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三岁。生活在浙江山区。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在悬崖峭壁上采集珍贵药材铁皮石斛的药农。从父亲开始，她家成为铁皮石斛的人工栽培户。春天，正是栽培铁皮石斛的最佳季节。每天晚上，趁着雾气潮气重，全家出动，将铁皮石斛的种苗移栽到高山的岩石上，让它在野生条件下，自然生长。下山回家时，常常就是半夜了。
月亮隐到云层里去了。夜黑得很快。险峻的大山黑黢黢的，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从星星的分布上，才能分辨出哪是大山，哪是夜空。
她打着手电筒，为妈妈照路。那是特大功率的手电筒，雪亮雪亮的光柱，仿佛可以一直射到天上去。
爸爸带着手电筒，爷爷也带着手电筒。可是他们都不用。
爷爷说，费电。爷爷还说，半夜三更的，山里的鸟啊，兽啊，都睡觉了。手电筒一打，吓着它们了。造孽啊。
爸爸不说费电。爸爸说，用不着。他已经习惯夜里走山路了。打了手电筒，相反还走不好。爸爸从小就跟着爷爷满山跑，在山里采集铁皮石斛。
野生的铁皮石斛，长得多刁啊，不但生长在石头缝里，而且死心塌地长在高山深处的悬崖峭壁上。那些地方背阴，长年累月云遮雾绕，水汽充盈。铁皮石斛就是喜欢潮湿背阴，雨露滋润。它就爱躲在鸟也难飞到的万丈悬崖上，偷偷地长，慢慢地长，四五年才长二十厘米，仿佛要长成山精似的。
爸爸从小跟着爷爷，腰上系着长长的绳子，挂一个竹编的小药篓，从山顶唰唰地下降到刀削般笔直的悬崖上，像一只山鹰，在悬崖峭壁上荡来荡去，将那些珍贵的野生的铁皮石斛采摘下来。
野生的铁皮石斛是珍贵的中药材。从唐朝开始，它就被列在天山雪莲、深山灵芝、冬虫夏草等之上，位居“中华九大仙草”之首。它的珍贵，除了本身的药用价值，更在于极难存活，极难采摘，全靠药农倾尽全力，甚至用生命去换取。没有过人的胆量，没有家传的绝技，即使是在山里土生土长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万丈悬崖间荡来荡去。
妈妈的双腿有风湿病，一到阴雨天就疼痛，爬山远不如从前了。妈妈呼哧呼哧地喘气，咬牙坚持着。爸爸不让妈妈来。可是妈妈好强，把眼一横，爸爸不敢出声了。
妈妈说，季节不等人。上一趟山，不容易，多一个人，就多一篓种苗。我没有那么金贵！让我去！
爸爸只好将最大的手电筒给她，要她给妈妈照路，并拿眼横她：好好照护妈妈。
要不是照护妈妈，我也可以不用手电筒，我也可以摸黑上山。爷爷、爸爸，你们别瞧不起女孩，男孩子能做的，我都能做！
村里最能爬树的，是金明。他像个猴似的，一下子就嗖嗖地爬上了一棵大树，掏树上的鸟窝，偷鸟窝里的鸟蛋。她不服气。她从小就学会了爬树，她要和金明比试比试。
北山上有一棵千年古树，树上有好多的鸟巢。但是，从来没有人敢爬上去。老人说，树上有大蛇，爱吃鸟，爱吃鸟蛋。曾经有人爬了上去，但是，被蛇咬伤了，摔了下来，死了。
金明约她去比试爬古树。金明轻蔑地歪着头，嘲笑地说，你敢爬吗？
她最恨男生用这样的眼神瞥自己了。她气鼓鼓地说，你敢我就敢！
金明还在笑：那好，你爬呀！
她毫不示弱：凭什么凭什么？你约的我，你先爬！
看热闹的男生女生围了一大圈，叽叽喳喳的，像一窝喜鹊在叫。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先爬！
她狠狠地盯着金明：石头剪刀布！石头剪刀布！
哈哈！金明输了，该他先爬。
金明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嘿的一声，就爬上了古树。爬上第一层枝丫，再爬上第二层枝丫。
