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护士把万国左手上的输液针拔了下来，贴好敷料，取下输液袋。
”今天的输液已经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吃东西，明天一早抽血。”
万国转动着左手腕，点头表示了解。
”谢谢你啊！”
”没关系。”
高护士拿着输液袋转身走出病房，朝护士台走去。矮护士在伏案书写。
高走到矮身边，一脸神秘地推了推她。
“喂！你知道1床是谁吗？”
”谁啊？”
”万国，万医生！”
矮护士停下了笔，脸上“突突”冒出了两个字——八卦。
”啊？就是传说中的男神万医生吗？以前外科三病区的？”
”对啊对啊！你不是没见过他吗？”
”好！我现在就去查房，看他一眼。”
说着矮护士起身走出护士台。她往1床的方向看了一眼的时候，随即缩了回来。
”怎么了？”
高悄悄靠近护士乙。两个人一起看向1床的门口。只见——
万国和史云面对面站在病房门口。史云柔情万种地看着万国的脸。
”你真的不想回家睡觉？和护士请一个假就可以了么。”
”我就睡这儿吧。明天一早还要抽血。”
”嗯。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来。”
”去吧。”
史云上前一步，把双臂环绕在万国的腰里。她扬起了脸。
”亲一下。”
万国低下头，在史云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史云笑成了一朵花，然后松开了万国。
”啊！差点忘了，我的保温桶。”
说着，她走进病房。万国跟了进去。
两个护士退回护士站，面面相觑。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地——
”哇！好甜蜜哦！”
”可惜忘了拍照。不然发到朋友圈里，肯定一片叫好声！”
”现在像他们这种年纪的夫妻，很少可以这么亲密的，还在公开场合！”
”他们又不知道我们在偷看。”
”那不管。反正这里也算是公共场合吧？你敢吗？”
”我那个死不要脸的，要敢在这里动我我劈死他！”
”就是！”
两个护士正要各就各位继续干活，万国突然出现在护士台前。
”你要劈死哪个可怜虫啊？要不要我帮你？”
两个护士都看向万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这时，万国身后是12床孙思美病房的门开了。顾美琴从门里走了出来。
高护士看见顾美琴马上跑了出去和她说话。万国貌似随意地转身看着顾美琴。
”你要回去了对吧？”高护士问。
”是的。老太太睡下了。应该没事了。”
”我们交班已经说过了，老太太受了惊吓，夜我们会去看她的。”
”那谢谢了啊！我先走了，明天再来。”
”好的。我进去看一看。再见。”
说着，高护士推门走进了12床病房。顾美琴看了眼正看着自己的万国，然后离开了。
”万医生！”
万国这才回过神来。他回头看着矮护士。她正好奇地看着他。
”你认识我啊？”
万国边说着话，边走进了护士站。矮护士一直盯着他看。万国很自然地坐到一张椅子上。
”我听我们老师说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不，应该说是传奇！”矮护士说。
”是啊。我也知道很多你们老师的故事，那个，传奇。你想听吗？”
”啊？我怕听了会忍不住说出去，那就麻烦了。我会被骂死的！”
”哈哈哈哈！还是那句话，老护士永远是小护士的克星。”
”对了，听说还有一个叫'长脚'的，以前是我们医院拖地的，居然也成了大老板！”
”对的。那个长脚可比我厉害多了。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们老师说他现在根本不会露面，要见他也见不到，搞得很神秘的样子。”
”呵呵，他神秘的。所以，很有可能他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不知道哦！”
这时，高护士从12床病房走到护士站里。
”12床睡了。现在看起来蛮好的。老天保佑夜不要有事！”
高护士双手合十，闭着眼做祈祷状。万国看着，脸色迷离了起来，貌似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年轻的陶子在老式的护士站里，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做祈祷状，嘴里说着：“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然后张眼看着面前年轻的万国，“万医生，病人都没事吧？我可是第一次做主班，要是有事，你一定要马上赶来啊！”陶子不经意地抓住了万国的手。
