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喜宴她最终还是没去,纪悦兮在院子里陪她说话,她时不时回几句,翻着手上的话本,如若除了这突然闯进的男子便更好了,像是官家的公子,粗粗行了一礼,拉着悦兮便走,原本就缺根筋的的女子显得更呆了,毫无反抗便跟着去了。夜琼未过问拿着话本散去了。
临近新年,那位二王子,终于禀明皇上近日启程。
四处张灯结彩,民间热闹非凡,过年,守岁,日子一天天的过,越吵闹的环境,她越觉得格格不入。
这天晚上,一个黑影闪在夜琼屋内,来人不同于以往的轻挑,脸上挂着温柔自在的笑容,夜琼一双眸子蹙满星光:“来了?”
似乎觉得不够温柔,声音又轻了几分:“他告诉你的?”
“嗯!”寒夜从黑影里走出,坐在身旁抵在她肩上,声音透着委屈:“都怪你,你不在他老是欺负我,那人让我扮成奴仆跟着那傻货王子去塞外,他也不帮我说话,哼!”
若是只听他的声音,怕都要以为他快哭出声,夜琼忍着笑意,斜了下身子:“行了,就你会装。”
寒夜眼角弯弯,直起身子故作厉声道:“切,老女人心真狠!”言语恶劣,举止尽是温柔。
夜琼也不恼,心中算着塞外这一路的天气。
寒夜就一直看着她,舍不得挪开眼神:“姐姐什么时候回到京城的?因为知道姐一定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等呢……”
“……没离开过。”
“嗯”轻轻附和一声,他低头笑了几分。
……
寒夜想起她离开的那时候,她在落花细雨中跪了两日,青砖微凉,闫璐终于待不住走了他坐在屋顶上,再无直挺着背脊的力气,几度咬唇。
当她费尽半身武功强撑着离去,泪水远比眼睛来的透亮。
无人看到他哭的多惨,正如无人知晓他有多依赖她,亦不知他们早早便相识,感情深厚异常。
夜深了寒夜朝她告别:“姐,走了啊。”
“一路顺风!”
“好!我记住了。”
王子启程了,她站在墙头上望去,看不出那位才是他,对着冬日凌厉的风,请愿:“万望,一切顺利。”
长长的队伍看不到了,她顺着街道往叶家走,有位公子不注意撞上了她,公子身形纤瘦比她高了许多,她本能仰头去望。
“姑娘?姑娘可有不适,小生并非有意,姑娘?”公子顺着你的目光往斜后方看去,抬颚几分只见酒楼二层零散坐着几位客人,回过头来,眼前已没了人。
二层酒楼里,寒月吩咐芸娘子添了几盏糕点,温热的糕点刚端上来,寒月一双眼便染上了笑意,芸娘子瞧了一眼跟前的姑娘,识趣的闪到一旁。
“过来,有你爱喝的味道。”
之后几日过的平静,寒月来看过她一次,约了在酒楼相见,聊的最多便是这些时日寒夜做过的荒唐事,听着笑意满满。
天微黑,落府内,有个黑影从主厅退出直奔暗卫所,径直来了寒月的房间,屋内寒月正擦拭兵器,摆了一桌面,见楞来了,扫了一眼旁边的座椅。
楞见他兵器擦的仔细,一时不知怎么搭话,反而是寒月瞟了他一眼胸前的小木牌开口道:“他吩咐的事可都办完了?”
“都是办完了才来的。”
那人沉吟半刻,跪在寒月面前:“她在哪?”
寒月擦兵器的手一滞,不自觉带了点笑意:“找她可是有事?”
“我不记得你与她有什么交集啊?”
“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多重要?”寒月显得不以为然。
“……”他低着头,手握的极紧。
换了一把兵器小心擦拭:“她会想见你吗?”
眸中一闪而过怨恨:“大抵会的。”
兵器被擦的格外光亮,能瞧见他越发冷酷的眸子。
京城的街道已没有多少行人,叶家人吃了晚饭在凉亭闲聊,夜琼被苜乐扯着偶尔回过神听上片刻,叶槛在旁习书有一回没一回搭话。
突然夜琼躲开苜乐,一个暗箭飞过去,在叶家人的惊讶下,楞直接飞了下来,夜琼吩咐叶家人不许出凉亭,拿着软剑直直看着来人:“你是谁?”
楞本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无奈被她发现,低沉良久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棱昔”
熟悉的名字被人提起,夜琼周身肃穆之气就已去了大半,叶槛看着夜琼,她好像又被拉回了她自己的故事里,周身暗了一片,她在里面,他们都在外面。
“棱昔?偶然见过几面。”夜琼尽量将声音平稳下来,笑道:“怎么?”