加油！加油！古树下，男生女生一起呐喊助威。
突然间，树上传来一声尖叫，金明一下子从树上往下滑！还没等大家看清楚，他已经连滑带摔，扑通一下，摔倒在树下。
她急忙跑上去，扶起金明。大家也马上围了上去。
怎么啦？怎么啦？
金明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恐惧地望着树上：蛇……蛇……
啊？几个女孩子吓得惊叫起来，跑掉了。
哇，果然有蛇啊。她望了望树上，站了起来。
喂！燕子！你要干什么？
她朝手心吐了口唾沫，说，该我了。
金明急忙阻止她：哎，算你赢了，好吗？千万别上去！
她用眼角挑了一眼金明：嘁！我不要你的“算”！
她噌噌噌地脱了鞋，弯腰一纵，就跳上了树。然后，手脚并用，很快就爬上了第一层枝丫。她站在粗壮的枝丫上，折了一根树枝，去掉枝叶，衔在嘴里，然后仔细地往上观看。
正是老树枝繁叶茂的时候。阳光照在绿色的树冠上，她看不清上面的鸟窝。她举起枝条，唰唰地击打着上面的树枝。她要打树惊蛇。
唰唰唰！没有动静，她就往上爬一截。
唰唰唰！没有动静，她再往上爬一截。
她听爸爸说过，爷爷从小就训练他刷枝条。采药人悬在半空中采药的时候，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铁皮石斛的周围，有可能有蛇盘旋，有可能有飞鸟袭击。这个时候，柔软却有力的枝条，就是最好的护身武器。唰唰唰！在家里的小院里，爸爸可以用一根枝条，刷破一排悬挂的玻璃瓶。她是家里的长女，她从小也在小院里偷偷地练。爷爷和爸爸不让女孩子去采药，但是，对她练习刷枝条，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山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学会防身，没有什么不好的。
唰唰唰！她一下一下地刷过去，树叶像下雨一样纷纷地落了下去。
小伙伴们站在树下，提心吊胆地望着她。
金明在下面喊着：小心啊！
现在，她可以看清上面的鸟窝了。她看见一个鸟窝的旁边，真的有一条蛇，盘在鸟窝的四周。有一对大鸟，应该是鸟爸爸和鸟妈妈，愤怒地冲着大蛇飞着，叫着。可是，大蛇就是霸占着鸟窝，不肯走。
好哇，我看到你啦。她又折了一根更长的树枝，整理成长鞭一样的枝条，衔在嘴里，慢慢地往上爬去。
大蛇似乎看见了她。但是，大蛇既要对付上面的鸟爸爸、鸟妈妈，又要对付下面的她，蛇头不停地扭来扭去。
她的双脚在树丫上站稳了，然后，悄悄地举起了枝条。
爷爷从小就告诉她，打蛇必须打七寸。
她趁着蛇头对付上面的鸟爸爸的时候，对准蛇的腹部位置，狠狠地一枝条打过去！
啪！枝条准确地击打在蛇的七寸上！
还没等大蛇回过神来，她大吼一声，对准蛇头，狠狠地一阵猛打！大蛇一下被打晕了，松开鸟窝，挣扎着，掉了下去。
树下的孩子们吓得大叫，哇哇地跑开了。
她兴奋地举起枝条，大声地喊道：大蛇被我打死啦！大蛇被我打死啦！
金明首先跑了过来，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大蛇砸去。
小伙伴们也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看见大蛇不动弹了，才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朝大蛇扔石头。
她兴奋地笑着滑下树来。
小伙伴们将她围了起来，蹦着跳着，喊着叫着：赢啦！赢啦！燕子赢啦！燕子赢啦！
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陡了。
