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锅城,没有人不知道火锅大学,因为它几乎就是这座城市的象征。过去,在长达几十年的岁月里,火锅大学一直是这座城市里规模最大的一所大学,而现在,它则将整座城市都揽入了它的怀抱。这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当时忽然流行大学合并,火锅大学三下五除二,就将同城的另外三所学校兼并了过来(一所师范学院、一所畜牧兽医学院和一所工业学校),使它的学生人数猛增,声名鹊起。以前人们一般都认为省里最好的大学是省城的白菜大学和青菜大学,但是现在,火锅大学正准备与它们一争高下。如果仅仅从学生人数上来看,火锅大学还超过了这两所老牌大学。原有的老校区,加上兼并过来的三个校区,正好不偏不倚,占据了火锅城的四个角,所以火锅大学的人总喜欢开玩笑说,火锅城地处火锅大学。
对于地理位置偏僻、经济也不够发达的火锅城来说,火锅大学的地位举足轻重。它的几万师生每天都要消费,从而拉动了地方经济。它带动了文化、教育及培育产业的发展。它引领了本地时尚和消费。火锅大学的学生们穿什么吃什么,本地青年人就会追随什么。甚至火锅城悠久的方言系统近年也正在受到冲击,因为火锅大学的学生大多说普通话,本城年轻人说普通话的也就越来越多;火锅城不多的一点国际元素也大多来自火锅大学,街上偶尔出现的外国人,主要都来自火锅大学,要么是外教,要么是留学生。
火锅大学里面的人与事,周边的老百姓虽然弄得不太明白,但他们仍然乐于了解、传颂。要是一两个月火锅大学没有点什么动静,居民们便会觉得生活索然无味。这不,深秋时节,火锅大学发生的一桩奇事就迅速成了火锅城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这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临近三点,事件的当事人,火锅大学的教师盛楠,正骑着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行驶在从家属院去往教学区的路上。这本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秋高气爽,景色宜人,可盛楠却心绪不佳,因为他再一次没有评上教授。根据事先得到的消息,今天下午学院召开的临时会议,主要就是宣布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结果。盛楠五十九岁了,明年五月就要退休,这就意味着,他将以副教授的名义结束他在火锅大学三十余年的教师生涯。十五年前,他四十四岁的时候评上了副教授,然后在五十一岁的时候开始申请教授,一直到如今,他接连申请八年了,可年年落空,始终也没能评上。
一路上,盛楠感到他的双手、脖子和脑袋都沉甸甸的。沿途这一切,花草、树木、熟悉的建筑物虽然都还是老样子,可是盛楠总觉得,今天自己与它们格格不入。脚下的这辆老自行车,过去骑起来一直是顺顺溜溜的,可最近,它变得不怎么听使唤了,总是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今天它尤其反常,就像一大块生铁,蹬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费劲。盛楠身子蜷缩在自行车上,机械地蹬踩着,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从几棵老槐树下骑过来,经过一座石拱桥,盛楠就到单位了。桥下有一条不宽的河。这是一条老河,在火锅大学成立之前它就存在了。它从城里流入学校,在学校转了半个圈,又流进城里;它从城里带来一些垃圾,在这儿沉下一些,同时又携带走一些新的垃圾,一股脑儿流入城里。
盛楠来到三号楼前,东张西望一番,才找地方支好他的自行车。从前这儿相当宽敞,大楼正前方,紧靠草坪,长期都是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可是这几年,骑自行车上班的人越来越少了,空地已经被汽车占据,停自行车只能去找那些边边角角。
盛楠往楼中走去。单从走路的姿势和身材来看,他并不像一个即将退休的人。他面容清癯,五官端正,表情和善,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夹克衫,里面是一件浅灰色的羊绒毛衣,再里面是一件米色的格子衬衣。他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从左到右梳着,其中少见白发。走到二楼拐弯的时候,从上面下来一个人跟他打招呼,他还热情地回答说:“你好,忙呢?”
这是一栋四层的老式办公楼,修建的时候是给当时在校的苏联专家办公用的,有些西方建筑的特点,墙体厚实、窗户宽大、冬暖夏凉。它原本是一幢标准的一字形大楼,就像一块横放在地上的方砖,线条清晰而优美,前些年学校有了钱,它就改变了模样。学校先是将它装修一番,将墙壁都粉刷一新,在楼道上铺上地砖,给每间办公室都装上空调,在窗户外面支上一个个花花绿绿的遮阳帘。几年后,学校又有了新的钱,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大楼周围比画了几天,在这栋楼与后面不远处一栋楼之间修了两个配楼,新楼老楼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天井式的、四方形的大楼,仍称三号楼。为了统一风格,原来老楼顶部那个硬山顶式的传统屋顶被拆掉了,用一个钢架子箍成一个方圈,蒙上铁皮,喷了一圈振兴火锅大学的标语。同时,楼中还新装了电梯。不过盛楠仍然习惯沿着原来的老楼梯走上去。自从大楼被改建之后,年纪大的老师始终都不太习惯这格局,用资料室的老胡的话说,每次来到楼下都有点“蒙圈”。
盛楠很快上到了调料学院所在的第四层。因为开会的时间马上到了,他没有去教研室,而是直接到了学院的会议室。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通常开会时老师们都喜欢靠墙根坐成两圈,中间,大会议桌周围,则留给学院的领导和行政人员。盛楠环顾一圈,见四面都已经坐满,只好走到会议桌旁边一张空椅子上坐了下来。从前还叫调料系的时候,老师数量一直没超过四十,升级成调料学院之后,现在老师数量都快九十了。当然,专业也从两个增加到四个,学生人数也翻了一倍多。如果大家都来开会的话,这会议室实际上是坐不下的,好在每次人都不是很全。盛楠假装若无其事地扫视了一下,发现情况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是啊,他内心是心潮澎湃,可对别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是枯燥乏味的下午,例行公事而已。这样他反倒觉得好受一点。因为至少从表面来看,一切都很正常。天并没有塌下来。
