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夹一沟,满坡癞子头。
见风瓦片飞,草黄河断流。
沟底是季节性的小河,蜿蜒曲折,延绵数公里才注入大河,两边山势平缓却贫瘠,自然植被稀少。
梯田旱地满山坡,村村岔路人家多。
冬日雾霾里隐约可见七八栋高矮不一的大瓦房,背靠着山坡大门朝东,宽大的操场上竖着旗杆,鲜艳的红旗猎猎作响。
这里是红旗完小,与宝源县城相距近三公里。
五年级一班的讲台边站着一个学生。
脸上没有显得沮丧或胆怯,褪色的蓝衣服和灰裤子干净整洁,稍微婴儿肥的腮帮子还有俩酒窝,嗯……眼睛很大。
脚上的解放鞋看样子还很新,但被邻座同学故意踩脏了,然后俩人爆发了冲突。
结局当然是王林被揍得鼻青脸肿、哇哇大叫。
班主任陈老师进来后,只是稍微问了几句就把黄轲拖到台上,不但罚站,还要他明天把家长请来。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打架的事,主要是这几天他有点反常,就应该好好惩戒下。
确实,踩脏鞋子本来没多大的事儿,完全不值得大动干戈,但黄轲就是想揍他。
其实在人这一辈子会拥有各种友情,而小学同学关系是最不容易引起共鸣和感慨的。
就算以后能经常见面,随时可以联系,也远远比不上中学、大学的友谊来得深刻,最多说声,哦、原来我们同过学。
就好比黄轲虽然和张燕是同桌,但从他进了二中以后两人就再没见过面了,直到她去世前的某一天才碰着一回。
而那时候他正处于创业初期,两人仅仅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告辞。
随后过了不久,他就听到了张燕自杀的消息,起因就是王林毁了她的清白,而后又找借口抛弃了她。
所以,黄轲对张燕的印象远比其他同学要深些。
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顺着河堤走在田边小道上,踩着山沟里的石墩子,穿过繁忙的矿区,来到生产队砖瓦窑的炉口烤烤手,再经过一段机耕道就回到了家。
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七八年底就出台了政策,但全国各地的包产到户工作却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初。
宝源是个位于大山深处的小县城,外界消息总要滞后些,领导们做事也总是战战兢兢,每每有新政策颁布后,在实施的时候上级都要派人三番五次督促,即便如此也会畏手畏脚,生怕有什么变动让自己顶包。
于是宝源的土地落户政策足足观望了三年,直到八三年初才开始启动,成为北安地区最后实行包产到户的一个县。
现在是八二年底,过了年县里就要搞土地划分了,虽然比其他地方晚了几年,但总算动了起来。
想到这里,黄轲心里就有些澎湃。
几天前刚满十二周岁,第一次收到来自爹妈的生日礼物,而且是他想了很久的鞋子,竟然开心得迷糊起来,被老爹一巴掌抽醒后,恍恍惚惚间搞清楚自己竟然重生了,突如其来的喜悦高于一切。
在前世的同一天,在过生的时候,悲催的他因为喝酒过量而猝死!
妻子儿女们肯定崩溃,会伤心,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安慰他们。
他很想告诉亲人们,自己仍然活在另一个世界。
这注定是个奢望,想给妻儿投梦都找不着门路。
他的内心是悲痛的。
但他拥有一个中年男人的灵魂,激动之后还是能很快地坦然面对。
对亲人的念想,唯有望月兴叹,遥寄相思罢了。
当然他也暗暗打定主意,今后将时刻关注小自己几岁的妻子,不管她知不知道,这一世都要让她做个最幸福的人。
毕竟她家离自己并不很远,都在同一座县城内,只不过目前自己在城西的农村,她在城北的乡下,能时刻掌握着她的动向。
大姐黄琴在刮洋芋皮,准备煮玉米洋芋饭。
曾经的小时候他是最不喜欢玉米洋芋饭的,因为太硌牙。
半碗米里掺两碗玉米面,等罐子里的洋芋煮得半熟之后再倒进去,煮好以后大米和玉米的软硬不一,全靠糯糯的洋芋来中和,而且洋芋饭的米汤也不好喝,有股煮不熟的生味。
但这两天他却吃得很香,爹妈感到有些奇怪,不过这是好事,自然不会询问原因。
哥哥黄强在田间的路边放牛,手里还拎着镰刀四处找甜玉米杆。
想找到水分多的甜玉米杆也是有学问的。
首先要看看玉米杆是否结实饱满,那些浸出了丝丝猩红的铁杆是最好的,剥皮后杆芯嚼在嘴里很甜,就像甘蔗,只是淡些而已。
不过玉米杆只有在过了白露之后才会有甜味,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就不知道了,就算他长大了之后都没搞清楚过。
