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o am I?
我是谁?
一点也不浓密的头发,油腻且不好打理,倘若三四天没洗头,散开头发时会有一股油脂的味道。然而洗一次头发,下水道就面临被落发堵塞的危险,每次扫地或者整理床单,就能收集出一大缕头发。照着这个趋势下去,还没到中年男人的年纪便拥有了中年男人的发型。跳开头发的问题不谈,从高高的发际线往下移,越过饱满的额头,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对死鱼眼,死气沉沉毫无光彩,居然有人夸过这是对大眼睛,明明小到只剩一条缝。两眼之间,一个突兀的大鼻子横在薄而干枯的嘴唇上。脖子还算细长,可惜原本白皙的皮肤被晒得发黄,也看不出原本嫩滑的样子。可这皮肤偏偏十分娇嫩,被个小虫咬一下便红肿好大一块,奇痒无比,十天半个月方能好转,留下一个小小的黑印。还有这瘦削平坦的身材,干瘪无料,与凹凸有致这个形容词毫无关联。
飞鸟双手在胸前比划,忽然觉察到一道尖锐的目光,便从奔驰车黑色的车窗玻璃前离开。飞鸟不回头也知道那道目光的主人,“呵,卡西摩多!“她低声说道。
卡西摩多高而瘦,如同一副巨大的骨架成撑开皮囊组成的人,嘴巴常常合不拢突出两颗大门牙。飞鸟有一次去仓库找人,他蹲在仓库的角落修理坏掉的货架,扬起镶嵌在充满褶皱的皮肤里的眼珠,用那种尖锐的目光偷偷打量飞鸟。有人一喊他,他便飞快的跑过来,冲着飞鸟露出大大的笑容,仿佛蜷缩的蝙蝠突然张大翅膀飞到面前龇着尖牙。从第一次见面之后,飞鸟便在心里称卡西摩多为“卡西摩多“。
卡西摩多目送着飞鸟圆润的小腿消失在办公楼里,转头看了办公楼前的芒果树好一会,低头走进另一边的仓库。
“飞鸟,你看这个樱桃红怎么样?”
飞鸟抬起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说:“我觉得浅一点比较好,搭配你这条杏色连衣裙。”
“果然,读过大学眼光就是不一样。好在我有全套口红,飞鸟你也来选一支。你呀皮肤白,涂什么都好看。不过呢,少女粉更适合你的气质。”李欣雅说完,对着化妆镜用无名指抹匀口红,走出办公室回到前台。
飞鸟没有跟出去,转头看了一眼相邻工位的莫丽,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看大家都穿得这么正式。”
“三老板儿子生了小孩,摆了酒席请办公楼所有人去。”莫丽用一只手慢慢敲着键盘。
其实飞鸟早就知道这件事,人事部胖胖的邹课长中午撞见她,便跟她说了,末了还补了一句让她多参加社交活动。她只是好奇莫丽一如反常,平时李欣雅来办公室展示新买的名牌包包,莫丽总是最积极,今天莫丽却没有屁颠屁颠跑过去试口红。临近下班时,莫丽一边补妆一边与她抱怨,上午在办公室补口红被刘经理骂了,李欣雅天天在前台化妆经理也不管,还不是因为李欣雅的老公是大老板的朋友。
飞鸟出办公楼大门时,还在犹豫去不去,不去该找什么理由推脱。李欣雅将车停在办公楼门口,两句话便把飞鸟拉上车。后排加上飞鸟一共坐了三个人,她紧靠车门,尽量不触碰到其他人的身体。车上都是办公楼的文员,飞鸟在公司工作两个月,差不多都打过照面。飞鸟扭头看向窗外,八卦之声不绝于耳。
年近四十的田姐率先谈起在老厂时的事。那时,兄弟二人外加三老板注资合伙开厂,大老板(哥哥)管生产,二老板(弟弟)管销售,三老板只是每个月抽几天来厂里转转。一来二去,三老板看上一个靓女,在厂里宿舍专门腾了一间宿舍给小情人住。这件事没通过大老板,是当时的总经理批准。大老板就有很大意见,就有意培养他手下的技术部课长刘勇。前总经理也觉察风声不对,就带走一批销售和懂全部技术的质管,当时元气大伤,刘勇临危受命成了总经理……
李欣雅握着反向盘,也说起她知道的事。三老板的前妻生第一个女儿时,摘了子宫,后来包的这个情人直到给他生了个儿子才接近家门。三老板给了前妻好大一笔钱,才离了婚。生的儿子也就是今天办喜酒的这个,还没结婚就把别人肚子搞大了。说是结了婚,实际上只是拿了个证。等生下来是个儿子才同意操办婚礼,今天这个说是满月酒实际上也是两人的婚宴。