会议很随意地就开始了。院里的会通常都这样,没有什么正规的程序和气氛。领导们讲话的时候,老师们大都三心二意,有人抓着刚从行政办公室顺手扯来的报纸在看,有人低头想着心事,有人小声聊天,也有人捧着手机在看微信。还有的,正专心致志地在粘贴着一叠叠发票,这都是有课题在准备报账的。盛楠比谁都认真,啥也没干,专心听着讲话。先是教学秘书讲了一些教学上的事儿,然后,学院的副院长,一个留着短发的中年女子讲了些学生的事,念了两份学校发下来的文件,最后,院长陶玉彬开始讲话。
陶玉彬中等身材,脸圆而厚,讲起话来不紧不慢,既显得很自然随意,又似乎对这儿的一切都蛮有把握。今天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西服,里面套着一件深褐色的鸡心领羊毛衫。他先通报了学校期中教学检查的结果,接着讲起院里申报“调料学科博士学位点”的进展情况。这是院里今年的大事,被称为“跑点”。陶玉彬早就说过,如果“跑点”能够跑下来,学院就将享受重点学科的待遇,不但办公条件能够改善一下,经费也会宽裕一些,如果仍然跑不下来,调料学院可能就会逐渐边缘化,那样日子就会越来越难过。这事陶玉彬讲得仔细,听的人也比刚才多些。陶玉彬一口气讲了近半小时,期间又有老师插话、询问,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许多。
盛楠以为,陶玉彬讲完“跑点”的事后就会宣布职称评定结果,并预测陶玉彬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但是陶玉彬却把会议交给了院里的另一个副院长,同时也是院里工会主席的一个中年男人,由他来宣布调料学院将参加在下周末举行的全校教职工登山比赛的名单。念完后他特地强调说,希望念到名字的老师一定要去参加,今年调料学院要争取进入团体前三名,一旦进入,将有一笔奖金,这样,加上学院工会自筹一点,学院就可以像去年一样,利用这笔钱在元旦前后集中开会的时候搞一次联欢活动。主席还特地提醒盛楠一定要参赛,因为他在老年组中很有竞争力,是主力队员。盛楠听后没像往常那样很客气地回应,一声未吭。虽然他没有吭声,别人的问题却不少。有说自己不一定能参加,要求换人的;有协商是自己开车还是坐校车去的;也有问今年还发不发鞋和运动服的,因为去年参加的老师就每人得了一身。主席很费了一番口舌,才解答完这些问题。
会议室稍微安静下来之后,盛楠心里说:“现在总该说职称的事了吧?”同时,他开始酝酿情绪,准备接受那对他而言堪称灾难性的结果。可是这时,陶玉彬又叫起来资料室的老胡,由他向老师们传授到学校财务中心报账的经验。“自从报销制度改革以来,所有课题的钱都放到了学校财务中心,大伙儿每花一笔钱都要到财务中心报销,许多人都在抱怨这报销关难过,但不好过也得过啊!”陶玉彬说,“以后这方面有不明白的,统一找老胡。他已经成了这方面的行家。为了协助大家报销,学院已经请他担任兼职的科研秘书。”
老胡已经从墙角站了起来。他显然是要让大伙儿明白,自己是很严肃地对待这个兼任的身份的。他想讲点什么,但还没开口自己先笑了。有些人跟着他笑起来,似乎是觉得他的形象跟他的新身份——科研秘书有些不搭调。他一脸络腮胡,脸膛红扑扑的,肯定是中午喝了几杯。他说:“这个……反正,大家别客气,有事儿来找我,财务中心那儿,咱熟。”然后他就不讲了。有人起哄说:“到底怎么报,你倒是说啊!”陶玉彬也说:“你跟大家讲讲,最近没报成账的,为什么没报成,哪儿不合格。”“这个,”老胡说,“主要是要把发票弄好。现在必须要正规发票。那些不合规定的票据,统统不好使了。大家如果缺发票,先到万全小商品批发市场三楼柜台那儿弄去,我都跟人家讲好了,你只要说是火锅大学的,他们就知道怎么给你开。好不?弄来了发票,我再来教你怎么贴发票、怎么填表什么的。”
果真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上了。盛楠无奈,只好低头等待。老胡虽然只是一个资料室的管理员,但人缘很好,大伙儿没事的时候,常常爱到他那儿转一转,找他聊两句,这下子倒好,有人借机逗他取起乐来,而有的人则是真急着要搞清报销的事,于是会议室里一下子变得乱哄哄的。陶玉彬急了,催问老胡:“我不是让你打印一份报销指南吗?”“打了,忘带来了。”老胡说。陶玉彬说:“去拿啊,多复印一些,让大家熟悉新的报销程序。靠嘴说你得说到哪年啊!”
老胡立即起身出去了,陶玉彬示意大家安静,才又接着说:“下面通报一下今年的职称评定结果。今年我们学院有一位老师申请正高,三位老师申请副高,全校的情况是——”
听到这里,盛楠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心里说:“总算轮到正事了。陶玉彬,你这个老油子,会议拉拉杂杂扯了半天,才轮到职称,说明你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今天开会不就是为了职称这件事吗?其他事儿哪一件不可以在微信群内解决?”
这时陶玉彬正好宣布结束:“——这两位老师晋升为副教授。让我们对他们表示祝贺!”
会议室稀稀拉拉地响起一片掌声。随即有人喊道:“评上的得请客啊!”
再清楚不过了,申请晋升副高的三人中,两人晋升成功,申请晋升正高的一人没有成功,而这人就是盛楠。
一些人开始挪动椅子,一些人互相说着话,显然,会议结束了,该散场了。陶玉彬合上他手中的笔记本。这时盛楠忽然问:“就完了?”
见没有几个人听见,盛楠于是再次大喊了一声:“这就完了?”
有人觉得盛楠的声音有些异样,怔怔地看着他。陶玉彬也有些惊诧,不解地对盛楠说:“完了啊!”
“陶院长,难道你就没有话说?”盛楠问。
“我想我说得够清楚的了。”陶玉彬说。他同时做出一种表情——有人迅速读懂了这个表情,那就是他为了不让盛楠显得尴尬,才特意把职称评定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而且放到会议最后,一个不起眼的时刻的。可是盛楠今天有点不对劲。他是极少叫自己“陶院长”的,除非是在院里有集体活动当着学生面的时候。陶玉彬感到盛楠眼下是心潮翻滚,有某种东西需要发泄。
但是盛楠接下来的表现还是把陶玉彬吓了一跳。只见他突然站起来,把桌子一拍,大喝一声:“统统给我坐下!”