“她因何而死?”少年的语速很慢,却问的那般急切:“可是与你有关?”
持着软剑的手落到身侧,夜琼才看到少年胸前挂着的小木牌刻着他的名字,乌云飘过她的身边一片漆黑:“是……是因我而死。”
少年并未有几分好过,声音抖着连连追问:“你,你杀的她?是吗?”
“……对……是我。”
少年很是不信,又问了几遍眼前人却一句再没回答过,只一副任其谴责的模样,少年烦躁无比大叫着持剑上前。
她却没躲,与之相似的软剑掉落在一旁。
叶槛心一紧,不自觉往前挪了几步。
软剑极细长,轻轻一捅就没入了血肉中,喉中血腥,鲜血极安静地顺着夜琼嘴角滑下。楞自出剑时便已后悔了,好像有人一脸胡闹吼道:大愣子,你干嘛呢?想死啊!
眼前恍若有人挥着鞭子朝他抽来,他一害怕,急急拔出了软剑,再一细看,哪里有那般刁蛮的姑娘。
“你…为何不躲?”少年心底透着些无奈,要是让她知道,他伤了她姐姐,定饶不了他的。
“…还债,还命债。”伤口滴着血,夜琼低声下气的样子深深刺痛了少年的眼,衬着夜色,少年逃也似的走了。
少年走了,叶家人慌忙从凉亭出来,叶夫人唤王妈妈:“快,快去找大夫。”
“不!”
叶夫人一愣,随机吼道:“什么不要,剑刺的那样深,怎么不要啊,如何不要啊!”叶夫人看了眼伤口处,声音连带着抖个不行。
“不用!”
不容置疑的语气,夜琼挣开往外走,走到拱门旁,身形晃了晃,终是倒了下去。叶槛跑过去,抱住她滑落地上,嘴边还挂着血迹,叶槛很想知道,她到底有多少故事需要一个人去藏。
她很轻,叶槛几乎毫不费力就将她抱了起来:“娘,听她的吧。”
“这……”叶夫人还想去劝,苜岩见状慌忙拦住她娘,安慰道:“娘,没事,我去帮夜琼姐处理下伤口,放心啊,没事的。”
还没走到屋子,夜琼就醒了过来,低声命令:“放我下来。”
“不放!你身上有伤。”
“夜琼姐,你就听我哥的吧,伤口还在流血。”
感觉抱的更紧了些,夜琼一收力,从叶槛手里翻身出来,用左手撑了下地,稳稳站在叶槛面前。
手上一空,叶槛面色越发难堪,苜岩往回退了退,缩起了脖子。
“……”
“夜琼!你想死吗!”
叶槛气的不顾仪态,那女人却根本不搭理他,径直往屋子走去。
叶槛猛的冲过去,拉过她的身子,却被她的神情吓到了,她垂着眸,视线冰冷,又把他们归为了路上行人。他吓得缩回了手,降下音量带了些讨好的味道,柔声:“让苜岩帮你。”
夜琼瞧了一眼苜岩,转身进了屋子,苜岩示意他叶槛安心先回去,随机关上了房门。
叶槛被关在门外,越想越气,这女人!
突然传来极压抑的笑意,叶槛扫过去,“哈哈哈哈,我们少爷还有吃瘪的时候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
“………”
小李子笑完就跑,被一只鞋砸到在地上。叶槛光着一只脚遏制住她的后脖颈,耀武扬威:“笑,接着笑啊你,还跑!跑,我让你跑,啊!”
“少爷,我错了错了,啊啊啊,别打啊,少爷!”
………
屋外吵闹。
苜岩进屋便见夜琼靠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她走近,解开夜琼被血沾染的外袍,露出极深的伤口,苜岩不住皱了眉:“我该怎么,怎么帮你处理?”
夜琼将伤口处衣裳撕开,递给她一瓶药粉,苜岩照着指示撒上,应当是很疼,苜岩感觉她整个腹部都收的极紧。处理完,苜岩想替夜琼包扎,刚掀开里衣看了一眼,夜琼便拿过外袍盖住了,她的腹部多是伤痕,那些伤疤有些已极浅,像是用了极好的药膏,而有些却是新伤,盖在旧伤上,断断续续的,很是狰狞,苜岩觉得鼻子一酸,嘀咕道:“一点都不好看。”
无痛无痒的一句话,如残页被风吹走,苜岩包扎的手轻颤:“你到底为什么不躲?”
