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三哥早将这个地方忘了……这么多年来,每次听说你回中洲,便于每一个夜晚,都到这里来等你,可……直到你离开中洲又去了北疆,也从未等到过……”她侧头,深情的望着这个自己一直深爱着的男人,幽怨地说。
“贞妹!你我都已人到中年!况且,如今你的身份,也不容许我们有半点的逾矩……”
姬明智打断她的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说:“好好跟他过日子吧!看起来,他对你……也是不错的……你……就当三哥已经死了!
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本就是决心将之前所有的记忆……以及过往……封埋于这黄沙丘……从此以后,上官兆卿这个人便不复存在……中洲,也不再有我任何的期盼与牵挂了!”
夜风,已变得猎猎有声。
“三哥……你果真……”莫贞娘含泪望着他,颤声道:“你果真如此绝情?你不是在义父的逼迫下,才娶她的么?你不是一直喜欢的都是我吗?”
“我喜欢过你!”姬明智眸底闪过一丝隐忍的泪光,叹气望向夜空:“可是贞妹,命运如斯,我们又能怎样?……如今,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我家娘子和孩子们,都是很好的人……你!要我怎样?”
“我想跟你们去北疆……”莫贞娘满脸泪水,卑微地说:“哪怕是为她端茶送水,只要每天都能看到你……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清醒一点!”姬明智恼怒地低吼:“你这样做,置杨郡守于何地?又置我与你义父义母于何地?”
他闭目长叹一声,吐口气继续道:“北疆,是一个蛮荒之地!山穷水恶、猛兽纵横!那里的羌夷民众,向来喜欢欺凌弱小、残暴好斗!你道为何多年来,我宁愿自己这样往返奔波,也不愿妻儿涉足那个地方?
……再说,你是何等的娇弱尊贵?这些年也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跟我去北疆?不是自讨苦吃吗?你能活过一个冬季吗?”
姬明智越说越激动,陡然站起身来,扔给她一个布袋,目光四下搜寻着什么。
然后,他的目光在不远处拴着的骏马身上停顿下来,似乎暗暗松了口气,声音却依然很冷:“我们就此别过,各自珍重!……这袋竹叶芯记得每日煮茶喝……最近死了很多人!只有喝这茶的人没事。”
“你……你们何时动身?”莫贞娘见他意欲速步离去,急得慌忙起身道:“贞娘不去就是了!但我想去送送你可以吗?……三哥莫恼!”
“明日鸡鸣时分。”姬明智语毕,丝毫没有犹豫,在莫贞娘的泪光中,快步走向夜色深处……
他高大伟岸的身影,被红红的火焰炙光拉得纤长、怪异……
这座黄沙丘,位于郦家庄园后侧,与白石岭和厚土神庙相隔二里地左右。
姬明智刚下山丘,正准备回郦家庄园,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庄园出来,朝厚土神庙疾步如飞的走去。
夜色幽暗、月光微弱,姬明智虽看不清他的脸,却已辨认出那道身影,正是自己的小儿子姬仲梁!
这么晚了,他去神庙做什么?
姬明智暗忖,忍不住尾随而去,想一探究竟!
朱漆大门的门楣上,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月光下,透出一股神秘的凌厉霸气——厚土神庙!
神庙很大,也很空旷。
红墙碧瓦,点缀着气势宏伟的嵯峨殿宇。
佛阁周围繁花似锦、修竹如屏!
庙里很静,偶尔一两声夜枭从后院深处传来,缭绕空际、阴幽森然。
神庙前堂“厚土娘娘”金身下的蒲团上,隐约跪着一个孱弱的背影……
看背影,似乎是个十来岁的女娃,颇有些陌生,却又像在哪里见过。
听到脚步声,那孱弱的背影缓缓站起,转过身来。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在一袭淡紫色绸袍和狸毛抹额掩映下,这张冰雕玉琢般美丽的小脸上——苍白,是唯一的颜色。
微蹙的双眉似春山含雾,幽深的双瞳如白玉上镶嵌的两颗黑宝石。
竟然是上官倩!
“咳咳……”她站在那儿,低低咳嗽了两声,身子如柳絮般弱不禁风!
上官倩不是被迎去京都女院了吗?
怎会深夜出现在此?且……好像与儿子姬仲梁在私会?
他们,可是堂姑侄啊!
姬明智无比的震惊与羞怒。
“阿梁!咳咳……”上官倩又是一阵低低的咳嗽,小声说道:“娘亲与我婶娘都已睡下……我们去庙外说话吧!”
姬明智连忙隐入庙门外一棵参天榕树后。
姬仲梁二人在榕树下站定。
上官倩又是一阵咳嗽。
低声问道:“阿梁,你怎知我在这里?”
“黄昏,我从斑竹山搬东西到我舅舅家。打这里经过时,见到了族长家的马车,又仿佛听到了你的咳嗽声……”姬仲梁道:“所以,我求小沙弥带了口信给你!”
