尹家两兄弟的为难之处。
尹天方和尹天正俩人坐在桌边,默默地抽着烟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