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府,布阵场。
容家有头脸的人物皆聚在这里,地位较高的则以容族长而中心列坐在高台之上,粗粗一数,足足有数百人,人人表情各异的看着正中间的人,有惊讶的,有冷漠的,有担忧可惜的,也有期待急切的,甚至在一些人脸上还可以看到隐蔽的羡慕。
场中,容落月缓缓展开了一幅画,画上是容族人都知道的雾隐小院,但众人知道归知道,却极少有人亲眼见过,是以骤然看到这幅画时,很多人都愣了下。
那副画算不上极好,但却很是传神,一团团云雾之下,是他们或多或少期待过的盛世美景,而那盛世美景之中,只有一个红色的人影。
凤云生的血就在此时落入了阵中,忽的,那血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分成了两滴,一滴落在了容落月的额间,另一滴朝着容落月对面的方向转了一圈,而后又回到他身侧,血滴在画前转了两圈,倏然浸入了画中。
众人正惊愕,却见容落月对面三人等身的位置忽然现出了容逐星的身影,她一身红衣,额间印着一颗红点,她晃晃悠悠的站稳,一双大眼睛有些迷蒙的看着周围。
容逐星略过众人的脸,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着容落月,有些急切想走近说些什么,可脚下却被大力禁锢住,竟是半步动不得,她看向凤云生,却见他摇了摇头。
是了,凤引阵一旦开启便无法中止,容逐星抬头看向容落月,却见后者闭上了眼睛,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决绝。
身为嫡女,容逐星的资质自然是出众的,她其实早就察觉出爷爷对待她和哥哥的区别,甚至有时她都觉得爷爷对待容念华都比对哥哥好。
她也疑惑过,可云生哥告诉她说是因为爷爷要锻炼哥哥,她那时候信了,这么多年坚信不疑,就好像自己给自己建了一个百花园,然后安神的栖息其中。
可假象终究是假象,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容逐星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眨了眨眼睛,泪水倏然落下,这一刻她竟想起了谢舒弹得破阵曲,那时候她只是感动其中的情谊,而如今她却已经是曲中人了。
前几日,谢舒还曾问她,那时她故意装作听不懂,可又怎么会听不懂,那时候的装傻不过是恃宠而骄,觉得时日还远,一切都还来得及,可转眼间,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忽的,容逐星浑身一抖,只觉体内骤然传出一阵痛楚,好似身上被开了无数个口子,剧痛让她忍不住惨烈吼叫出声,一时间只觉得有无数刀子一点一点研磨自己的全身,又痒又痛。
容逐星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向对面的容落月,却见他紧闭双眸,下唇被死死咬在嘴里,忽的,白齿一错,被咬的发白的下唇顷刻渗出血丝。
容逐星被剧痛折磨的几乎站不稳,可她还是固执的死死盯着那个人,容时月毫无所查,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可那浸满了汗水的额头脖颈还是让容逐星揪心不已,正此时,他忽然不受控的前倾而后又很快稳住,而那双紧闭的眸子里竟然缓缓渗出了血泪!
容逐星又一次尝试抬步,她只想去帮他拭掉那可怖的泪水,可就在容落月稳住身形的一刹,她身上的痛楚竟骤然加大了一倍,再也无暇去顾忌对面的容落月了。
阵外,容族长有些担忧的看着中间那团黑雾,他想想问问什么,却见凤云生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云生说过,此阵一旦开启无法回头,既如此,就看那两人的命数了。
其余众人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更有许多人未曾听闻过凤引阵,只知道十分厉害,尤其黑雾起时容逐星的惨叫,众人可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正此时,阵内忽然又是一声惨叫,这声惨叫不同于刚开始的那声,之前的更像是痛吟,像是刹那的刺痛,而现在的却是厉嚎,是被痛苦撕扯过,隐忍过后的绝望,听的人心底一颤,不敢再听。
挨着容念华站着的妇人忍不住了,低声开口询问,仔细看去这位夫人与容逐星还有几分相似,她是容逐星的亲姨母小许氏。
当年许家姐妹两个嫁入容家,一个大房嫡子,一个是三房嫡子,大房不堪重用,如今就剩了容逐星一个亲苗苗,三房叔伯辈也算稳重,虽不能有所成,但守成却是没问题,且容念华的资质甚佳,是以小许氏得以有资格观礼。
至于大许氏,在听闻此事时就直接昏厥了过去,现在人还没醒。