”万医生！万医生！”
万国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的两个护士。
”万医生，我发现你很容易走神哎！”
”对的。那是因为酒精中毒。人家病还没好利索好吧！这个要重点交班的。”
两个护士一唱一和。万国说：
”对头！要重点交班的。对了，12床住的什么人？刚才那个人我看着眼熟呢。”
”和我说话的那个人？我们都说她是警察呢。看眼神就能看出来。”
”警察？难道12床是个犯人？”
”不是的。那是个老太太。听说她儿子……”
护士台上呼叫铃响。
”我去吧。”
说着，矮护士走出护士站。高护士警惕地看了看外面，过道里没人。
”听说他儿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外地。警察正调查呢。”
”啊？这……这也太惨了吧？真的？”万国惊恐道。
”要命的是，我们还认识她儿子呢！叫Paul好像。”
”你认识？是你们医院的？”
”不是我们医院的。不过Paul的女朋友是我们医院的，还是我们病区的。”
”哦？难道是……”
万国用手指了指外面的过道。
”……她？她刚才不是还说要劈死她的男朋友吗？”
”不是的。是我们病区以前的一个护士，比我大几届。后来跳槽了，去了一家药厂。”
”这样啊。那，你们是怎么认识那个，什么，Paul是吧？怎么认识的？”
”他请我们吃饭了呀。我们几个和他女朋友比较要好的都去了。”
”那他女朋友来看过12床吗？”
”没有。她不会来的。因为他们早就断了。”
”啊？闪婚哪？哦，也没结婚。”
”哎？万医生怎么对12床这么感兴趣的？”
”这不随便聊聊么。你知道，我对我们医院一直有感情的。”
”他们说自从你做了大老板已经很久没在医院里看见你了。”
”瞎说。只是我来去匆匆，没时间一一拜见各位而已。”
万国边说边夸张地对着高护士连连作揖。她被他逗笑了，问：
”那你认识我们医院所有的人了？”
”嗯，老的一批当然都认识。像你们这一届，我就认识得不多了。”
”正好到我们这一届你就不认识了？”
”嗯！也许，比你高几届的我就又认识了。”
”吹牛！那，我刚才说的，Paul的女朋友就比我高3届。你认识吗？”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江山。祖国江山一片大好的江山。”
”江山。是一个很男人的名字呢。”
”她很女人的好吧。哈哈，看来你不认识她。”
”哦，这个……没有，名字有印象，等等，我脑子里在计算……”
万国做痛苦思考状。高护士看着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难怪到现在我们的老师还在念叨你呢。”
”是因为我脑子慢？”
”是因为你很会聊天啊！我猜你那时候一定陪我们的老师值夜班，然后一直聊到天亮。”
”啊！我想起来了！江山！她辞职了，去了米氏药厂！对对对！想起来了。”
”什么呀！不是米氏药厂，是RB的药厂好吧。她常去RB出差的。”
万国张大了嘴巴做吃惊状，然后夸张地点了点头。
”RB，对，RB山之源制药！对了对了，她叫江山么，山之源，不就是江么！”
”什么山之源就是江？”
”你知道江河的源头在哪里？就在山上啊！山之源，山上的源头，不就是江么？”
高护士歪着脑袋想不明白。万国却一本正经，好像有那么回事儿。
”那应该说江之源在山上才对啊，怎么是山之源成了江呢？”
”哈哈哈哈！你读书一定很好对不对？难怪在特需病房上班，让人羡慕嫉妒恨啊！”
”那当然！拉仇恨了都。”
矮护士从过道走进护士站，她的手里拿着几个已经用完的输液袋。
”好了，所有输液都已经结束。太平了！”
话音刚落，护士台和过道里的呼叫铃突然响了起来，并闪烁着数字“12”！
”是12床！我去看看！”
说着，两个护士一起冲向过道对面的病房。万国站起身来，神色骤变。他看着这一切。
护士推开了病房门，发现孙思美躺在床上，满脸惊恐地挥舞着双手！
”那个人又来了！那个人又来了！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
高护士扑过去抓住孙思美胡乱抓狂的手，然后冲着矮护士喊话：
”去喊医生！然后准备一支鲁米那，一会儿肯定要用的！”
矮护士马上转身往外跑去。
万国，神情肃杀，悄悄地出现在病房门口。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貌似在聚精会神地听病房里发出的声响。稍顿，他转头看向过道最深处的那间病房——那儿也悄无声息。
