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三岁。家住昆明。爱好文学。暑假期间,报名作为志愿者,到梅里雪山去清理垃圾。
……一只纯白的雏鹰从冰川之上飞起来了。
……那是大河般从天而降的明永冰川,发源于卡瓦格博峰东坡,好似身披银甲的长龙,在雪山飞舞,在莽莽的温带和亚热带的原始森林之中穿行,形成多级瀑布和冰台阶,一夜之间,骤然凝固在梅里雪山之上。
……一只纯白的雏鹰从冰川之上飞起来了。它张开翅膀,在透明的空气里悬浮、滑翔,俯瞰着曲折险峻的澜沧江,俯瞰着在峡谷与雪山之间艰难跋涉的马帮。
山太高了,峡谷太深了。许多地方,是人迹罕至的无人区。这些年,前来梅里雪山转山朝圣的人越来越多了,前来旅游观光的人也越来越多了。遗留在群山之中的垃圾,越来越多了。自愿进山清理垃圾的志愿者,也越来越多了。
两百匹骡马。
三百只钢丝编制的垃圾筐。
四百名志愿者。
要为梅里雪山做一次卫生了。
梅里雪山,圣洁的神山,
你金字塔般的主峰,绒赞卡瓦格博,
险峻雄伟的雪白山峰,
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山。
你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我日记中悄悄生长的诗歌里。
我知道,曾经有一位年轻的诗人,来到雪山脚下,
来到明永村,做了一名冰川下的义务教师。
他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唱歌、打篮球,
同时,去捡垃圾。
当然,他也要求孩子们洗澡、刷牙,
每天早上,他要孩子们张开嘴巴,检查有没有刷牙,
他要让孩子们的牙齿,
和眼前的卡瓦格博雪峰一样洁白。
闷声闷气的冰崩炫目得仿佛一切如常,只有淡蓝的阳光,
从冰缝里渗出来。
香柏燃烧的烟雾与清香给了它生机,
让喑哑的土石突然消失,
让我的身体和它由浅至无的肤色一起,突然在山间颤抖、游移不定。
——马骅
山路被来来往往的骡马踩得坑坑洼洼的。昨天晚上下过雨,许多路面变成了泥浆。骡马驮着大大的垃圾筐,在赶马人的指挥下,吧嗒吧嗒地往上走。
她和几个同学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艰难攀登。被志愿者们称为最帅武警的刘哥哥,伸出手来,将她拉上山坡,也喘着气,说道,你,你们就在这里,休息休息吧!不要上冰川了!
头痛。胸闷。
在海拔六千米左右的雪山之上,行走呼吸都好困难。但是,他们的任务不是登山,而是要到山上捡垃圾,要让梅里雪山清洁而神圣。
一个矿泉水瓶子,被扔到接近悬崖的地方,被树丛挂住了。
树丛之下,就是万丈悬崖,就是湍急险峻的澜沧江。
就是复旦大学毕业生、青年诗人、明永村的义务教师马骅消失的大江。
一个矿泉水空瓶子,那么刺眼,就像一只叮在雪山身上的苍蝇。必须把它捡起来。
不,不能用树枝捅下去,不能让它掉到澜沧江里,污染澜沧江。
来!用安全绳系住腰,手拉着手,用捕蝶网小心翼翼地将矿泉水瓶网起。
慢慢地!慢慢地!
哇,成功啦!就像捞起了一条大鱼!好高兴啊!
山溪、石头的形状起伏不定,雪水的起伏跟着月亮,
新剥的树木顺流而下。
撞击声混入水里,被我一并装入木桶。
沸腾之后,它们裹着两片儿碧绿晶亮的茶叶,
在我的身体里继续流荡。
——马骅
明永马骅希望小学。
这是以马骅的名字命名的小学。
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了。学校里空荡荡的。篮球场上,一匹骡子在阳光下偷吃晾晒在那里的青稞。以前两层的木制小楼已经被拆除。新修的校舍焕然一新。关于马骅的印记,被保存在三楼的一间屋子里。
她静悄悄地走进去。
他的卧具、炊具、吉他、台灯,一切照旧。
如果有一天,走累了,
你就回来吧。
头发蓬松、胡子拉碴,
穿着那件镶花边的绛红色的藏袍。
如果有一天,走累了,
你就回来吧。
村里的桃花零零星星地开了,
澜沧江的江水,蓝汪汪地,
悠悠地从山间流过去了。
十二个学生,十二张笑脸。
如果有一天,走累了,
你就回来吧。
山路陡峭,几乎是壁立的山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如果可以用牙咬,真想在壁立的石壁上咬出一个个石凹来,哪怕是能安放脚尖,能让她和同伴们攀爬上去。
山上有茂密的大树,好几个白色的塑料袋被风吹到了树枝上。怎么办?放过不管了吗?