这一嗓子把许多人都吓了一跳。那些已经起身准备往外走的人都呆住了,停住了脚步。即使院长陶玉彬,也从来没跟人拍过桌子。不过大家与其感到的是吃惊和意外,还不如说是同情和好奇。显然,面对这么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年组运动员,一个平时彬彬有礼的老哥和大叔,大家感到有某种义务要响应一下他的情绪,给他一个面子。也有几位近几年刚来的年轻人,因为还没到评职称的时候,刚才没认真听,被盛楠那一巴掌拍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身旁的人连忙低声告诉他们:“盛楠老师今年又没有评上教授,他生气了。多可怜啊,明年他就退休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天下午参加会议的差不多有六十余人,全都齐刷刷地重新坐了下来。据后来院里年长的人考证,在调料学院六十多年的历史上,大家从来没有在一个时刻如此听命于一个普通教师的一声断喝。
“大伙儿都给我听着。”盛楠说:“我是个讲理的人,在座诸位,不论是跟我年龄相仿的还是新来的小年轻,我全都尊重你们。你们凭良心说,我盛楠做错过哪一桩错事,得罪过哪一位同事?我在这学校工作了三十二年,年轻时连着当了四届班主任,每年上四百多节课,教了整整三代学生,如今马上就要退休了,得到的就是一个副教授!”
这一番话是像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一下子冒出来的,在场的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道作何回应。盛楠扫了大家一眼,继续说:“这公平吗?公平吗?太他妈不公平了!这是欺负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再次提高语调,甚至想再拍一下桌子,其激昂的语气和喷火的双眼让会议室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这个老男人一向是谦和儒雅的,几乎没人听到他说过脏字,而今天,他居然高呼“他妈的”,足以说明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一些人惊讶地瞪着他。
这天下午林迟霜正巧坐在盛楠的旁边。作为盛楠他们夫妇俩共同的朋友,林迟霜这段时间对盛楠颇为留意。就在昨天晚上,她还在盛楠家坐到快十一点。她五十六七岁的样子,戴着一副有些过时的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到盛楠满脸委屈与愤怒地站在会议桌旁,她连忙起身走过去,拉盛楠坐下。她说:“盛楠,你干什么呀?快坐下,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但盛楠就是不坐下。他满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嘴唇哆嗦着,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陶玉彬显得颇为镇定。盛楠说话的时候,他时而看看他,时而看看窗外。这时他觉得插话的时机成熟了,才说:“盛楠,你要冷静。冷静!”
“我冷静个屁!”盛楠立刻转向陶玉彬,“你倒是够冷静,因为你啥也没落下。”
此言一出,陶玉彬面露惊愕之色,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盛楠接着说:“我没说错啊!你比我晚来学院好几年,却早就评上了教授,当了院长,还搞了那么多课题,一派丰收景象,当然可以冷静了。”
“盛楠,难道你没有评上教授,是我的错吗?”陶玉彬说。他的声音并不高,而且似乎也没有生气。陶玉彬比盛楠小三岁,但两人一向以同辈相处,所以他一直对盛楠直呼其名。
“你是没错,”盛楠说,“你只是把坏事干得滴水不漏。”
陶玉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立刻压住了火。“随你说吧,”他叹了口气,“我只能告诉你,我问心无愧。”
会议室忽然沉默下来,停滞了两三秒。似乎大家全都在思索陶玉彬说的“问心无愧”几个字。盛楠好像也没什么词儿了,于是,陶玉彬站起身,气鼓鼓地说:“散会!”
“谁也别走!”盛楠再次大声喝道,“让咱们把院里的职称黑幕掰扯掰扯!”
众人疑惑了,有的站起身来,准备按院长说的散会,有的却坐着没动,似乎要响应一下老副教授盛楠的情绪。陶玉彬看了看会场,大声说:“好,全都留下!今天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地理论理论,省得以后说谁整了谁。”
于是起身的人重新坐了下来。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人,则都退回到了刚才的座位上。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男老师,走过盛楠身边的时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不要激动。盛楠坐下了,但立刻质问陶玉彬:“你说,我为什么就不能评教授?”
“为什么?难道你是新来的?你科研成果不够你不知道吗?”
“啥叫科研成果?”
“这还用我给你解释吗?”
“好,就算我明白。”盛楠说,“那我问你,谁够?”
“谁不够?”陶玉彬反问道,“咱们院里的教授,哪一位在科研成果上缺斤少两了?”
“不说别人,你够吗?”
“我咋不够?我评教授有两本专著,七篇论文,篇篇核心期刊,你不知道吗?”
“你真不脸红!”盛楠说,“你那些玩意儿也配叫成果?”
陶玉彬听到这里,猛地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盛楠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就在他还没想好如何回答的时候,盛楠的后续火力又到了:“你拿着国家的钱做你自己的课题,然后拿着国家的钱去出版,最后用这些鬼都不看的玩意评上教授,让国家给你涨工资,你还好意思说那是成果?”
盛楠此言一出,陶玉彬马上清醒了。他确信盛楠今天是要彻底撕破脸皮,不管不顾了。于是他提高嗓门,义正辞严地说:“这分明是国家扶持学术之举,你竟然如此曲解!你也可以享受啊,谁让你自己不申报课题?”
“好事轮得到我吗?哪个课题不是被你们这帮教授先占着?”
陶玉彬似乎被问住了,卡了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盛楠却没有管他,接着说道:“也不单是我,你问问在座的副教授和讲师们,但凡有点油水的课题、项目,哪次不是你们这帮教授先挑、先拣?你们吃了肉,留过一口汤给我们吗?”
“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课题不由教授带头,难道要由职称低的人带头吗?”陶玉彬反问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瞅了一下教授委员会的几人,希望他们站出来声援。同时他也斟酌着语气,以免扩大打击面,刺激到在场的副教授和讲师们。
“你别口口声声政策政策的,”盛楠说,“咱们学院的事坏就坏在你们这帮教授的手里!你们追名逐利,拉帮结伙,彻底败坏了为人师者最后的那点尊严。”
陶玉彬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但没有接话,似乎是暗示大家注意盛楠刚才的发言。
林迟霜却坐不住了,“盛楠你可不能胡说!”她又站了起来,同时她拿眼神寻找坐在人群中的教授们,“他今天情绪激动,大家多担待一下啊!”
陶玉彬以为,盛楠的话语如此刻薄,一定会有教授站起来反驳的,可是会议室的沉默告诉他,只要不点名,这帮教授绝对都沉得住气。看来还得自己来独力应付。没办法,谁让自己当这个院长呢?
“盛楠你不能这么武断。你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评上教授,就抹杀咱们整个教授团队。调料学院这些年的发展与成就,没有教授们的努力,行吗?”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以免更进一步刺激盛楠。
但盛楠却不买账。陶玉彬话音刚落,他立刻反问:“哪些成就?”