森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咕咕。
夜气飘来，雾气飘来，潮气飘来。满天的星星，密密麻麻的，就在头顶悬挂着，好像随时都要掉了下来。
这样高的山，这样背阴潮湿的地方，正是铁皮石斛生长的好地方。
一把把手电筒全开了。强大的光柱在高高的山上交叉晃动着，对准了一处处石窝窝、石缝缝。这里的山石都是石灰岩，质地粗糙、松泡、容易吸潮，岩石的表面附有腐殖土、苔藓，正好可以进行人工移植栽培。趁着夜半山上雾气重，潮气重，她和爸爸妈妈飞快地栽培着。
爷爷坐在山顶上，黑色的剪影，像一尊雕像。爷爷老了，一口气爬这么高的山，有点喘气了。他像一只老年的豹子，在月色与星光之下，默默地与大山星空融为一体。爷爷从小就在山里转，是四乡远近闻名的猎手，捕获的猎物，不计其数。山里的野兽闻到他的气息，都要避让三分。此刻，他默默坐在山峰之上，将自己融化在苍穹与黑暗之中。没有野兽敢来窥视这里，当然，也没有野兽敢来糟蹋铁皮石斛的种苗。
爷爷爷爷，教我滑下悬崖去采药吧。
哼！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下悬崖采药了？
那我就把头发剪了，剪个男孩子发型，这下可以了吗？
嘻嘻，我现在不是假小子，我是真小子啦！
险峻的鹰嘴岩，山顶像尖利的鹰嘴，凌空横斜。爷爷说，很少有人敢从鹰嘴岩上下坠到它的悬崖下去采药。
爷爷没有去过，爸爸也没有去过。
哈哈！那正好！现在该我去啦！
系好升降绳，系好药篓。鹰嘴岩，我来啦！
雾气从峡谷里升腾而上。山风挟带着雾气，一阵一阵地刮了过来。山峰一会儿消失在雾气之中，一会儿又显露出半张脸来。
她从鹰嘴岩笔直地垂降下来。可是，距离悬崖还有一段距离。如果要接近悬崖，必须像荡秋千那样荡过去。
嘿！荡就荡呗！她的双脚一使劲，嗖的一下，就朝悬崖荡去。
她睁大了眼睛，仔细地在悬崖上逡巡着。哇！野生的铁皮石斛！哇！好多啊，这里一丛，那儿一丛，绿生生的，到处都是！
爷爷！爸爸！你们怎么没有发现这里的野生铁皮石斛呢？
她就在这样的云雾中，在万丈悬崖之间，像荡秋千一样，荡到左边的悬崖上；采摘了铁皮石斛后，又荡到右边的悬崖上。不一会儿，竹篓就装满了。
这时，忽然从云雾中传来老鹰的叫声。一只巨大的黑影唰地飞了过来。
老鹰突然说起了人话：不准采摘仙草！
她的心快速地跳动起来。但是，她仍然不服气：凭什么！
老鹰说，仙草在这里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将它们采摘走啊？
她不服气地说，我们家就是采药草的呀。
老鹰说，山上的药草是你们家的吗？
她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老鹰说，你们家不是已经在种植药草了吗？你们在山上种植仙草，我要是将你们的仙草叼走了，你不心疼吗？
嗯！心疼！那是爸爸妈妈辛辛苦苦栽培的，千万别叼走啦！
她将腰间的药篓解了下来，双手捧着，对老鹰说，我把仙草还给你吧。
老鹰说，不是还给我，是还给大山！
好吧！她将药篓猛地抛向悬崖：大山，我把仙草还给你啦！
一阵大风吹了过来，将药篓高高地吹到了天上。药篓在天上骨碌碌地打转转。不一会儿，药篓的口朝下，新鲜的野生的铁皮石斛像下雨一样，纷纷撒落下来。它们一落到山上的岩石上，转眼间就生根了，成活了，一下子长成一丛一丛的了。
哇！漫山遍野都是铁皮石斛！
哇！漫山遍野的竹林，其实都是铁皮石斛！
春夜的山风吹了过来。
她太累了，睡得很熟，很香。
大山静默，夜雾弥漫。
大山之上，铁皮石斛正在悄悄地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