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山里人,不像。你的口音,你不愿说出自己的来历。”
“你不会……心是空的吧?”
由白懵了。他一模自己左胸,热乎着,砰砰跳得有些快。
“不是。”
“看来你不仅不是,也不知道破肚人。破肚人的胸口有个洞,”庄景柳显得有些失望,右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你不像山里人,但有好些事都不知道。”
由白这两天也没在庄景柳面前说多少话,听他说自己不像山里人,有些莫名的紧张。
“只是因为对我可能的身份感兴趣?”想了想,由白还是把衣服撩起,以示庄景柳自己真是正常人。
“我很难,很难找到有人愿意做书童。镇里这些人,没有人愿意成为书童。即使他们的父母逼他们去,他们也不愿屈居人下……你不一样。你从山里来,没有身份,没有钱。即使你拥有强大的生石武器,可是事实上在人类社会你大概无处可去。”
“那可是限制级的。我只是猜测,你的身份不干净……”
庄景柳显得格外认真,盯住由白的眼,满腔迷茫的由白下意识想避让却只能与庄景柳对视。
“如果没有人帮你,你可能都不能入城。任何一座。”
由白微觉口干舌燥:“不!我是说……这,如果真的像你说的一样,你帮我也需要付出很大代价吧?我也不会是一个可信的、可靠的书童吧?”
“是否可靠不是看你的经历,要看性格……我看人很准。而且我真的没有选择。这些家伙从小喝饱穿暖,从来不把学院当一回事,不可能就为了一个书童的位置……”
“那些农村的人呢。你不是以前活在乡下吗?”由白无法思考,把无用的脑力付诸无关紧要的漏洞。
庄景柳沉默许久。
由白恍然,他不想,或者说不太想雇曾经的熟人为书童。给熟人读书机会,拥有一个任劳任怨的书童,庄景柳没有魄力将它化为一件事。
“我也不太清楚。”庄景柳打个哈哈,拍拍裤子,离开由白。
离开得很突然。由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确定刚才的想法了。他想,也或许是庄景柳曾在农村里有些不愉快的回忆,谁知道呢。
狼打死了七头,一只死得不成样子的熊。这些是战利品。杨远雄本来决定将它们分肢再运回去,结果弄得满地狼籍,还加大了遇到其它嗜血野兽的风险。最后他们是带着乌七八糟的一些狼皮一些狼,几只熊腿回去的。
所有目睹过由白大显神通杀熊那一幕的,全部兴奋异常,四处吹嘘:嘿!那头熊把老子吓傻了,由白把那头熊吓傻了!
至于昨天由白和庄景柳的那场对决,大多数人本来不明所以,现在他们都一面倒向由白;连杨远雄这种没有亲眼目睹的,都开始胡吹大气鼓吹由白。少数看懂当天庄景柳靠数量优势控场的,也开始变得不能确定当天的局面。那可是一头熊,对吧?庄景柳可没有壮过一头熊。
至于庄景柳本人则并没有额外对此有所表示;由白自己知道,那铺天盖地的鸟儿组成的钢铁囚笼,他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对那些机械鸟,他很是好奇。这是机械造就的奇观,还是生石和精神共同控制下的超凡物品,他迟早要问庄景柳。
往后他还是住在铁匠家,但庄景柳默认他应下赌约,每天都会给由白送钱送吃的,连那一千钱都帮他还了。顺带着两人就要往镇上走上几圈,渐渐形影不离了。可是赌约的内容是什么,庄景柳始终没有说,由白也不想问。
其实不是什么事都需要问,需要去知道的。
由白问了毕方一个问题,随后他真的感到好像有扇门被打开了。毕方好像更活了,却好像没有厉害多少。没那么明显。他天天连睡觉也抱着毕方了,连通正在一点点地加深。
那个问题。他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可以问:自己为什么穿越,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其它毕方,在哪里......毕方不一定能解答,但都可以问。
可是他问了什么?