眼泪落在夜琼手背上,清凉的感觉:“明明能躲开的。”
“……”
“有些事,你可以试着向其他人说的……”
夜琼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天,突然诉说起。
有些事,她一次都不愿再想起,一件件缠在一起,一根线被人晃起连带着整个线团都在难受。
那是很久前,他被派到下方镇守,总半年之久,他回来时,正赶上宫里宴席,他一袭官衣踏春风得意而来,她那时还是叶四小姐,座位在偏僻的角落。
他任务完成的极好,圣上大悦赏了许多财物,身旁不少官家小姐薄纱掩面神色娇羞小声议论:
“这就是落世落将军?年少有为,当真是好少年郎。”
“对啊,最主要生的好生俊俏,虽是将军看上去却像是翩翩书生,不过书生可没有这么好的身材。”
“哎呦,你这脸都红了,怎么,想嫁啊。”
“啊,姐姐真讨厌!不过我爹可说了,说要找个年少有为之人将我嫁了呢,哈哈哈哈”
……
夜琼听那肥女人娇声讨厌,头更痛了。
圣上念他多日劳累辛苦许回府歇息,她寻一借口缓步踱到宫门外,那儿停着不少马车,他径直上了一辆,帷裳被风吹起,夜琼看到,马车里,那被他留在身边的叶四小姐,轻轻点了一缕安神香。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觉得,她在他心里毫无特殊可言,半年远行,那温柔儒雅的叶四小姐,一直被他带在身边。
她任务向来完成极好,那会,却留下许多漏洞,按规矩她被罚二十几鞭,鞭子抽在身上,那位姑娘端着温水路过,面色不忍。她匆匆进了内室,没过多久,他走出来赦了她的处罚。
殷红的血落在地上,深深刻进骨子里。经才他带着寒月经过,他瞧见她了啊,她没想他赦了她的处罚,没想他会偏袒她!可她以为至少他会走过来,她以为他会留下一个安慰的眼神,不曾想竟是嫌弃的神色,嫌弃,哈哈哈!
自那日起,她不愿回她那所院子,也因如此,终身悔恨。半月之久,棱昔浑身是血来找她,阿语被吓到了,却还是朝她笑笑,关在房门守在外面。
棱昔抓着她的衣袖,哭着埋怨:“你怎么不回来啊,你知不知道,小豆芽被送进了那种地方啊,我没办法啊,我救不了他,你快去,快去啊。”
棱昔身上的伤,出自自己人之手,夜琼来不及问,匆匆赶到暗卫所,她发了狂,逼着人问小豆芽在那,寒月赶来,救走她手下的暗卫,沉声安抚:“我带你去找他。”
按照暗卫之间留下的记号找了许久,终归到了一地下场所,不少暗卫守在外面,见寒月来了俯首:“寒月哥,可以行动了。”
身旁暗卫一股脑冲进去,里面叫喊声不断,寒月牵着她衣袖走过,这周遭深处,关押了许多孩子,少女。
夜琼懂了,一行清泪落下,这里是部分官员们经营的买卖交易场所,多的是未长大的孩子,多年来为皇上所不耻,为百姓辱骂,所以端了这里……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功劳。
“是他的命令?”
“是。”
“小豆芽在那?”
“他活不久了,那些人发现了他,下了狠手。”
寒月带她穿过一件件囚牢,小豆芽就躺在最里面那一间,夜琼几乎不敢去看他的样子,他才七岁,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地上的小孩伤的很重,甚至没发挪动,他听见声响,睁开的眼镜弯成了月牙:“姐姐,是姐姐吗?”
夜琼跪在他身侧,地上的干草,被血浸的潮湿:“怎么不去找姐姐?”姐姐再无能,至少可以让你躲开这场灾难。
“姐……姐姐,我不怕疼的。”
“可姐姐怕疼!我若躲了,姐姐要挨很多很多鞭子,豆芽不想……”
“这次出了点意外,不然豆芽一定可以像姐姐一样,成为……最棒的暗卫…”
世人最能自欺欺人,她是豆芽口中‘最棒的暗卫’,要如何骗自己,这一身伤的小豆芽,用极好的药膏便能活下去。
“不,不可以,不可以……豆芽?豆芽醒过来,豆芽!!”
眼前的孩子渐渐没了声音,无论她说再多话,也不回一句,她的哭由寂静无声转为长久的啜泣,悲伤笼罩在其中,无法抑制,她抓着稻草,嗓子尝到血腥的味道。
极其嘶哑的声音,寒月站在背后不再向前。
前几日夜里,寒月拿着一碟案卷翻阅低头,良久,落世自门外来,褪去外袍半躺座椅:“找到了吗?”