略微顿了顿,他关切地扶住她肩头,低头专注地打量着她,片刻,柔声问道:“你消瘦了许多……小姑姑,些许时日不见,你怎的突然病得如此厉害?还一直咳嗽……你不是去京都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上官倩虽说长得较同岁的女童要高一些,可也只有九岁,比姬仲梁小了五六岁,辈分上,却是他的姑姑。
“钦差魏公公回风谷被救回后,我当下就跟随进京了。可是……”
上官倩眼中泪光闪闪,心有余悸地说道:“魏公公当晚就暴毙了……没过几天,宫里接连不断的死人!曹公公死了……连皇上跟陶皇后,都染病卧床,命在旦夕……
咳咳……大巫师挲拓说,魏公公带回了瘟疫……咳咳……当即作法救治了皇上与陶皇后……随后,又救治了陶皇后的两个亲侄女——国舅爷的女儿:陶丽玒与陶丽璍!
可是,除了皇室中人,他却不肯对那些病倒的其他人施救,还将女院及众多跟魏公公有接触的人遣返回乡……
女院学鉴彭泽涛与学士朱英德也相继疫亡……”
“那……那你没事吧?”姬仲梁颤声急问:“为何你叔父病危,你婶娘却没事?你娘亲也没事,你却……”
“那是因为我叔父不相信锺伯父,不听锺伯父的话,没喝那竹叶芯茶……咳咳……我却是因为走得匆忙,将伯父给我的那包竹叶芯落下了……”
上官倩垂头,成串的泪珠簌簌落下:“这恐怕就是所说的冥冥中自有定数……阿梁……此去……咳咳……多半便是诀别……你要保重。”
“不……”姬仲梁一把抱住她,惶急而又惊恐,颤声道:“不,不会的……大地之母厚土娘娘,会保佑你平安的……小姑姑,我给你带了竹叶芯茶,赶紧喝些……”
姬仲梁似突然想起一般,从腰间解下一支竹筒,递给上官倩!
上官倩皱眉,轻轻推开他,低声道:“没用的!一直喝着的……就如你大伯上官兆文与你那堂哥上官大富一般,是染病在先,而后再喝这茶……咳咳……是没有用的!
如若当时我不那么急,喝完那盏茶再拿上那包竹叶芯……唉……现在,说这些都无用了……
听说,你伯父上官兆文跟你那堂哥大富……入夜时分已经去了……你祖父祖母也伤心过度病倒了……却好像不是这病……咳咳……”
“我们一家,已不再是上官宗族人……”姬仲梁低叹一声,道:“即使祖父祖母因此过世,我们一家也是无权奔丧的,何况那上官兆文父子?更与我家无干……”
姬明智听到这里,靠着树干,仰望着夜空,泪如泉涌。
姬仲梁又上前一步,欲搂上官倩入怀……
上官倩慌忙往后退了两步,正色道:“阿梁!虽然你在我四岁时救过我……这些年,我也铭感于心!但你我辈分有序、男女有别!倩不久于人世,还想留个清名……咳咳……”
姬仲梁的手僵在半空,泪水无声地奔涌而出。
“言尽于此!你快回去吧!”
上官倩冷声道,声音却微微有些颤抖:“我也要回庙了,恐娘亲醒来发现我不在,多生事端……
今日佛事已毕!明日,我们也就回去了……
以后,请别找我了!余下的日子,我只想安静度过……”
姬仲梁目送她娇弱的身影隐入庙门,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上胸口……
他捂着胸口,泪水模糊了双眼,颤抖着身躯,艰难地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往回走……
姬明智心疼地望着他在微弱月色下,那低头滞重而行的背影,几乎是无声的、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情窦初开,便遭此打击!未来,恐再难对哪个女孩子心生情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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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鸡鸣头一遍,白彩娘就早早地从娘家赶到郦家庄园,送公公婆婆及姑子小叔前往锦云郡。
姬伯麟于头天晚上,便赶回锦云郡,连夜租那脚力较好的马车去了。
即便这样,也只能到京都天龙城。
然后在天龙城再租马车到中洲边界……
这样且行且租车的赶路,也得五月中旬才到得了北疆!
那匹雪原马驮着两只大竹箱,郦子舒、郦子良兄弟俩各肩挑两只藤箱,姬明智夫妇和白彩娘、姬仲梁及姬淑琴,也是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匆匆赶往锦云郡方向。
锦宇长亭。
几笼修竹,三两株柏木点缀四周,倒不显得孤落。
这是通往京都天龙城,前去北疆的唯一官道!
锦宇长亭,也是人们挥泪惜别之地。
远远的,便见姬伯麟长身玉立于亭前石阶上。
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赫然在目的,是一辆双马双辕、车厢也比寻常马车大了许多的马车!
亭内,仿佛还有一个妇人的身影。
“麟儿哪来这许多银钱?租如此贵的车?单马单辕的马车就足够了……”荃娘不悦地皱皱眉,低声对姬明智说。
姬伯麟迎上前来,低声对父母说:“郡守夫人执意前来相送!这马车,是夫人相赠……”
一边说一边拿出母亲之前叫自己租马车所准备的银两,递还给母亲。
荃娘知道夫君有个青梅竹马的义妹,却不知就是这郡守夫人莫贞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