真是鼠目寸光。唉。
去学院上学的人很快就要上路(由白很晚才注意到,是学院不是大学)。这主要还是因为路途遥远,实际上学院开学大都还要过两个月。由白当然知道这个世界和穿越前的不一样,但还是不免感慨,高考明明还有小半个月才来。不过他被一只巨手打到这个世界来,花费的时间久一点、路上多用了几天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根据他学到的知识,如果那么一只手拍下来只和他由白接触几秒,冲量过大他一下就死了;虽然他感觉确实只不过几秒。
庄景柳和由白特别聊得来。照庄景柳的话讲,他是特别善解人意特别聪明,什么事说一遍就懂。由白也不是天才,只是一个信息大爆炸时代的过来人。就他自己看来,一个想听一个想讲,当然可以一直聊下去。庄景柳大概是自己一个人读书读得太久了,本来可以装成什么都知道的,但话聊着聊着越来越不确定:别人说金乌有三条腿,他先说也不尽然,举例论证、口若悬河,然后再说三条腿也有可能——放在现代,也是被当作杠精的命,自然找不到什么人聊天。
他们从天南聊到海北,主要还是聊超凡世界。这个世界有行走在地上的强大生灵,可以制造飓风和海啸。他们有的不喜走动,有的还在沉眠;即使如此,人们还是得仰它们的鼻息而生。蒸汽中国地大物博,这些奇迹般的生灵也就格外多。
他们谈到超凡者如何安身立命:效忠蒸汽中国,效忠国际炼金会,效忠某一个神灵,加入超凡者势力或者成为自由赏金猎人……
照书里的话和庄景柳的讲诉来看,武装者还没有太过泛滥。一是生石武器比较挑人,能否成功连通没有定数。一次就与生石武器配对成功的概率大概是四分之一。二是好的生石武器不多,而且生石武器还要与武装者进行长时间的磨合。可以说,生石武器需要多“盘”。
由白和毕方的连通处在一个关键的节点上,也许一些契机能使它更进一步,可由白一点也不急。
他现在比较急需知识。所幸庄景柳有书。庄景柳直接把《超凡世界指南》买了下来,连同《山海奇物鉴》、《连通五讲》和《蒸汽中国红蓝点1870》借给了由白。
《连通五讲》是武装者的入门书籍。现在由白和毕方的连通正在一步步加深,可所有事都是毕方“告诉”他的。包括需要一个问题,包括需要天天抱着。
《山海奇物鉴》很让由白惊讶,这是一本与异兽有关,包含对地点详细描写的通识书籍,与由白仅有浅浅了解的《山海经》似乎极为类似。但《奇物鉴》是由皇家主编,年年都要更新。
是的,蒸汽中国由皇家掌控,居然是君主立宪制。据庄景柳说,皇家不但有实权,还有实力;宫廷里面住满麒麟貔貅,龙生的九子养了成千上百条,总之是很不好惹。
《红蓝点》是一本奇书。记载了中国境内大大小小的各类超凡势力。红点代表的是崇敬异兽的势力中的主要角色,而蓝点代表的是以人为主的势力的主要角色。附页上布有密密麻麻红蓝点的中国地图,十分渗人。
由白已经确定要跟庄景柳去国晷学院。庄景柳要去国晷读理科中的机械工程。以由白的眼光看,这大概应该归类为工科。好吧。
国晷是蒸汽中国第一学院。如果不提北方的山海关军校的话。而且,所有皇室成员都会在国晷学院读书,也正是因此,由白在国晷的治学方式中觉出了许多封建意味,这让他有些天然的不适。这个世界的人有许多理念,让他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也多亏了这个奇怪的制度,和庄景柳这个怪人——由白自己哪里考得上清华北大。
真奇怪,二十来天的丛林生活没让他发疯,而社会生活却让他每天起来都反胃想吐。思乡无序地在他规律的新生活中出现,这也催生了由白的一些反社会想法:当初怎么就为了环保,不知道多开一点空调?
