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师叔是个细眉细目的长相，皮肤不白，但没血气，一看便知长时间呆在实验室，身上有种知识分子特有的、不沾烟火的气质。就算笑起来，也有几分疏离和客气。
肖师叔也的确不擅俗世，拿面试来说，他这辈子一共面过三次，留学一回，硕士一回，回过一回，还是他面的‘实音’。
这是第四回。
他被陈佳音的理直气壮影响，真的顺着她的脑回路往前走。过了好一回，他才想起来，凭什么呀。于是摆出冷淡态度，“我不回去。”
陈佳音是谁，整个师门都忽悠瘸了的人，还能没办法对付一个肖师叔。
“王经理没资格决定您的去留。是他越俎代庖，我已经骂过他了。”她态度十分诚恳，“而且我跟您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了。”
“批评他，怎么批评他？你们这些领导，就嘴皮子利索，说话从不算数。”肖师叔冷笑，“你是师姐的学生，我不给你难堪。走吧，我不会回去的。”
陈佳音坐的更端正了，“您说吧，您想我怎么处理王经理。”
“有我没他。”
肖师叔说这话时看着窗外，很明显，他一点不信陈佳音能做到。
陈佳音确实也做不到。她不但做不到，还非常生气：
“我不能开除他。”
“肖师叔，咱们可是工科生，最注重实际操作。您听听自己这话，您觉得行得通吗。”
“王经理这人确实不好，好大喜功，居功自傲，又蠢又坏，但有一点，耳机厂能坚持这么多年，他多少做了点贡献，是不是。”
“您能在实验室里做研究，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
“您换个思路，把他当做您研究室的资助人。为了科学，咱们让着金主爸爸，是不是这个理。”
肖师叔神情恍惚，还真给她绕进去了。陈佳音连忙保证，“当然，委屈都是过去的。我从今往后，您在耳机厂横着走都行。”
肖师叔摇头，“我是没那么生气了，但不代表我会跟你回去。你看见了，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虽然说的是拒绝的话，陈佳音却看出他态度松动了。她劝道：“师叔，工作是不分贵贱，但工资是有高低的。”
可惜她没击中要害。肖师叔抿一口咖啡，“我不缺钱。”
陈佳音暗道失算了，这人是技术部组长，是不缺钱。但她一点也不慌乱，甚至志在必得，她问：“您想以后只研究理论？”
同为工科人，陈佳音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这派最骄傲的就是动手搞工程。
肖师叔果然变了脸色。他放下咖啡杯，瞪着陈佳音。
于是陈佳音给他致命一击，“好可惜，以后您唯一的用途就是看学生们画的图纸符不符合国家标准了。”
陈佳音不止一次听邹教授提过，她生平最恨的事就是给学生该图纸。
这招果然诛心，肖师叔已经用脸骂人了。
陈佳音笑容灿烂，“师叔您明天可以来公司报道吗。”
肖师叔再懒得端长辈架子，结结实实翻了个白眼。“我有个条件。”
陈佳音摆出洗耳恭听状，“请讲。”
“产品的事，你不能插手。”肖师叔说：“别人也不能。”
陈佳音点头：“我明白的。”
肖师叔又说：“可能还有别人，我以前，有个团队。”
“都带来。”陈佳音十分爽快，“我们公司现在就缺人才啊。”
想了想，肖师叔问：“为什么是我，其实你可以找别人的。我们这行和人工耳蜗不一样，这个领域的专家并不难找。”
陈佳音说：“我看了‘NEW 1’测评表的最后一页。”
肖师叔微赧。
那是一整页骂人的话，全是他对‘NEW 1’和总经理的抗议。
陈佳音说：“您说的很对，‘NEW 1’确实和‘实音’精神背道而驰，是得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技术是整个产品的核心，只有懂得‘实音’的人才有资格承担这项责任。”
“而且，我也是人，也会冲动，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我很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在我做出错误决策后，能用一页报告把我骂醒。”
肖师叔定定看她一会，冲她摆摆手，“走吧，明天我和我的团队去找你。”
肖师叔听邹教授提过这个关门弟子的，据说是个有点娇气但很单纯的小姑娘。肖师叔想，师姐果然从来都识人不清，这哪里是单纯的小姑娘。
不到半个小时，把他的怒火转化成感动，这明明，这明明是——肖师叔一时找不到形容词，于是给邹教授发了条短信，跟她确认陈佳音的民族。
他怀疑陈佳音祖上是苗疆的，特长是下蛊。
陈佳音看见肖师叔脸上的感动了。
真单纯啊。她想，师叔说不定比老师更单纯。作为一名合格的决策者，她怎么可能没有备用计划呢。
只是，肖师叔不用知道就是了。
从小咖啡厅出来，顺着主路走了大约十分钟，她看见田语桑在小树林边等她。
田语桑的相貌在这里也是出挑的，周围聚集着男男女女，看唇形，是想要他的联系方式。而他满脸焦躁，完全不想给。
大概真是到了传说中的‘那个岁数’了，瞧见这种青春洋溢的画面，陈佳音笑容十分慈祥。
田语桑很快看见她了。
他大步向她走来。
身后的人呼呼啦啦追上来，“小哥哥，那是你女朋友吗。”
于是他脚步更快了。
两人距离大概五十米的时候，斜次里突然冲出来一个男生，两人皆脚步匆忙，正正撞到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男生连连道歉。
田语桑帮他捡起地上的谱子，不经意瞄了一眼。他问：“你是哪个系的。”
男生挠挠头，“我是来蹭课的。不过，您是哪个系的，看起来很眼熟啊。”
陈佳音这时赶到，她不住打量他，“没受伤吧。”
田语桑冲男生挥手再见，揽着陈佳音肩膀，“走啦。我又不是纸糊的。”
男生排好曲谱，心想，我绝对见过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