来雪山之前,本以为捡垃圾,就像在宽阔的大街上捡塑料瓶那样,轻松简单。
来到雪山才知道,梅里雪山转山的路线,内转还好走,森林中许多地方铺设了木地板的栈道。最难走的,是外转路线,要围绕整座梅里雪山,即雪山的主峰,以及两侧的十三座雪峰,顺时针转一圈。这条路线,山高林密,陡峭险峻,许多地方是无人区,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沿途要翻越海拔近五千米的雪山垭口,还要跨过大江大河。
转山人穿越无人区,要走好几天,必须带足干粮和水,否则非常危险。过去,转山人会赶着羊,带着糌粑,在雪山上寻找泉水,或者干脆就喝雪水。现在,快餐食品多了,方便面、矿泉水、点心、罐头,有的人吃过了,就将瓶子、盒子、塑料袋随手扔下了。
这些垃圾被大风吹得到处飞。有的飞到了深深的谷底,有的飞到了险峻的冰川之上。现在,捡垃圾的志愿者们要沿着转山的路线,沿路收集这些被人随手扔下的垃圾。
他们要承受与转山者同样的危险与艰辛,同时,还要承担清洁转山者遗留下来的垃圾,让梅里雪山更加圣洁的任务。
雪山垭口。
高寒。缺氧。胸闷。头痛。
垭口的上空,有秃鹫盘旋。
路下方的凹地上,一匹大骡子,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它是在冰面上蹄下打滑,滑下去的。不一会儿,就成为秃鹫关注的目标。
这时,他们发现山坡上的树丛中,有白色的塑料袋。而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壁立的山岩。
刘哥哥大声吆喝:女孩子留下!男子汉跟我上!
年轻的哥哥们,搭成了人梯。刘哥哥踩着人梯,攀爬到了山坡上。好几个哥哥爬上去了。他们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用长长的竹竿,将挂在树枝上的塑料袋,一个一个地挑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像捧着珍宝一样的,揣在怀里,再踩着人梯,小心翼翼地下来。
哥哥们大口大口地喘气,说不出话来。
她赶紧将矿泉水递过去,喂给哥哥们喝。
她忍不住热泪盈眶。
捡一个塑料瓶,
或者塑料袋,
需要多久。
在莽莽的雪山上,
在山鹰难以飞越的地方。
捡一个塑料瓶,
或者塑料袋,
需要多久。
也许,需要一个年轻的生命,
像花一样凋谢。
捡一个塑料瓶,
或者一个塑料袋,
需要付出一个年轻的生命,
以及他全部的青春。
下课了,学生们开心地嬉笑着跑到篮球场上打篮球。
巴掌大的篮球场,是马骅来了以后建的。
一个篮球滚到了她的脚下。她捡起篮球,递给跑过来的小男孩。
哎,你知道马老师在哪里吗?
小男孩用手臂揩了一下鼻涕,答道,我知道,他到县城买粉笔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男孩抱住篮球,跑走了,回头喊道,我们都在等他回来!
三十二岁的马骅是从北京来到明永村的。他热爱藏北文化和质朴的藏民,希望与“透明”的雪山、“透明”的藏民们生活在一起。
他在这里当义务教师,没有领取村里一分钱。
他还自办了一所夜校。每星期有三个晚上,他要组织村里的村民和景区管理人员学习英语,一年多来,从没间断过。
上个月那块鱼鳞云从雪山的背面,
回来了,带来桃花需要的粉红,青稞需要的绿,
却没带来我需要的爱情,只有吵闹的学生跟着。
十二张黑红的脸,熟悉得就像今后的日子,
有点鲜艳,有点脏。
——马骅
骡马队在高山之上的原始森林里穿行。
多么高大粗壮的大树啊,他们五个人手拉手,也围不过来。需要六七个人手拉手才能围成一圈的参天大树,随处可见。走在海绵般的林地里,如同走在巨大圆柱组成的宏伟的宫殿里。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云蒸霞蔚的白雪群峰,峭拔壮观的巨大冰川,簇拥着金字塔般的卡瓦格博峰,无比壮美,令人心醉。
来吧来吧,雪山森林,
美丽的杜鹃、报春、马先蒿和绿绒蒿;
来吧来吧,雪山森林,
丽江云杉、澜沧黄杉、云南铁杉和红豆杉;
来吧来吧,雪山森林,
高大的落叶松、高山松和杜鹃、箭竹;
来吧来吧,雪山森林,
雪线上的景天、地衣、山葱、凤毛菊和点地梅。
穿越森林,一路向上,如同读一部森林植物分布的大书。
天蓝得醉人,云白得可爱。
但是,她发现,有许多的白色塑料袋被山风吹到天上去了。
啊!怎么办?不能让塑料袋这些白色的垃圾去污染神圣的卡瓦格博!必须把它们捡回来!
她正着急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鹰飞了过来,一只纯白的神鹰,唰唰地飞到了她的面前。
啊啊,谢谢,神鹰啊!请驮着我,去天上捡塑料袋吧!
神鹰点点头。当她骑到神鹰的身上,它便张开巨大的翅膀,呼啦啦飞到了天上。
啊,晶莹的雪山延绵起伏,像巨浪奔涌。
一朵朵白云变成了雾气,在她身边飘动。
她看见一只塑料袋了。
快!抓住它!
她刚刚一伸手,塑料袋又飞走了。
快!神鹰啊,叼住它!
神鹰明白了,张开翅膀,追赶着塑料袋,一口叼住。哈哈,塑料袋再也跑不了啦!
她听见脚下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
她知道那是志愿者哥哥姐姐们在为她鼓掌。
谢谢你!神鹰啊,前面还有塑料袋!那不是白云,那是白色的垃圾,我们再去清理吧!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白上再加上一点白,
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雏鹰;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绿上再加上一点绿,
好比野核桃树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
我最喜爱的不是白,也不是绿,
是山顶上被云脚所掩盖的透明和空无。
——马骅
她没有醒,还在雪山之上飞翔。
窗外,是墨蓝色的夜空。一轮金色的圆月,正悬挂在雪白的卡瓦格博雪峰之上。
四周一片熟睡的鼾声。
明天,他们就要登上冰川去捡垃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