国晷在两个半月后开学。接下来的日程是两周后跟着杨远雄他们坐车去澄州,再过一个月,澄州铁钢学院开学,他再和庄景柳坐车去南京。
坐车去。的确良街后边的火车站。北山是那辆往南的火车,倒数第三站。往北五个站是澄州。连由白也险些被这火车震惊:两层楼高,不疾不徐的钢铁巨兽。这些硕大无朋的机械,火车、纺织机,又让他想起把他送过来的那只巨手。
至于他规律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起来看两页书,等着庄景柳来找他。庄景柳带他参观北山一上午。中午买点包子吃,下午被机关街的人带着到处跑。最后带点包子,到机关街的灯光广场看书。灯光广场的灯可以一直亮着,但为了不扰民,晚上还是会关。由白通常和铁匠前脚后脚回到铁匠铺,打声招呼,各自睡觉。
不到七天,他的生活就有了极为深刻的死板规律。一方面是他内心的不安强迫他在规律中不必做出改变,另一方面也是北山本身拥有着永恒不变的生活。就连那些刚从学堂中肄业的,即将前往各大学院的学生,也在离别的前夕过着趋同的、没事找事的日子。
连同那天他们一窝蜂来看野人由白也是一样的。无论机关街还是羊状元,他们不停地寻找生活中任何一点与众不同,像嗅着鱼腥味的猫,总是灵敏地冲向前。但无论如何,他们每次都是败兴而归。羊状元与机关街之间无聊的挑衅,见面时必不可少的狠话;看着女生哄笑,反过来被女生哄笑;黄织娘街有两台纺织机塌了,他们兴冲冲赶去说是纺织机打架,结果当然是被赶出纺织厂......
喏,这就是高考后的生活?由白百无聊赖。他偶尔想,他的人生被偷走了很重要的一块。其实他的意思是,他的整个人生后段都被偷走了,但他现在就是觉得只有那一段才重要。
终于也到了要离开那天。早上挺凉快,不一会就晒了。由白熟练地走着,想他这些天看到的一切人事。
由白在学校时,他和同学们付出的努力远不是兢兢业业能形容的。在一个重本率过百分之六十的学校,没有谁想被落下,对吧?翠山也许不是这样。许多人马上就去工作,对不能往下读书这件事毫不在意。即便有人在意,也是在意去过学院的人地位高出一截,对于他们自身的处境,没人担心。要不是五年蒙学有补助,读书的人起码少一半。
小贩或高官,总是有饭吃。这里的生活很安定。
总有人在安定中向往更大的世界。比如王飞光:在羊状元中,他有时显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这几天由白与他接触,他话语里总流露出对北方大城市、对知名学院的向往。
他是唯一一个觉得书童这个位置也有可取之处的人。可是他怀着鄙视,他自视甚高,他瞧不起庄景柳,最终轻易放过前进的机会。他尽力融入揣着举父的羊状元街,同时虽作出了不屑的样子,依旧参与机关街持弓的狩猎。
与王飞光相对的是林子勤。虽然他爸因求不到庄景柳而扼腕叹息,林子勤却始终只想在北山呼朋唤友。北山几乎所有没有考取学院的人都是这个心态。站在二十一世纪的角度虽然可以指责林子勤他们不求上进,可是安定有什么不好?
由白也不能说安定好。他正抱着毕方,毕方在烧——他不允许自己安定。
前面想到人们认为去过学院的人地位高处一截。比如林子勤父亲。他也许不是想让孩子们去学院学什么,总之能去一趟镀金。让孩子继续学业,在林子勤父亲脑海中几乎是一种畸形的思想;它没有确定的原因,本来也不属于他,但他就是愿意牺牲儿子的自尊,换取一些什么。
这里有些什么在发生,有些什么很重要,但到底它们是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人们持有顽固的信念,但这信念无根……
庄景柳对书童和仆人抱有一种顽固的执念。但在翠山的他没有仆人。另一方面,他简直是任人摆布,别人叫他干什么,十有八九他低着头都应下。
是世俗的观念,还是他人的影响?人们追逐着自己不需要的东西。
或许是旁观者清。由白看见翠山交错纵横的欲望,人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时间不可动摇地缓缓推移。
那是他们。那我呢?
鎏金岁月,还是虚度的光阴;所有曾经,都沿着无数旁人编织的线。
毕方,毕方……
我要寻找世界上的每一只毕方,我要融入这个世界。我不回去,毕方……
我自己做决定,我永不后悔!
永不!
呼,呼……
那是机关街的路标。
由白终于松一口气。机关街的路,没有半个月,早走熟了。但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机关街深处。
结构精巧的发条蛇走着规则的弧线,先由白一步步入深巷。
他正好看见庄景柳从一家热闹的小店走出,背着巨大的行囊,两只肩膀立满黄铜色鸟儿。转过头来看向他,肩上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腾,归于四下人家檐架。
机关街的儿子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