“招生规模、科研成果、在全国同类专业中的排名,等等等等,哪方面不是上了一个大台阶?”
“别扯这些没用的。谁还不知道这些数据是怎么回事?你们拿这些蒙外面也就罢了,还能蒙自己人吗?”
“这都是上了学校的招生简章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蒙人的呢?”
“科研成果我刚才说了,不再重复。你提到的招生规模,是很大,都翻两倍了,可学生学完出去都在干什么你们了解过吗?还有几个干的是专业方向的工作?至于在全国同类专业中的排名,这完全是个笑话,因为咱们这些年弄的这几个所谓新专业,人家别的学校压根儿就没有,你排位不靠前都难呀!”
“那你说要什么才能说明问题?”
“咱不说别的,以前火锅大学老一辈的教授,看着就像个教授,今天你们这帮人,哪一个还有教授的样子?”
“你要评上了,就有教授样了呗?”陶玉彬终于忍不住了,反唇相讥。
“没他妈一个好东西!”盛楠愤愤地说。
此言一出,会议室立刻一片窃窃私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老齐,一个五十七八岁、白净脸皮的小个子男人,调料学院教授委员会主任,鼓动着他的两片薄嘴唇,像播音一样吐字清晰、抑扬顿挫地说:
“盛楠,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就不得不说两句。你早就在外面散布说,你评不上教授,是我们教授委员会整你,在学院就不给你投票,咱们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次,学院教授委员会的七个人都给你投了票。我们是以满票把你推荐到学校的!你自己可能也清楚,由于你向来孤芳自赏,眼里揉不得沙子,有那么两三位教授,人家是不愿意给你投票的,为此,我和陶院长做了大量说服工作。正好今天他们都在,你可以一一对证。”
显然,老齐刚才一直在冷静观察,所以他这番话字斟句酌、条理清楚。他说得认真,下面的人听得也认真。
“然后到了学校,七十多人争十三个名额,我因为票少被刷下来了,对吗?”盛楠马上反问道。
“对呀!看来你不是不明白呀!”老齐说。
“对个屁!”盛楠说,“你怎么不提前年?前年申报的人不多而名额不少,但你们在咱们学院就把我刷下来了没报上去,为的是先把你老婆推上去,你怎么不提?”
听到此,有些人会心地一笑,而年轻些的老师,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一愣一愣的,又不好意思打听。
老齐却变脸了,怒道:“我夫人怎么了?她是完全靠自己的实力评上的,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你吹什么牛啊!你让陶玉彬公布一下这些年学生给她打的分数,是不是全院最低的?再说她的科研成果,傻子都能看出来,那不就是你的那几本破书稍微换了下顺序,另外换个名目出版的吗?”
盛楠这几句话一出,老齐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白中带黄,黄中带黑。他眼睛也鼓了起来,透过镜片,向盛楠投过来几道凶光。立刻有人寻找齐夫人的身影,却发现她今天没有来。这种会,虽然学院要求除了下午有课的,所有的老师都要参加,但只有年轻些的、资历浅的不敢不来,而教授们却常常找借口缺席。有几道眼神在人丛中穿梭,那意思是,幸亏老齐的老婆没来,不然,今天非有场好架不可,因为那女人十分厉害。
再说老齐,虽然生气,却未乱方寸。
“我不跟你争。你可以向上级反映,如果我夫人的材料有水分,我们愿意承担后果,而你,”老齐有些挑衅地说,“再怎么折腾也没用了!”
“你等着,事儿还没有完,我会跟你算账的。”盛楠环顾一下四周,继续说,“给年轻的老师们讲个典故:以前咱们院里——当时还叫系——有个班,男生们在宿舍养了只狗,就是用这位齐教授的名字命的名。齐大教授,这就是你在学生中的形象。”
“你……你!”老齐恼羞成怒,站了起来,“你才是条狗!丧家之犬!”
“可惜啊,咱没享受你那样的待遇。”盛楠说。
听到这里,有些人低头笑起来,因为盛楠讲的这条狗的故事,年长的老师们也大都听说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尽力不笑出声来,以免刺激老齐。
老齐猛地站起身,手里刚刚收到的几本还没有开封的期刊哗啦哗啦掉了一地,他也顾不上捡,径直就朝会议室门口走过去了。他拉开门,快出去时才又忽然转回头,对盛楠说:“我是人,不跟疯狗对话。”
盛楠却不依不饶,对着老齐的背影说:“滚吧,你个伪君子!软蛋!堂堂教授委员会,竟然被你这样的货色掌管,简直是斯文扫地!”
众人刚刚把视线从老齐的背影那儿收回来,又听到一个声音说:“盛楠老师,我觉得吧,你看问题应该客观一点。”
众人寻声看过去,原来是调料史教研室的谢惠。他四十多岁,身材清瘦,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下巴略微往外突出,满脸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盛楠听到谢惠的声音,转过头,看着他,说:“往下说啊,别吞吞吐吐的。”
“我觉得你这态度对齐老师不公平。”谢惠说。
“不用‘您’了?以前你可是一直您、您的,对了,看我对你没什么用处了吧?”
“您是教过我,还是我们班主任,这我不否认。”谢惠说。
“仅仅是教过你吗?”盛楠说。
“您还在生活上帮助过我,这一点我一直心存感激。”谢惠说。
“还记得呢?”盛楠略为嘲讽地说,“想当年,读本科的时候,你可是穷得够呛,吃饭穿衣都成问题,你应该记得我是怎么帮你熬到毕业的。可是,我要知道你会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还不如不管你,让你再苦点,苦出点骨气来。”
“我怎么了,盛楠老师,我今天怎么了?”
“你不明白吗?为了往上爬,为了早点当教授带研究生,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凭自己努力?”谢惠生气了。
“笑话!”盛楠朗声说,“你评副教授、评教授,哪一步没有送过礼、送过钱?要给你公布出来吗?”
“盛楠老师,你真太过分了!你凭良心说:你这几年评教授,我有哪一次对不住你?”
“你相当关照我。那年你刚评上教授,就在庆功的聚会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希望你早日解决职称问题。对此,我要感谢你的谆谆教诲呢!”