车拐进一个乡间小道,前面排起长长的车队。车窗外竖着一块大大的警示牌,蓝底白字写着:此处严禁倒建筑垃圾和淤泥,违者罚款5000—30000元。将车塞进篮球场的空地,李飞鸟一行人寻找三老板的小别墅。很快,他们在一排又一排带院子的独栋小洋楼中,找到了那栋仿苏式建筑的三层小楼,灰砖斜瓦,彩色玻璃窗,到有几分民国味道。进院子时,李欣雅递给接待的人一个红包。在后面的飞鸟这才想起份子钱这么重要的东西她给忘了。李欣雅回头看了一眼呆在门口的飞鸟,就把她拉倒一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未封口红包。飞鸟摸摸口袋,说她自己没带现金。李欣雅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红票子塞进红包。
“给这些合适吗?”飞鸟问。
“给多少无所谓,就图个吉利。”
“谢谢。”飞鸟张口说。
“谢什么?你我同姓,把我当你姐姐就行了。”
好!飞鸟点头。
飞鸟把红包递给接待的人,学着前一个人说了句吉利话,报上自己的名字。
“乜嘢?”
“木子李,飞行的飞,小鸟的鸟。”
对方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握着毛笔在红包上用小楷写下“李飞鸟”三字。飞鸟看到红包放到一边,才缩着肩膀走进院子。
院子里种了不少花卉,大多飞鸟都叫不出名字。她凭印象仅仅认出杜鹃、牡丹和金钱橘,还有养在大瓦缸里的莲花和富贵竹,一眼望去绿意盎然姹紫嫣红。莫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非要拉着飞鸟去看小宝宝。穿过摆着许多黑漆木制家具和瓷器大厅,来到挤满人的偏厅。一个穿着红色唐装的年轻男子正往一个半人高冒着热气的澡盆里放药材,旁边一个皮肤皱巴巴的老太婆嘀咕,“柚子叶,艾草,枸杞,这是都什么药,洗澡还是煲汤?”
人群中传出几声大笑。
年轻男子大声说,“奶奶,这是药浴。别人外国人还给刚出生的婴儿洗澡,几百年了都没事。”
“我小儿子刚生下来时,也得了黄疸,医生说要多晒太阳。”田姐围在半躺在沙发上的新娘身边,逗着新娘怀抱里的婴儿。田姐转眼瞧见飞鸟,便喊,“刚好有个大学生,飞鸟你来得正好,那个艾草是不是可以治皮肤病。”
“我不知道,我学的专业不是医生。”
莫丽拉着飞鸟走过去,田姐便说:“人家可是一本大学毕业生,让高材生抱一抱,沾沾文曲星的喜气。”飞鸟小声回答,“不用了,又不是什么九八五、二妖妖。”田姐似乎没听到,把婴儿推到飞鸟怀里,飞鸟慌忙接下,像抱小猫一样抱着。这还是飞鸟第一次亲眼看见活的婴儿,与电视上的白白胖胖不同,怀中的婴儿呈现一种怪异的肤色,黄得发红,红得发紫,五官皱巴巴的挤在一起,张着大大的嘴巴,让飞鸟联想到加菲猫。飞鸟的心中涌起一种厌恶之感,仿佛怀中抱着一个恶灵附体的外星生物,真想一下甩到窗外。好在莫丽把婴儿接了过去,熟练地逗起婴儿,轻声哼着,“你看看宝宝的小手手,多可爱啊!”在一旁的新娘也展开笑颜。“宝宝还没名字吧!”田姐说,“让大学生取一个吧!”飞鸟撑着笑容,本想拒绝,看到众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她想了一下,说了一个名字“启明”。
老太婆走过来,用白话念叨着,“启明,启明,启,启……”一把夺过莫丽怀中的婴儿。
众人脸上的表情凝固着。
飞鸟溜出房子,躲在富贵竹旁,用纸巾擦去额头的汗。开席后,十菜一汤摆得桌子满满当当,请的是本地的大厨。飞鸟喝了一杯可乐,食不知味。宴散,有人将写着飞鸟名字红包塞在喜糖里交到她的手中。红包撕去了一个角,她抽出红包里的钱。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包提现150到银行卡,然后微信转账给李欣雅200。她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月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