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羚羊大猫懒得出门,躺在床上舔牙缝。二狗带着鸭子顺着铁路游荡,二狗依然习惯性地踢着脚下的每一个东西,鸭子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屋子后面,这里没有栅栏之类的任何阻挡,仍然是一个陡坡,下面长满了杂草。他们小心翼翼地滑下陡坡,发现杂草下面,是一片死水,在上面不太容易发现,水上漂满了绿油油的水藻,几乎看不到水。二狗捡了一根树枝搅动那些水藻,要费很大力才能搅动。
他们沿着水泊向前走,斜坡的坡度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和旁边的杂草平行。围着水泊绕了一圈,来到他们之前看到的水塔底下。
水塔的木门残破不堪,油漆大部分掉光了,露出朽掉的木头,也没有上锁,用力一推就推开了一条缝,再使劲就推不动了。“呆逼,帮忙啊。”两个人合力用脚踹开,半张门都掉了下来。
他们走进去,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除了两台已经废旧生锈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机器,什么都没有。二狗顺着同样生锈的楼梯往上爬,鸭子停在楼梯边,没有再动。
“呆逼,咋不动弹了,走啊。”
鸭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又收回目光,低着头:“不安全。”
“咦,看你那熊样,胆子咋这么小。”二狗说着站在楼梯上使劲跺了几下,“咋不安全,结实着呢。”
鸭子稍微抬头,左右为难。
“俺就不信治不了你。”二狗下来,一把拉住鸭子,“俺走前面,你跟着俺。”
楼梯尽头同样被一扇门挡住了。不同的是,这扇门上了锁。他们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尽量让自己的身体维持平衡,把门踹开。外面是一个小平台,有梯子可以爬到水塔顶端,从这里向外望去,可以看到车站的全貌,甚至周围视野内的一切都可以看到。
鸭子一反常态地高兴极了,二狗不屑地看着他:“刚才还不敢上来,害怕,不安全。”二狗学他的样子,鸭子收起笑容,重新低下头。
“说你两句还不爱听了,行啦,给你闹着玩呢。”
他们顺着梯子爬到水塔顶端,扶着栏杆向下望,他们看到他们住的那排房子就像火柴盒那么大。他们还把水塔上面的盖子打开,里面黑漆漆的,还有一些水,但是不多,他们捡了块石头扔进去,马上就听到了石头碰触底部发出的声音,里面几乎没什么水了。
抬头望去,飞蛾大小的飞机从云层钻出,笔直的烟雾证明它的经过。
“有啥好看的。”虽然这么说,二狗还是和鸭子一样,转着身体盯着飞机移动,头抬得脖子都酸了,直到飞机离开视线。二狗在一屁股坐到地上:“有啥好看的?”
鸭子没回话,依然仰头望。
“别看了,飞远了。”
二狗见鸭子不回应,起身推了他一下:“还看,还看。”说着巴掌轻轻扇过鸭子头顶。
鸭子躲闪之余,仍旧凝视。
“坐过没?”二狗心不在焉。
鸭子摇了摇高仰的头。
“来,哥帮你把它打下来。”二狗解开裤子,尿液喷射而出。他用力扶着,屁股顶着朝天空使劲,他举得越高,淋回到他身上的尿液就越多。
他们几乎整个下午都在水塔上待着,直到天黑。上面的感受和下面完全不同,他们也喜欢就这么待着。他们打算把这个地方当做自己的秘密,不告诉任何人。
鸭子说他特别喜欢这个地方。
在水塔上,鸭子断断续续给二狗讲了自己的故事。
鸭子小时候就生了一场大病,关于二狗开他脑子有问题的玩笑竟成了事实:鸭子从四五岁就被别人拐了出来,有些细节他还有印象。
鸭子的家在湖南马庄,家里除了父母没有任何亲人。出生起就跟着父母在工地生活的他,对这个村子没有任何印象,父母都是工地上的泥瓦工,一个工地做完再到另一个工地,母亲怀他的时候在工地,生下他就是另一个工地旁边的医院里。母亲生下他的第二天就回到了工地,床上躺了三天,就干起了给工友做饭的工作。