听到此,下面立刻有人轻声笑出来。当时不少人在场,陶玉彬还为此提醒谢惠,学生不能勉励自己曾经的老师,说这有失大学里的礼数。
“惹不起你,我走。”谢惠涨红着脸,起身从后排挤了出来,径直往会议室门口,推门走了。
“得,被你气走两位了。”陶玉彬说。
“就这号人,”盛楠指着谢惠的背影对陶玉彬说,“在他用得着的人面前点头哈腰俯首帖耳,但在学生面前他可威风了。他的几个研究生,上课前要给他泡好茶,下课后要给他提包拎衣服。如果他没有开车的话,必须有人提前出去给他打好车。要让他安坐在车里,把车费给他付了,目送他远离才能走。他只差让学生给他抬轿子了。据说他还经常骚扰他带的女研究生,要人家到宾馆开房跟他谈论文。可就这副德性,你们还把他纳入了后备梯队。”
陶玉彬有些惊讶地看着盛楠。之前他也听说过关于谢惠的一些传闻,但谢惠一直对他谦恭有加,每年春节都给他拜年,两人算得上有私交。谢惠的确资质平庸,但勤奋,要求上进,学院这几年的几次学术活动,他都主动帮着张罗,所以前年改选教授委员会的时候,在自己的推荐之下,他作为年轻教授代表入选了。不过现在,既然盛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他这么多的不是,而且在座一些人的表情还似乎很赞同盛楠的话,自己跟谢惠得保持点距离了。不然哪天他万一弄出点什么事儿,不但影响学院的声誉,也会连累自己。外语学院就有个教授,去年被实名举报说他利用招研究生跟学生进行交易,向男生索财,向女生索色,学校调查后,索财的事有了实证,没收了他十几万块钱的赃款,索色的事因为几位当事人都毕业离了校,不愿意提供证据,就不了了之。但这事在网上风言风语几个月,弄得学校很被动。
想到此,陶玉彬说:“教授委员会的人在师德方面也应该是表率。真有什么问题,我们绝不姑息。当然啦,我个人认为,委员会多数教授的品行还是值得信赖的。”
“是吗?我看这剩下的,也不是什么好人。”盛楠说。
“盛楠!”一个声音高叫道,“我本来不想搭理你,可是你今天太过分了!你倒说说,我们怎么不是好人?!”
众人一看,原来是教授委员会的董文标。董文标六十开外的样子,大脑袋,大方脸,脖子与脑袋差不多一样粗,像个摔跤运动员,是不多的经常把学院开运动会时发的运动服当正式服装穿的人。他本来已经退休,但眼下“跑点”需要科研强手,所以陶玉彬他们向学校打了报告,申请他延迟退休。他是调料学院科研方面的领军人物,博士生导师,学科带头人,在整个火锅大学都赫赫有名,曾经在评教授时以三百万字的科研成果雄居火锅大学之首,所以被称作“课题大王”。在火锅大学,知道董文标名字的人并不多,但说起课题大王,老师们鲜有不知道的。学校每年的科研成果目录汇编上,别的老师一般只占几行,他往往一人占几页。这种会董文标本来是可以不到场的,但他在出勤方面一直是典范,似乎是只要在岗一天,就不会缺席任何一次会议。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盛楠瞪了下课题大王,质问道。
“怎么没我说话的份儿?”董文标闻听此言,有些气急败坏,“难道我不如你吗?”
“我先问你,你上过大学吗?”
“你什么意思?”
“你根本就不配在大学里,因为你自己就没有受过正规的本科教育。”
“你胡说!”课题大王立刻涨红了脸,跟只煮熟的大龙虾一样,“我是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到火锅大学的。想当年,学校礼贤下士,给我戴了大红花,披了红绶带,请上主席台就座!那份庄严的聘书,白纸金字,被我好好地装裱了,现在都还挂在我家墙上。”
“别跑题,我问你:你上过大学吗?”
“英雄不问出身!不管我过去怎么样,现在是硕果累累,而你呢?你搞出了什么成果?用打麻将的术语说,你就是张白板!”“硕果?你那是吃撑了吧?想当年,刚刚来到火锅大学的时候,你们夫妻俩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饭都是别人几倍的饭量,你老婆都恨不得用脸盆装,为的是饱餐一顿后晚上在自己家里省粮食。你打听打听,火锅大学历史上还有比你们两口子更难看的吃相吗?”盛楠此言一出,周遭一些老师脸上浮起各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这段历史,来学校有点年头的老师都知道。当时学院也有些离校远的老师中午在食堂吃饭,但大伙儿都不愿意跟董文标同行,远远地避开他。尤其与他一同来到火锅大学做副教授的他老婆,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准时出现在教工餐厅,开门后第一个冲进去,然后迅速地将最好的菜装上几个大盘子,占据一张桌子等待董文标,为此还被人取了“女中吃货”的外号。“你吃相好看,不是也死乞白赖地想评教授吗?你高尚就不评职称呀!”
“我是想评教授,可是我为了评教授讨好过你吗?我是请你吃过饭喝过酒还是向你送过礼?”
“没找过我不等于你没找过别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装清高?我告诉你,少在我面前装纯洁,充好汉。”
“混蛋!”盛楠大喝一声,“学校的风气就是被你这种寡廉鲜耻的东西给搞坏的!当初你是怎么来到火锅大学的,老实交代!”
“你不配问我这个!”
“你必须老实交代!前段时间老安头差点进去了,你肯定也没少担惊受怕。”
“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当年进来是开了校长办公会议的,你别以小人的阴暗心理怀疑一切。”
“你就是老安头弄进来的,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你别装糊涂。老安头是个混蛋,才会弄进你这样的冒牌货。”
“你血口喷人!你,狗急跳墙!”董文标急了,有点词不达意。
这边,盛楠却一副戏谑而轻蔑的表情,不再说话,只伸出一根手指,像鸡啄米一样,远远地点向董文标。人们看看他,看看董文标,就像正在观看一场表演,表情各异。盛楠所说的老安头,是一个退休多年的副校长,在今年上半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被处分了,将退休待遇从副局级降到副处级。火锅大学四校合并,提出办大办强那几年,他管人事,从外面引进了不少人才,传闻其中不少都是通过花钱进来的。盛楠刚才的话和他此刻演小品般的表情,无疑暗示董文标也是这批人之一。
董文标显然读懂了盛楠的意思。这几年他在科研的道路上干得风生水起,他满心以为,自己通过这十余年的奋斗,不仅在火锅大学站稳了脚跟,而且已经跻身学校一流教授之列了,火锅大学的名师堂,不久就将刻上他董某人的名字,可谁知道,一个教授都评不上的人,此刻却像耍弄小丑一样调戏自己,而周遭几十双目光之中,不乏幸灾乐祸的神色。
“你,你,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董文标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忽然,他像抓到了什么致命武器似的,朝盛楠骂道,“我×你妈的!”
