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蜀联姻,万民同庆。然而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忧愁。
嘉宜郡主的送嫁队伍成行前的那个晚上,楚焱第一次住进他的南平侯府。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十年前。
那时候姝月姑姑还在世,她总是坐在东宫荣庆殿的小院里,手上捧着什么东西绣着。有时是笙儿和煜儿的衣物,更多的,是为丈夫做的荷包、腰带。
荣庆殿里种着两颗树,一颗是桑树,另一颗是榆树,是双生子百日的时候,太子亲手种的。楚焱就带着笙儿和煜儿在树下跑来跑去,嬉笑追逐。他年长,又是习武之人,逗弄两个四岁孩子是轻轻松松的事儿。笙儿煜儿追不上他,就在后面“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其实他那时并不喜欢带他们玩,偏偏那两个最喜欢缠着他。
梦醒后,天还未亮。楚焱起身,点亮屋子里所有的蜡烛,像是要用这一室光辉,来填补心底漏的那个洞。
他心里漏了一个洞,可是五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习惯了沉默。满腹心事,即便想要倾吐,也不知该与谁人说。
没人知道,楚焱曾经,心悦过一个姑娘。
他自己也不知道情从何处起。四年前,楚焱从京畿卫调到镇南军,跟着杜尚离开锦都时,傅雨笙才刚十一岁。虽说帝王家的孩子早慧,傅雨笙更是在母亲去世后变得愈发难以捉摸,可是在楚焱面前,她似乎还是那个追在他身后,喊着“哥哥等等我”的孩子。
许是习惯了,四年来,他习惯于在每场杀戮之后、每个孤寂的夜里,抱着关于她的那一点记忆取暖——那些他曾不胜其烦的,后来都变成了生命中不可复得的暖色。以至于关于那段记忆的每个人,都在楚焱的心中得到了无限的美化,甚至让他对一个姑娘的感情,由思念慢慢变成了思慕。
也许这不是真的思慕,但当楚焱回到锦都后,满心欢喜地想去找她,却从傅明煜口中听到她要和亲的消息时,那一刻心脏撕碎一般的痛,是真实的。
那时楚焱才明白,原来人们说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并不是什么夸张的说法。而是当你伤心难过到极致时,心脏真的会痛。
那是比任何刀伤,任何剑伤,都令人痛苦千倍万倍的心殇。
他急切地想听到一个答案,想要听傅雨笙亲口说些什么。所以当傅明煜说,阿姐陪舅母去了寒音寺后,楚焱连戎装都没换,骑着他的蹑风马就出城去了。
至于如果从她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会怎样,楚焱根本没心思去想了。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去见她。
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又不知说什么。
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寒音寺,在大雄宝殿前的丹墀前,遇见拾阶而下的傅雨笙。二人皆是一怔,僵立许久。
最后荆安侯夫人从大殿里出来,看见这两人跟雕像似的呆站着,走过来笑道:“哎呀呀,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菩萨显灵,给你们两个施了定身咒?阿焱,你这孩子,怎么穿着铠甲就跑来了?也不怕冲撞了佛祖!”
楚焱这才回过神来,向侯夫人躬身行礼:“是儿子唐突,母亲恕罪。”
傅雨笙亦笑道:“焱哥回来了。”
“嗯,回来了。”楚焱干巴巴地应着,盘算着该怎么开口,“郡主,我听说……”
“焱哥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
楚焱默了默,改口叫了一声:“笙儿。”
荆安侯夫人在旁边冷眼看着,也算看出些门道来。于是朝楚焱眨了眨眼,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去禅房休息去了,顺便把跟在雨笙身边的乐尚苏一起拖走。
这下放眼望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楚焱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着她,真像是被谁施了定身咒似的。
“焱哥,南疆战事这回算是结束了吧?舅舅和你,还会回南境吗?”
“不知道。这次虽说是打了胜仗,可百越各族实际上没有真的臣服,等他们恢复了元气,还是会卷土重来的。百越虽说相互之间并不和睦,但面对外敌,倒是出奇的团结。”
“那下一次,你还要回南境吗?”
傅雨笙聊起了战事,楚焱便轻松很多,话也多了些:“自然要去的。义父他这回在战场上受了伤,再不能折腾了,这担子自然要落在我和杜少安身上。”
“也好,你这次回来的正是时候,若再晚些,只怕咱们就见不到了。”傅雨笙笑道。
楚焱抿着唇,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起,像是在隐忍什么:“什么意思?”
“焱哥,我要嫁人了。嫁给东齐的二公子,阙陵君楼故。”
沉默。
“其实和亲,不一定真要你嫁。”
他想到了杜家的两个女儿,想起宗室中还有几位乡主、县君。在楚焱看来,是谁都好,只要能让傅雨笙留下。
可是傅雨笙却摇头:“只能是我,只有我,才能让东齐和西蜀都对彼此放心。”
“可是煜儿已经登基了,为什么还不能护你?”
“他不想我嫁的,只是我一定要嫁。”
“为什么?”楚焱想到一个可能,“难道你……是真的与那阙陵君……情投意合?”
“情?”傅雨笙摇着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哪有什么情?我连他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呢。我想要的只是阙陵君夫人这个身份,而他想借我的力与楼政争位,说到底就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这是什么各取所需?既然是交易,你为何非他不可?”楚焱按了又按,实在按不住心里的冲动,“我不可以吗?我现在也是二等关内侯,阙陵君夫人这个身份可以带给你的一切,南平侯夫人也一样可以给你!”
傅雨笙愕然,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楚焱被她看得都不敢用力呼吸,此刻他似乎不再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少年将军,而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满心忐忑地等待心上人的宣判。
而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浅笑摇头:“只有他。”
后来楚焱常常回忆起这段过往,渐渐记起那时她的神情。那是从前他从未看过,后来也永不会再出现的哀伤。
他想,也许那时的笙儿,也曾朦胧有过与自己一样的心情。只是她从来都是个心狠的人,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愿景,可以抛弃一份感情,甚至赔上了一个普通女子,最重要的一切。
那是令后来的楚焱,为之怜悯为之心痛的狠绝。
可这一刻的楚焱并没有想到那么多,他只是不甘心的追问着:“煜儿登基了,你现在是西蜀最尊崇的长公主,你是自神佑王后以来,第一个以女儿身立足朝堂的人。声名、权力、地位、财富,这些东西你都有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说过,远没有结束。”傅雨笙道,“焱哥你知道,什么是‘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