寒月递过去几页纸:“这几人尤为合适。”
退后几步等着,落世随意挑出一页:“就这个吧。”
“记得弄得像一点,那些人可不好糊弄。”
寒月接过看清纸上那人,沉默不语。
落世不悦:“怎么了?”
“……换个人吧。”
“为何?”
握着纸张微微收紧:“……这是她亲自带在身边的。”
落世似是想到了谁,却故意装作不知,不知在赌谁的气:“呵,她是谁?我要看她的意愿?”
“当真给她的殊荣太多,让她忘了自己是谁。就这个孩子了。”
落世离去,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眼前的景象重叠,寒月苦笑,这两个人,他一个都拦不了。
“最顶级的暗卫?呵呵呵,真是讽刺。”昏暗的大牢里,夜琼抬起头问道:“他在那?”
“找他来。”
“琼?”
“去找他来!”她第一次发火,第一次如此声嘶力竭。
“好,我去找他。”寒月浅笑,他没法拦她。
寒月走了一会便回来了,待在夜琼旁侧。几炷香的时间,落世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武衣,想是方才在教习新兵。
他还是来了,眉宇淡然,可连寒月都能看出他满脸烦躁,这次任务不完成的挺好的吗,缘何急急叫他来。
“怎么,何事你们搞不定?!”落世扫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孩子,略有一丝赞赏。为何找他来,心里也算猜出了些,有意讨好了些:“这孩子倒是聪明,安葬了吧。”
啪,清脆的响声,他露出惊讶的神色。
“落将军,当真洒脱。”
那是她第一次对他不悦。
她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个巴掌直接甩了过去,她用了极大的劲道,指甲劈开在他脸上划下很深的一道印子,周边暗卫都倒吸一口气,微微往旁边侧了侧。
落世也是被惊到了,手指触到血的凉意,末了,他反应过来,掐着她的脖子抵到石柱上,用了十分的力气,夜琼咽下喉中血腥,甩开他的手:“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及其凉薄的一句话,落世却是不懂,仍觉得她在胡闹,她又凭何与他胡闹。
寒月欲追出去,落世大吼不许去,任她闹。那也是第一次,寒月对他袒露几丝厌弃。
寒月还是追了出去,他很是无解,蹲在地上看了男孩尸体很久很久,还是未想起来:“这孩子……是谁?”
“回主上,是近三年前您亲自挑选送去夜琼身边培养的。”
“我亲自挑选?三年前?”
他已统领暗卫所,以将军之名南征北战时?
伸头碰了碰孩子还又有些婴儿肥的脸蛋,他呢喃细语:“我怎么不记得了?”
寒月追出去时,夜琼早已不见了,他极快赶回了暗卫府中,底声舒了口气,小院子有小豆芽爱玩的秋千,夜琼坐上去,退了几步晃了起来,秋千越晃越快落下一堆阴湿。
最后,秋千撞到什么突然停了下来,寒月正抵在她身后,她回过头去看,终是嚎啕大哭起来。远处,落世缓步而来,寒月朝他摇摇头,站在门外不再靠近。
这晚,落世想了许久,直到夜已深他精神恍惚,方才有些意识。
三年前,他一门心思入朝堂,带兵天南海北征战,战事本凄苦,百姓最是不易流离失所,他带回了十几孩童,派人专门训练,用已暗卫去不了的地方。
有个孩子,极有天赋,性子却是柔弱温和的,他便带回去交到她手上训练。棱昔当时也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常借着夜琼不在偷偷带着那孩子满暗卫所胡闹。
细想想,那次战事长达一年之久,他一回来便去参见宫里的庆功宴,回来去看那些孩子如何安置,酒水喝的太多,他的胃绞的越发难受。
寒月不在旁,身边手下多是束缚,那个孩子看着他,极轻的来了句:大哥哥,你不舒服吗?
这时落世才想起,那孩子,眼睛与她很像,关心人的时候,目光极尽温柔。就算不说话,也让人觉得温暖。
确实,一年多的时间,他有些想她了。可却突觉没什么理由去见她,这才带着这孩子去——借口让她亲自调教。
回过神来,落世也不知该高兴该难过,心中异样说不出话来,哪里不一样了呢?
她怎么就朝他动手了。
她朝他动手,他怎么就只觉得丢人愤怒。
她朝她动手,他怎么就只想到她朝她动手。
夜深无眠,落世买好了蜜饯放在床头,可第二日起来,瞧见床头蜜饯,心痒了痒。
日子久了,这袋蜜饯落在床底发了霉。
或许就是,许多东西你以为能在心底激起万层波浪,实则只没入其中,连水花都没溅起。
再见他,夜琼亦是半跪于地。
她收起了仅剩的小性子,他忘掉了夜半时分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