工地和家乡比起来,前者更让他觉得亲切,但为什么亲切,他甚至说不出来任何的细节。也许是母亲用布袋背着他做饭的时候,锅里的味道潜藏在内心;也许机器和杂乱的声音早就植入在他的脑海;也许是试图攀爬脚手架的欲望仍挥之不去。这些可能真实存在过的场景,在他记忆里反复虚构为真实。
但他明白,那不是属于自己的真实。
他甚至对那天发生的事情都记忆模糊,虚实之间,就是他能提供的故事的全部。
父母再也不会时时刻刻看着他,工地在他们眼中是最可信任也是最为安全的世界。工地上的每个人都认识他,甚至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也假装认识他。她来到他面前,告诉他工地对面那条街上有人踩高跷,并朝他手里塞了一辆玩具小汽车,鸭子就被女人手牵手领走了。
女人带着他在一个旅馆住了两天,这两天里,鸭子曾经吵闹着见爸爸妈妈,女人很耐心地告诉他:“明天,明天坐火车带你去找爸爸妈妈。”
鸭子意识到一种恐惧,但是又无法确定,他选择了相信,直到上了火车,鸭子兴奋地盯着窗外的风景,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烟消云散了。
鸭子永远记得,火车开动的时候,站台上的人们朝后远去,他觉得好玩极了,想要努力打开窗户,女人就请旁边的人帮忙把窗户开大一点。他努力伸着头向远去的人们看去,但眼睛又舍不得正在眼前即将远去的人,他的眼睛在眼前的人群和向后退去的人群间不断转换,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为了把头伸得更往外一些,看得更远一些,他跪在座位上,头努力向外伸。
他还感觉到,女人一直拉着他的双腿,害怕他从窗户上掉出去,这让他有了极大的安全感,头一直往外伸着,直到窗外的风景变成千篇一律的麦田,他仍然觉得不够满足。车窗外的风太大了,让他的脑袋隐隐作痛。他忍受着疼痛,也要把这些风景看在眼里。
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
下了火车之后,车站涌出的人流让他不知所措,他放声大哭了起来,女人劝不住,只好将他抱在怀里。他知道女人抱着很费劲,他感受到了女人嘴里不断呼出的急促气体。
女人将他交到一个矮个子男人手中,从口袋掏出一把糖,放了几颗在他手里,剩下的,就全部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这并没有阻止他的哭声,女人告诉他:“叔叔带你找妈妈,你要再哭不听话,叔叔不但会打你,还会把你卖了。”
他停止了哭声,变成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他有点害怕眼前这个男人,女人离开后,男人转身到了旁边的汽车站,上了一辆汽车。
他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眼睛盯着窗外。比起火车,他对汽车外的风景没有任何兴趣,但又禁不住朝外看。
车行驶了很长时间,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有些困了,从车上下来的瞬间,一股冷风让他清醒了起来,男人带他走进候车室,很快,就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戴着一副眼镜,女人掀开羽绒服上的帽子,就将自己抱在了怀里。
这个男人,就是他以后的爸爸,而女人,就是妈妈。
回去的路上,他趴在女人怀里睡着了,隐约能够听见他们的谈话声,他有点害怕,却又不那么害怕。
家里有很多的玩具,各种各样的玩具。开始的时候,他从未出过门,男人白天出门,晚上回家,就从包里掏出一件玩具,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他有一个新的名字:卫军。
他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叫做江夏的地方,这个地方在福建。他不知道江夏在哪,也不知道福建在哪。
他也习惯了叫男人爸爸,叫女人妈妈。
直到有一天,男人下班回家,带回来的不是玩具,而是一个书包,书包里有几本书,一个铅笔盒,铅笔盒里有笔、铅笔刀、橡皮。
女人问他:“愿不愿意去上学?”