盛楠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今天我要清理门户!”他吼了一声,转身抓起一把椅子,就要朝董文标冲过去。见这阵仗,林迟霜连忙起身,抢过来死死拉住盛楠。见她拉得吃力,坐在旁边的另外两个青年老师也连忙站起来劝阻盛楠,抢夺他手中的椅子。
董文标也不示弱,“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像一只发怒的大象一样,摆好了战斗的姿势,同时高骂道:“今天你敢过来我就弄死你!”
这一来盛楠更愤怒了,额头上青筋直冒,拼命往那边冲,与身旁的几人扭成一团。
陶玉彬急了,大声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你们要干什么?难道要为这点事弄出人命吗?”
林迟霜都快急哭了。她喊道:“盛楠你要干什么呀?快坐下!坐下!我比你晚两年就退休,不也是个副教授吗?咱们争不过人家,认命吧。”
也不知道是林迟霜这哭腔起了作用,还是体力上敌不过几个年轻人,盛楠停止拉扯,放下椅子,坐了下来。他大口喘着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那边,董文标本来气势汹汹,一副绝不退让的样子,也被他身旁的几个男老师拉拽着,稳住了。一个男老师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忽然不吼了,夹着提包推门而去。
众人以为,这场纷争该结束了,可是董文标前脚刚走,北墙边,一片女老师中间,一个五十多岁、留着短发的人又猛地站了出来,拔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会是没法开了,没法开了!”
众人看过去,原来是教授委员会中唯一的一位女性成员。因为那一片的女老师坐得太近太挤,她的步子显得跌跌撞撞。她铁青着脸,一副很生气的样子,经过陶玉彬身后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盛楠看着这位女教授的背影,重新站了起来,伸出胳膊道:“你配说话吗?一个为了三十块钱可以让研究生去排一下午队给你报销的人,配说话吗?有本事你别走!咱们掰扯掰扯……”话音未落,他突然踉跄一下,倒了下去,就像一头遭到猛击的老黄牛一样。
“盛楠!”林迟霜一声惊呼,立刻伸手去扶,但盛楠已经倒下了,紧靠着会议桌轰然倒下。
刚开始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有的人甚至以为盛楠是一脚踩空了,跌倒在了地上,但眼见他匍匐在地上,双手乱抓,双脚乱蹬,立刻便吓住了。几个人迅速围过来,有的呼叫盛楠,有的则只是站着,吓得不知所措。
有离得近的几个男老师将盛楠翻了过来,让他仰面躺着。他们呼喊着他的名字,试图让他恢复正常。林迟霜手忙脚乱,拍打着盛楠的腮帮子,大声喊道:“盛楠,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陶玉彬也挤了过来。只见盛楠紧闭双眼,浑身抖动着,仿佛他体内的关节正在散架一样。他的脸色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之间,已经变成了发紫的猪肝色。一些汗珠正从他的鬓角间渗下来。尤其令人感到惊恐的是,是他的腿。那两条腿正胡乱在地上刨着、蹬着,既像是努力要站起来,又像是拼命地要从整个身体中挣脱出去。
“赶快掐人中虎口!”有人高叫一声。喊声刚落,林迟霜和另外两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寻找盛楠的人中和虎口。但是任凭他们怎么掐,盛楠都没有反应。而且他的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听起来十分吓人。后面又有人喊道:“快!给校医院打电话,这是心肌梗塞!”
很快有麻利的人操起了电话,高声打听校医院的电话号码,有人则跑到办公室去查电话簿,而蹲在盛楠身边的人们,仍然在围着他忙碌。他们采取了新的办法,有人使劲压盛楠的胸口,有人端来开水灌给他。会议室里叫成一片,喊成一团。
但盛楠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不论人们怎么折腾,他都没有反应。陶玉彬觉得不能坐等医生们的到来,他叫了几个年轻点的男老师,准备背起盛楠往楼下跑,同时招呼开车来的老师,提前下去把车准备好。但是又有人高声喊道:“不能动!这会儿他只能平躺,等待医生的到来!”
于是人们重新将盛楠平放在地板上。有人火速从旁边的办公室找来了一张毯子铺在他身下。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肢体僵硬,一动不动了。林迟霜开始哭起来。另外几位上了些年纪的女老师,也跟着嘤嘤而泣。有两位与盛楠同一教研室的年轻女老师,则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失声尖叫。一种悲凉的气氛开始在这幢老楼中弥漫。
过了一会儿,两个校医院的医生赶到了。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的,一进屋,两人手忙脚乱,打开急救箱,向盛楠注射药物,但他已经没什么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随120赶来的两位医生也跑了上来。他们对盛楠检查了一番,宣布盛楠已经死亡。
从这时开始,一直到黄昏来临,调料学院都处于惊恐无序之中。一些人守着盛楠的遗体,一些人呆立在走道上、办公室。有的低低地啜泣,有人伏在桌子上恸哭。往常学院召开的会议,一散会大家就各自分散,而今天,多数人都还待在学院里,只有少数几位悄悄离去。
陶玉彬被不期而遇的变故给吓懵了。他五味杂陈,心潮起伏。毕竟是管事的,他很快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静坐片刻,拿起电话,向学校汇报了学院发生的事。人命关天,他可不敢擅自处理。不过学校机关已经知道调料学院发生的事了。已经有几条微信在老师之间传送,不但在本校区,也包括其他三个校区。陶玉彬打电话这会儿工夫,其中的两条微信已经传到社会上了,而且,立刻又被转发到了外省。然后,其中的一条微信又很快漂洋过海。这条微信是调料学院下面第三层另一个学院的一个年轻老师制作的,配了三张现场的图片。如果不是被呵斥,他甚至准备进入会场去拍当事人的遗体。他九月份才上班,此前在南方一所大学里攻读博士,是实在没有找到理想的去处才来到火锅城这座三流城市的。他的盘算是,在这座城市待上几年,然后到北方一所学校读博士后,并尽可能留在那里,所以他一直把火锅大学当作客栈。对他来说,调料学院死人这件事,首先是个热闹,是个突发事件,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使他平淡的生活忽然出现了几丝兴奋的火花。
这天下午,火锅大学的校长们正在开会。他们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获知了调料学院的事,然后,校长紧急指示火锅大学行政事务总管巴定国赶往调料学院。
陶玉彬刚放下电话没一会儿,巴定国就到了。他身材高大,脸部轮廓分明,留着寸头,有个酒糟鼻。一般初识的人都会以为巴定国是军人出身,其实他从十九岁参加工作就一直在火锅大学。他爹从前是火锅大学的一个领导,所以他高中毕业后没多久就参加了工作,从花房工人干起,一直干到现在这个位置。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老火锅”了。
见陶玉彬的房门只是虚掩着,巴定国直接推开了。陶玉彬还没有站起来,巴定国就开口了:“我说老陶,你咋整出这么一个事儿来?”