但，悄无声息的只是病房的外面。
病房里，李云鹤半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仓里满坐在病床旁，躬着腰，低着头，双手合十的双臂支在大腿上，貌似一个正在神父面前忏悔的教徒。室内灯光很暗，但能清楚地勾勒出李云鹤和仓里满的脸。他们都显得颇为严肃。地上是摊开着的行李箱，可以看见里面散落着好几本书。
两个人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一秒，两秒，三秒……终于，李云鹤睁开了双眼。他看着天花板。
“你说你在被各路人马追杀？”李云鹤问。
”朗飞的Williams Lynch，韩门，还有……”
”还有谁？”
”一股莫名的势力。我有感觉，但是现在还看不清楚。”
”是你自己人？”
仓里满松开合着的双手，直起了腰，把身子靠向椅背。他怔怔地看着前面，没有回答。
”都是跟了你几十年的兄弟。你看清楚了再说啊里满。”
”不是一股，可能有两股我现在还看不清的势力。”
”把手给我。”
仓里满坐直了身子，把右手伸了出去，被李云鹤一把抓住。
”里满，你在害怕。你的手冰凉，你的眼神在飘。”
”老爷子，我没人说话。没人。我好辛苦。”
”我懂。那个你可以说话的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离你而去了，你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有很多事，我不可以和你说。我不想害你。”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没必要说出来。”
”因为你是我的继爹。你住在我心里，是我的心灵依托。”
说着，仓里满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然后慢慢地把两只手移到自己面前。李云鹤看着他。
仓里满翻转自己的右手腕，使李云鹤的右手背转到最上面。然后缓缓弯腰，低头，把嘴唇慢慢地靠近李云鹤的右手背。接着，他深情地吻了下去。
灯光勾勒出的这幅场景，貌似油画——门徒亲吻耶稣的手。
耶稣，不，李云鹤垂着眼帘，默默地看着仓里满的头顶。那是发丝清爽，很男人的头顶。
稍顿，仓里满抬起了头。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也分开了。仓里满坐直了身子。
”你在怕什么？”李云鹤问。
“众叛亲离。“”
“20年了，的确是个坎。”
”20年，我是不是也该知足了？就像一个家，20年孩子长成，也会离开。不是吗？”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仓里满咧嘴“呵呵”一笑，说：
”我自以为没有亏欠过自己的兄弟。不管是磊矶村的，还是上海的，都一样。”
”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奇怪的话。怎么，把磊矶村的和上海的分开来说了？”
仓里满再次把身子靠向椅背。他把双手举起，放到脑后。
”我害怕呀，老爷子。就在刚才，在万国的病房里……”
”万国也住院了？”
”老毛病，昨晚喝多了点，说是不好了，住进来了。就住这儿，1床。”
”他这病，也是为你打江山落下的，你可别忘了。”
”我不能忘。”
仓里满放下举着的胳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继续说：
”就在刚才，我在他病房里。他徒弟郭美歌也在，郭美歌，你也认识的吧？嘴不饶人的那个漂亮——就是我们医院的销售？她都在我们医院做了十年了你肯定见过。”
”继续说。”
”郭美歌摆弄着病床，万国坐在床上哈哈笑着，简直是天伦之乐了！我脱口而出一句话，说，啊呀美歌啊，你帮你师父练床上功夫啊！”
”你怎么说这种话啊！对着一个女人？你不是这样的人啊！”李云鹤生气地说。
”说得对啊！我也马上意识到说错话了。于是我很紧张地看着他俩，想着怎么圆场。可是他们俩，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当做没听见我说了什么，继续谈笑风生！”
”呣，默契的。”
”何止默契！后来郭美歌问万国师父你舒服吗，而万国，那个恬不知耻的人，居然回答舒服舒服舒服，就刚才那个体位。呀！他们是不是故意顺着我说的话编出来的台词啊！故意让我知道他们其实已经听见了我刚才说的话，只是不予理会而已！岂止不予理会，而且还继续编出台词来挑战我！”
”你想多了吧？”
”那么天衣无缝，巧夺天工，两个人要多快多合拍的脑子才能那样即兴表演啊！”