他回答:“愿意。”
但他并没有去学校,一天晚上,他突然醒来,呕吐声惊醒了旁边的女人,他们连夜带他去医院。附带的额外诊断结果是产前损害带来的智力低下,虽然只是轻微的,但他仍在医院待了大半年,身体一天天胖起来。
他曾上过三个月的学,那是出院后的第二年。同学欺负和嘲笑他,老师讲的一切都浑然不懂,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索性就在家待着。
第二次坐火车,是他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他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旁边坐着的,是一个警察。
他永远忘不掉再次见到亲生父母的样子。警察在门口喊“李四光”,那个被称作母亲的女人从屋子跑出来,即便和他比起来,她依然身材矮小,她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抑制着眼眶里的泪,笑着让警察进屋。
“屋里太暗,就在这吧。”
登记手续的时候,母亲的眼睛不时在他身上游移,既想盯着他,又有些逃避。他则绕过母亲,看着倚在门框上的和自己差不多的那个孩子。
李四光是父亲的名字,被拐走之前,他的名字是李文龙,现在,李文龙是靠着门框的那个孩子的名字。
他不见之后,工友帮他们象征性找了两天,随后才到派出所报案。中途他们几次到派出所询问情况,警察告诉他们每年失踪儿童被找回的几率只有0.1%左右,另外建议他们到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备案。他们没这么做,直到他们第三年去到另一个工地,现在的李文龙出生了,在给现在的李文龙上户口的时候,他们向警察说起了之前丢的那个孩子。
李文龙十一岁的时候,李四光在工地上负责切断模板与混凝土连接的钢筋。被切开的模板用铁索绑到吊车上,吊离的过程中突然倒下来,长六米高两米重达两吨的模板硬生生砸在李四光腿上,一阵说不出的剧痛让他意识模糊,在工友不断聚集的过程中,他昏了过去。
双腿截肢的手术需要十五万,工地只赔了两万。母亲带着李文龙到工地上闹,没人敢为他们说话,也没人敢理他们。他们拿出了打工的全部积蓄,东拼西凑了手术费,之后每天固定的任务,就是到工地上要钱。
闹了三个月,一分多余的钱都没要到。气急败坏的母亲拉走了工地上的推车,没人拦他们。
李四光的半个躯体盛在推车里,推车停在嘈杂的工地上。工人们见他绕着走,有人看不下去,让他们找工头说好话,打听出老板在哪里。
好话说了,工头也答应他们给他们出头,叫他们先回家,他们不听。第三天,工地上来了警察,将他们塞进一辆桑塔纳,车开了一夜,将他们送回家。
“屁的警察,全是装的,假的。”母亲将柴扔进火灶,见他面无表情,尴尬地笑笑,“都回来了,还说这些干啥。”
两个月的时间,他天黑了就睡觉,天亮就起床,饭点吃饭,大量时间待在院子里。他害怕那间屋子,害怕那间屋子床上躺着的半个躯体。事实是,他没走近过床一步。
现在的李文龙叫过他一声哥,他没答应,李文龙也没指望他答应。李文龙在村子里有一些朋友,经常不回家。
母亲开始还给他说一些家里的事,时间长了,也就什么都不说了。他没把她当做母亲,她也没把他当成儿子,就是两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在一座屋檐下各做各的事情,各想各的心事。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不喜欢这里的生活,这个家让他拘谨。李文龙不在家的时候,他的拘谨缓和一分,母亲下地的时候,他的拘谨缓和一分,可那张床上,有他永远无法缓和的拘谨。
“文龙。”每当李文龙不在家,母亲就这样叫他,李文龙在家的时候,她叫他“文龙他哥。”他是李文龙,也不是;他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是。
“文龙,听刘警察说那家人对你挺好的。”这是她第一次问他之前的日子。
他低着头,不知道作何回答。
“文龙,你看这个家,你不喜欢吧?”