“巴哥哎,这哪是我整出的事儿?”陶玉彬说。他虽然和巴定国走得不算近,但常听别人叫巴定国巴哥,所以近年来也跟着这么叫。
“接下来咋办呀?这么大个事儿!”
“所以我马上就向学校汇报了啊!”陶玉彬说,“巴哥你坐,喝茶不?”
“喝啥茶呀?这是喝茶的时候吗?人呢?”
“谁呀?”
“盛楠呀,谁!”
“啊,在会议室。”
“走吧,赶紧带我看看去!”
陶玉彬在前,巴定国在后,两人出门往会议室走去。这儿还有不少人,但比刚才安静些了。几个人蹲在地上,将盛楠的脸擦干净了,衣服也整理规整了,正默默地垂泪。人们看到高人一头的巴定国走了进来,给他让路,让他走到盛楠身边。
巴定国弯下腰,认真看了看盛楠,站起来,大声说:“盛楠兄弟,不值啊!不值,你知道吗?不值!”
然后,巴定国站在那里,看看大家,自言自语地“啊”了几下,既像是想跟大家说什么,又好像是牙痛似的哼哈着。陶玉彬一直站在他旁边,见巴定国没什么说的了,才问道:“巴总管,下一步怎么办?”
巴定国看看陶玉彬,再看看周围的人,说:“盛楠老师去世了,很不幸,大家呀,一会儿再辛苦一下,将他送到校医院去,放在太平间。辛苦大家了,拜托!”
说完,巴定国走了。随即,陶玉彬指挥仍然留在会议室的几位年轻男老师,将盛楠往下运。他们小心翼翼,用行政办公室的人刚刚从超市买回来的白单子兜着盛楠,从电梯将他托到下面。校医院派来的救护车已经等在那儿,一行人陪着,将盛楠送往校医院。
到了校医院大门前,还是这几人,连同两位男医生,将盛楠送到地下室的太平间里。火锅大学因为从前离市里大医院很远,校医院才备了这么一个太平间,现在学校与城市连为了一体,而且稍微重一些的病一般都及时转往合同医院,这太平间就很少派上用场了。不过设备都还正常,有时家属院偶或去世一个老教师,也都临时安放在这儿。
因为已经下班了,医院的大门只能推开一半,几个年轻人侧着身子,抬着盛楠勉强挤进门去。作为年纪最大的一个,陶玉彬暂时搭不上手了,留在后面。他想体力活儿就让年轻人们干吧,于是放缓了步伐。这时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是校长李烹打来的,连忙接听起来。
“你现在说话方便吗?”校长在电话中问。
“方便,李校长!”陶玉彬连忙说。
“盛楠的事,现在闹得纷纷扬扬,”李烹说,“微信都从北京那边传到我这儿来了,怎么弄啊?”
“这个,是吗?我,还真不知道。”陶玉彬回答说。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经李烹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从出事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了。
“据说你们下午的会很激烈?”李烹继续问。
“是,吵成了一锅粥。”
“只是吵,没有动手吧?”
“那倒没有,”陶玉彬似乎明白校长的用意了,“我一直在场,双方隔得很远的。”
“那还差不多。”李烹说,“他都跟谁干上了啊?本来脾气挺好的一个人。”
“今天他火气可大了!跟吃了枪药似的。整个教授委员会的人都被他得罪了。好家伙,不分男女,一个他都没有放过。”
“你们也是,这么敏感的事情,事先应该做做工作,摸摸他的反应。”
“谁知道他会这样呢?每年不都是这个点儿宣布评定结果的吗?”说着,陶玉彬回想了下自己为这事做的铺垫,“我估计他会不高兴,所以我刻意把这事淡化了,在会议快结束时才念的文件,可谁知道,我话音未落他就急了。显然,他是准备好了今天要吵架的。”
“不管怎么说,你们的工作有失误。这是一起影响相当不好的事件!”李烹说,“就算事情不可避免,你们也应该有危机公关意识,尽可能封锁消息。”
陶玉彬突然明白,校长比自己站得高。自己还在想着事情本身,而校长已经在思考这件事扩散出去后引发的效应了。他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这个微信的事儿,但据我了解,这不是我们学院的人发的。”
“的确不是你们学院的人发的。我们已经查明,是你们楼下贸易学院一个小子发的。这是个新来的博士,据说平时相当无聊,食堂吃个快餐他都发条微信。可今天他让我们学校出了名。”
“事情出来之后一片混乱,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李校长。”陶玉彬说,“我到现在头都是大的。”
“你的头早就该大了!”李烹说。
“难道这事——”陶玉彬想质问李烹,难道这事怪自己吗?可他又觉得这样不妥,于是便拖长了语调。
但李烹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李烹说:“跟你直说吧,去年院系测评的时候,你们学院好几人反映你不作为,学院多项工作都处于停顿状态,想必已经反馈给你了吧?”
“这个我知道,李校长。现在的人思想很复杂,我不知道要怎么工作才能让所有的人都满意。”
“你不必让所有的人满意,尽到自己的职责,多点担当意识就好。”
“其实你可能也知道,我前年就不想干了。你也明白,我不当院长,待遇一点不会少。之所以准备干完这一届,还不是出于老同志的那点觉悟嘛!”
“你别给我来这个!”李烹的语音高了起来,“不说别的,就说盛楠这事,你就没有尽到责任。”
“我怎么没有尽到责任啊?”陶玉彬心想自己不能退却,反问起李烹来,“这次我们学院是全票把盛楠推到学校的。我不做工作,他能全票推上去吗?”