弟弟黄战此时在屋前那光溜溜的院坝上抽‘地牛儿’,也就是陀螺。
他现在才读三年级,十来岁正是贪玩的年纪。
黄轲扔下书包,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眼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温馨。
而看向小自己两岁多的弟弟时,又换成了伤感。
他的一生很不幸,在十九岁时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更让人唏嘘的是,在去世前不久他的眼睛意外受伤,只有一个眼睛能看见。
这辈子绝对不能让他走那么早了,也不能让他受伤。
黄轲暗暗打定主意。
“弟弟,搬些碳进来。”
勤快的黄琴在屋里喊道。
“哦。”
黄轲身旁就堆着一尺见方的块煤,用劈柴的斧子敲碎后,用铁皮撮箕拎进屋。
生产队里大多数人家都是烧柴灶,能烧得起煤的只有少数人家。
老爹虽然没在煤矿上班了,但还是可以找熟人买到内部供应的散煤。
县里没有蜂窝煤厂,包括城里人都是烧散煤。
散煤不能直接烧,就是加水揉成团都没有粘性,得按三分之一的比例加黄泥巴,做成块状。
不过这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泥巴加多了就不接火,少了煤炭还是渣的,散开后容易堵塞通风的空隙。
加了泥巴和水之后就用脚踩,牵牛也行,反正要踩得非常糯,然后铺在洒满了薄薄一层谷壳的地板上,夯平了并保持均匀的厚度,然后用一丈多长的碳刀横着划成四指宽的格子,完了后再划成一尺宽的竖格,并且要使劲划透。
等着晒干,在起煤的时候按五小格一块立起来,稍微再晾一下,然后全部搬到屋檐下堆码,需要用的时候敲成合适的碎块就可以了。
炊烟袅袅,夜幕低垂。
黄琴边看书边照看着罐子里的洋芋饭,等饭香扑鼻的时候,老妈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两个大白萝卜。
不一会儿又听到牛铃铛‘叮咚’响,黄强也把老黄牛牵进牛棚,胳肢窝夹着几根粗细不一的玉米杆。
黄战跑去抢了一根,然后就龇牙咧嘴的剥着皮。
“饭煮好了没有?”老妈进屋就问道。
“好了,在煨锅巴。”
“把皮刮了,晚上炒丝丝。”
老妈随手把萝卜扔在撮箕里,然后洗了脸手进屋换衣服。
黄琴放下手中的书就准备起身,黄轲赶忙拦住,然后端着撮箕来到屋前的小水沟边开始刮皮。
老姐的成绩不错,上高中后就更加努力了,所以她随时随地都在看书。
如果黄轲不是重生人也不会主动帮忙,从前在童年时还是比较懒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一有空,任何事情都会主动伸手,而且乐此不彼。
“你个败家子,赶紧把萝卜皮捡起来,不想吃肉啊!”换过衣裳,穿着围裙的老妈在门口骂了起来。
“呃,忘了,马上。”
呵呵,黄轲笑了笑,把沟边的萝卜皮全部捡到撮箕里。
从二十一世纪重活过来才十来天而已,他还没有完全适应曾经的生活习惯。
在农村还处于大集体挣工分的年代里,家里的任何厨余基本上都有用,喂猪喂鸡是主要,没有谁会随意浪费。
老爹基本上要到了天黑尽才回来,虽然他有一辆载重自行车,但拉着两桶泔水也快不起来。
老爹在县车队上班,刚从红山煤矿调过去两年。
除了上班外,老爹还要抽时间帮老妈做砖瓦,每天起早贪黑的很辛苦,后来又在家打铁,以至于累出毛病,动了几次大的手术,如果不是单位可以报销,医院舍得用药,估计就……
砖瓦厂是队里的一大支柱,出窑的砖瓦虽然不多,但到了年底每家每户还是能分几块钱。
一个人做的砖瓦胚就完全能供上装窑,以前是门前水田外的王家三弟兄在轮流做,老大当了生产队长后就交给老妈接手,一天能挣十二个工分,比跟着集体种地耕田还要多四分。
只是相对来说要累点,不像社员们出工的时候还可以偷会儿懒。
黄轲小时候经常去砖瓦厂玩,经过水牛蹄子浆踩千百次的泥胚很好塑形,他会捏些牛马火车,浑身糊得像屎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老妈的身体一直非常好,包产到户后爹在家里开了个铁匠铺,所以她每天白天在田间地里劳作,晚上就还和爹一起打打铁,到老都没有进过医院。
改革开放的号角几年前就吹响了,就看人们会不会把紧跟时代潮流,勇于进取,勇于尝试。
得益于爹妈的勤劳,家里的生活条件终究会得到极大改善,但黄轲这辈子却不想让爹把身体累垮,不想老妈太过辛苦。
为了美好的将来,他决定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