他本能抬了下头,依旧没说话。从他的反应里,她确认自己是对的。
“让他回去,别跟在这受罪。”平日里不太说话的那半具躯体突然说道。
“我和你爹商量过了,等几天,雨停了,让文龙送你回福建。”
没等到文龙回来,大水就淹了村子,那是在隔壁的大海刚刚进门之后发生的事情。大海和李四光曾在一个工地上打过工,论起来,俩人还是隔着几辈的亲戚。大海刚进门就说:“嫂子,快带着大哥和大侄跑。”
大海帮着母亲把半个躯体装在缸里推出屋子,水就没过了脚面。
“快,推车。”就在母亲指使大海把推车推过来的时候,水就到了膝盖。
“来不及了,树,爬树。”大海指着院子角落的那棵樟树,拉着孩子刚走到树前,母亲喊起来:“大海。”
水已经到达大腿,“嫂子,来不及了……”话没说完,他看着死抓着树向上爬的鸭子,突然明白他不会爬树。“会不会游泳?”他朝鸭子大喊,鸭子张着惊恐的眼睛摇头,他“啊”了一声,托住鸭子的屁股向上举:“使劲。”
刚刚被托起的鸭子被暗流一冲,掉回水里,他扑腾着站起来,又倒下,大海一把将他捞起,对他大声喊:“抱着树。”说完就游向了他的母亲。
缸早就被水没过,在母亲腰间打转,她依旧想把缸从水中拉出来,大海拦住他:“来不及了,上树。”她不肯,大海无奈,一把抱住她,将她往树边拽。她用力的挣扎变为哭喊,化作乞求:“救救他,大海,救救他……”
大海没听见一般,继续抱着她。再看树边,早就没了鸭子的踪影,恍惚的功夫,母亲从大海怀里挣脱,向缸的位置游去,大海刚拉住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大海怒叹一声,急忙望树边游去,等他从水里把鸭子捞起来的时候,他的脚已经够不着地了。
他让鸭子死抱住树,借着浮力把他向上举,可就是使不上力。鸭子定在那里一动一动,只要他稍一松手,鸭子就会掉进水里。
他让鸭子松开树,抱住自己,俩人借着水力浮着,回头看,母亲早不见了影子。大海已经顾不上了,也没有任何办法做出更多选择,大海把鸭子背在身后,终于借着浮力抓住树的分叉。大海继续等着,水位上升一点,他就抓着树杈向上一点。终于,俩人能够踩在分开的树杈上,他让鸭子抱紧树杈,自己试着跳回水里。他摸到了那口缸,但缸里空空如也。
一天两夜之后,水退去了。三间屋子其中一间的两面墙倒了,院子里一片狼藉,没有人的踪影,大海跳到地上,腿一软就倒了下来。鸭子望着他抽搐的后背,心里的难受说不出来,仍旧紧紧抱着树。
他跟着大海在村里唯一的二层小楼——村长家喝了粥就靠着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大海家的床上——一块木板。
“醒了吃饭。”
他看见桌子上还带着泥。
“镇上给每家补了五百块钱,我先拿着。这段时间跟着我住,你家别回了,等排除危房再回去。”
大海白天出去给村里修房,他这一住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后,他回到自己家房子,大海劝他:“爹妈走了,你兄弟俩倒是命大,一个爬树上没淹死,一个早就跑城里去了,以后有事找叔。”
说是叔,不如说是当起了爹。大海发现他饿了也不知道弄东西吃,每天就在床上躺着啥也不干,大海每天送吃的过来,走的时候总是叹气:“唉,凑合活吧。”
“鸭子”这个名字就是那时大海叫下的,大海没事就念叨,“亲兄弟,长得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让水吓傻了。”“猫啊狗啊都有个名字,一个大活人,连个名字都没得。”“总得有名字嘛,不想说我就给你起一个。”
虽然总是念叨,大海也从未像自己说得那样给他起一个名字,也不过是看他走路的样子逗他,“小鸭子,过来过来,过来嘛。”“小鸭子,起床喽。”“滚回家,鸭子。”
……
时间久了,俩人都习惯了。
入冬的时候,李文龙回来了。他先去村长家吵着要赔钱,村长好话说尽不管用,最后让村里人赶了出来。他回到家吃了两口剩饭,给鸭子说:“哥,咱爹妈不能白死,村里得赔钱,明天起,你去村长家要。”
鸭子还是一句话没说。第二天一早,李文龙就离开了村子。走之前,他再三叮嘱鸭子:“哥,要钱的事儿别耽搁了。”
鸭子和大海过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春节——就像水灾之后他们的日子一样,大海喝多了,从椅子上摔下来,嘴里骂骂咧咧:“老马屁,不知道扶老子起来。”
鸭子没理他,自顾自吃东西,吃饱了就回家睡觉去了。
十五过后,他问大海怎么能进城,大海奇怪:“搞么子?”
“找李文龙。”
大海给他找了一辆进城的车:“人要是不回来就带个话回来。”
鸭子没找李文龙,也没给大海带话。他找到火车站,想找去福建的车,大海给他的钱不够买票,他连车站都进不去。偶然一次他跟着检票队伍莫名其妙来到月台上了车,中途查票又被赶下了车。
他顺着铁道走,看着铁轨上停靠的货车,他不由自主的,试着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