“你们是全票把他推到学校了,可你后面做工作了吗?做了吗?”李烹立刻反问。
这话让陶玉彬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没有,我以为他这次能过。”
“你以为?”李烹应了一声。
陶玉彬心里再次开始嘀咕起来。他听说李烹当年刚来火锅大学时,住在筒子楼里,跟盛楠住得很近,彼此很熟悉。几年前,李烹在一次会议之后,还向自己问起过盛楠评职称的事。但自己一直不了解他俩到底交往到什么程度。如果他们两人是朋友的话,李烹应该给自己一点暗示,或者多过问几次,可他没有。所以陶玉彬估计,他们两人只是一般的邻居关系。
李烹暂时没有接话。于是陶玉彬有点紧张了。万一他们两人要真是朋友呢?不然他那次为什么过问起盛楠的事来?或许他当时就是暗示自己帮帮盛楠呢?毕竟这几年,当校长的也不能直接干预职称评定这样的事了。要真是这样的话就有点麻烦,自己也太不敏感了。
想到这里,陶玉彬又补充道:“我以为,毕竟最后一次了,学校那帮人会成全他。”
“学校那帮人?”李烹回答了,而且明显提高了语调,“你们不做工作,他们会成全他吗?你干了近十年院长难道不了解这帮人?”
陶玉彬心里一紧。看来自己分析对了,从李烹的语气上看,他显然是很关心这盛楠的。但愿他不要把这事都怪罪到自己头上。
“该打招呼的,也都打了。但可能,力度不够。”陶玉彬说。
“你拉倒吧!”李烹马上反驳说。
陶玉彬心里“咯噔”一紧。李烹的语气说明他已经生气了。对“那帮人”,李烹了解,自己也了解。这帮老油条,再完备的规则都敌不过他们那些与日俱增的伎俩。火锅大学以前就很复杂,这些年几校合并之后,各种关系网就更是盘根错节,不管是项目申报、结题,还是各种评比审定,除了表面上的正常程序之外,基本都还需要私底下的活动、勾兑。盛楠这事,虽然自己在学院内部给他做了工作,全票把他推了上去,但他跟自己毕竟没有交情,甚至他对自己还颇有微词,所以自己的确没有再私底下去帮他跑动。当然,自己这样做也符合火锅大学的规矩。甚至可以说,自己没有阻拦他,没有给他设卡,已经就是帮他了。显然,李烹把自己这番心思看破了。
“关键是,”陶玉彬思忖着,看用什么样的词儿能够顺利跟李烹把电话继续打下去,“盛楠他一直是很平静的,好像不是很在乎这个教授,谁知道他今天反应这么激烈——”
“你又在瞎扯!”李烹打断他的话,“他马上就要退休了,退休后副教授与教授的工资差老大一截,换成你,你能不在乎吗?”
陶玉彬正思忖着怎么回答,却忽然看见学院里两个年轻老师从大门里冲了出来,慌慌张张地跑到他面前。
“糟了糟了,陶院长!”其中一个说。
“怎么回事?”陶玉彬连忙问。
“盛楠老师,他,他一只眼睛是睁着的!”
“你说什么?”陶玉彬十分惊讶。
“是这样,”另外一个人接过话头,“我们按师傅的要求,准备把盛楠老师放到冰柜之中,放好后我们才发现,他有一只眼睛是半睁着的,难道他还有气不成?我们吓坏了,就跑上来找你了。”
陶玉彬听了,大惊失色。他对电话中的李烹说:“李校长,这儿有点突发情况,我回头给你打过来!”
说完,陶玉彬转身就往楼中走去。两个年轻人赶忙跟上。
他们迅速来到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里。只见昏黄的灯光之下,盛楠躺在一辆推车之上。看管此处的那个老头儿正点着一束香,朝他的遗体鞠躬。在他后边,调料学院前来帮忙的另外几个男老师,有些紧张地靠着墙壁。陶玉彬赶过去一看,果然,盛楠半睁着一只眼睛:左眼。
陶玉彬虽然故作镇定,但从他抖动的身子来看,他是相当紧张的。资料室的老胡站在推车的旁边,习惯性地用左手摸着自己的腮帮子,嘀咕道:“这就怪了,这就怪了……”
陶玉彬鼓起勇气走到盛楠身边,俯身查看。他发现盛楠神态安详,甚至很难想象他刚刚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可奇怪的是,他的确半睁着左眼。由于从会议室出来起他身上就盖着一块白布单子,所以不知道他的左眼是刚刚睁开,还是一直就是睁着的。
看守此地的老头儿点完香后,又拎起撮箕扫把扫起地来,不紧不慢。他似乎完全不在乎站在这儿的几个外来人,仿佛他们就不存在似的。他差不多有七十岁的样子,穿一件长而宽大的羽绒服,带着工友那种特有的沉默。陶玉彬认得他,因为他就住在自己后面那个院子。在路上经常可以看到他骑着一辆小三轮车缓缓地来,缓缓地去。大约是一直没有找到接替的人,这儿使用的时候又不多,所以他就一直干到了现在。
“尤师傅,这种情况您见过吗?”陶玉彬问。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年轻时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死者一定是有什么事放不下。只要跟他关系好的人,亲戚呀朋友什么的,在他眼睛上轻轻地一抹一拂,他就能闭上了。”
“真的?”
老头儿不再问答了。陶玉彬看看他,没再问了。他想老头儿兴许不高兴呢,因为平时在路上遇到从来不打招呼,现在突然装得很熟,他可能不太想搭理自己。
陶玉彬看看在场的几人,思忖片刻,壮了壮胆,上前一步,弯腰伸手去盛楠的眼皮上拂了一下,没有成功。盛楠的左眼还是睁着。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成功。
“你让开,”尤师傅说,“让他来试试。”尤师傅指了指老胡。众人看了看老胡,不知道这老头让他来是因为他看起来年岁大些呢,还是他觉得老胡看起来似乎跟盛楠更为亲近。
老胡也有些意外。他说:“我刚才试过了,不灵。”
“既然尤师傅让你来,你就再来一次吧!”陶玉彬说。
老胡见不能推辞,便恭敬地站在推车前,正对着盛楠,双手合十,虔诚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他走上前去,怀着对逝去的老朋友的真挚情怀,伸出右手,从盛楠的额头缓缓拂下,嘴里同时说:
“盛楠,你安息吧!”
他手掌移开后,盛楠的左眼依然半睁着。老胡挽起右边的袖子,侧了侧身子,俯下身去,以更为顺当的姿势,将手掌紧贴着盛楠的脸拂过,甚至特地用手掌去拨拉盛楠的眼皮。然而这一次,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顶着他的手掌,好像根本就按不下去。
“奇了!”老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