容念华见自己的母亲一脸不忍相看,便开口解释,凤引阵是容家独传的阵法,但从第三代之后便没有容家人可以学会了,到了这一代,只有外家人凤云生天赋异禀,学了三个月就学会了。
这阵法其实一种命脉相连的咒术,被施阵的两个人必须是同月同日同时辰生人,一旦被施了阵法性命就会牵在一起,从今后这两个人只能练同一种武功,阵内有一凤一凰,其中一个是“主”,一个是“护”,“主”死了,“护”会跟着死,但若是“护”死了,他的所有功法都会传给“主”,保“主”不灭。
若是都安然无恙的长大了,女子及笄之日,男子及冠之日,凤引阵会自动开启,若不出意外,且有另一种阵法加持的话,“护”可以保住性命,但武功同样会全部转移到“主”身上,并且在阵法结束之后,“主”会忘记“护”,永不会再记起。
“……母亲不必太担心了,星儿不会有事的,还是多担心担心……落月哥哥吧。”容念华说完就转过头去,这是她第一次叫容落月哥哥。
小许氏略微错愕的看着容念华,又转身看向那团黑雾,其实容族长会这么做,她是知晓原因的。
这些年容家一代不如一代,好不容易生出一个有资质的,容家上下都待若至宝,但凭她自己的本事很难让容家在如今的局面中站稳脚跟,是以容族长早早就开始布局,就是希望可以多帮衬自己的孙女,让她少受些苦。
除此之外,容逐星的性命也很重要,有了凤引阵无疑是多了一条性命,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是对容逐星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忽的,黑雾内传来一声极为清丽恍若昆山玉碎的声音,与此同时凤云生猛地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只见黑雾骤然化成熊熊烈焰,大火起的十分突然,且气势浩大,瞬间就将整个阵法都包裹其中,而到了边缘之地却猝然断灭,一丝火苗都未曾冒出来。
在这烈火之中,众人隐约看到一个凤的雏形,那凤在火中挣扎转圈,几息之间就大了数倍,忽然,那凤骤然冲出火海,伴随着昆山玉碎般的清啼,直冲万丈高空。
与此同时,烈火忽然像中间缩去,骤然变成了一朵巨大的花骨朵,紧紧闭合的火红的花瓣灼灼耀眼。
那凤浑身浴火,在阵法之上盘旋几圈之后,骤然向着那火红的花瓣直冲而下,在触到阵法内的火苗时,那凤好似终于被烧尽了,火红的羽翼霎时碎为齑粉,飘然而落。
凤云生见状骤然从座椅上起了身,他定定看着那还在燃烧的花骨朵,眼睛一眨不眨。
几息之后,那花瓣终于碎裂,地上画出来的阵法同时缓缓消失,火红的颜色过后,一个红色身影站在其中,正是容逐星。
而在容逐星对面,原本容落月站着的地方也缓缓现出了身形,他原本青色的衣衫上已然沾满血迹,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爬上来一般,额间脖颈全是汗水,衣衫更是被打湿许多,原本紧束的发髻凌乱,被鲜血染红的下唇配上苍白的面色,整个人形如鬼魅,虚弱而怪异。
凤云生看着这样的容落月心中一紧,他赶忙上前想扶住容落月,可刚走了两步就见他缓缓的艰难的睁开了双眼。
容落月眼珠转了转,他抬手抹掉鼻翼的血泪,站在原地缓缓跪了下去,他已然筋疲力尽,身上无一处不泛着刺骨的疼痛,可他还是咬着牙冲着容族长和凤云生所在的地方磕了三个头,而后将自己的佩剑还有谢舒的那副画放在地上。
他缓缓起身,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大门的方向而去。
这一刻的容落月毫无功力,整个人虚弱不堪,仿佛风吹一下就会倒,但院内的数百人却只是看着,无一人搀扶,也无一阻拦,原本站在门口的人也退让到一边,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正此时,容逐星站在原地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映照着阵法内还未完全退去的灼华,她缓了缓神,忽然转身看向容落月。
“哥!”容逐星撕心裂肺般的吼了一声,她哽咽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你不要我了吗?”
容落月听见身后的动静,脚步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淡漠的看着明显和从前不一样的容逐星道:“我不是你的哥哥,从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话毕,容落月再次转过头,缓慢而又决绝的走出了容府大门。
容逐星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离去的身影,眼泪扑簌扑簌的掉落,忽的,她抬起脚,想要去追,可就在她动的那一刻,身子骤然一软,整个人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