”好吧，那又怎么样呢？”
”那种不需言语的默契，瞬间编出的台词，一唱一和，太可怕了！这才是自己人。”
”就这些？”
”我当时瞬间冒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可怕。”
”我现在瞬间冒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嫉妒。”
”哎？”仓里满一愣。
”你，嫉妒了，里满。你也50岁了，到了这个年纪你如果还是一个人就会孤独，而且会越来越孤独。”
仓里满貌似被击中，一下子失去了锐气。他嘴里嘟囔道：
”我有什么孤独的。”
”你呀！做这么大老板，呼风唤雨的人，有时候却像个孩子。呵呵，倒也可爱。”
”我可爱吗？”
”你以前蛮可爱的。现在么，呵呵……偶尔，偶尔可爱，就像刚才。”
”呐，不说这个。如果我说万国这次住院是装病，老爷子你还能说什么？”
”装病？他告诉你他装病了？”
”那不能。我噶苗头啊！你教我的，要嘎苗头的么。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
”那他为什么要装病？”
”我不敢说。不过我猜他正在和小护士聊天呢。”
”他那么空啊装病住院和小护士聊天？你继续猜吧。这种事，还蛮累人的，猜来猜去。”
仓里满突然沉下了脸。他双手合十，看着李云鹤。
”老爷子，反正，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您，别插手。可以吗？”
”你都喊我继爹了。我不懂，作为继爹应该不应该插手。”
仓里满板着脸继续看着李云鹤。李云鹤也看着仓里满。一秒，两秒，三秒……终于李云鹤软了。
”好吧，这是你的家事，我不管。”
仓里满突然笑出声来——他的脸说变就变的啊！
”哈哈哈哈！我开玩笑呢老爷子！您真要管，我还能不给您面子？”
李云鹤貌似被仓里满突然的变脸吓到，他怔怔地看着仓里满，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看，除了我，您也不熟悉千马的人。万医生么，你也爱理不理的那么多年了。”
”我发现和万国怎么也热闹不起来，一直有距离。你说，他是不是恨我？”
”那没有。万医生，是个性情中人。他很少对人产生恨，或者，爱。”
”即使20年的时间也不会？”
”不会。有些人，就像麻雀，养不家的。麻雀不好，而我，喜欢鹰，雪鹰。”
说着他站起身来，弯起右胳膊，做着架老鹰的姿势，眼睛看着胳膊上假想的雪鹰，嘴里念念有词。
”我的雪鹰！”
李云鹤看着站在病床边自我陶醉着的仓里满，眼里露出一丝忧虑。
”里满，你把那本《腹痛的鉴别诊断》给我。你应该记得那本书的。”
仓里满这才从幻觉中醒悟过来。他看向地上行李箱里的书。
”啊！在这儿哪！”
仓里满把书递给李云鹤。李云鹤把身子支起来坐直了，接过书。仓里满说：
”我不会忘了这本书。”
他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李云鹤要干什么。
李云鹤把书翻了一翻。让仓里满觉得奇怪的是，书里面没有照片！李云鹤说：
”我现在变得喜欢回忆往事。听说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仓里满没有接李云鹤的茬，而是看着李云鹤手里的书。李云鹤继续说：
”我知道我能捱到一年后建院150周年庆典的那一天。”
仓里满回头看了看地上的行李箱，貌似在寻找那张照片——也许是滑落出来了？可是没有。
”过了那一天，我就不知道了。到时候就交给老天爷好了。”
仓里满说：”我等着那一天看着你坐在主席台上。”
”呵呵，主席台不主席台的，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你！”
”我没事的。”
”里满，这本书本来是要送给你的，20年前就应该送给你。可是后来……”
李云鹤把书翻到扉页。他把书的封面向后卷了起来，在中缝处露出了撕掉的扉页残余。
”哎唉？撕掉了？”仓里满好奇地问。
”我撕掉了扉页。扉页上有我给你的题词，写着你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
”撕掉了扉页，又没有把书送给我。老爷子，这里面有故事！”
”聪明。那是1997年，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一年，你成立了千马公司。”
”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天，你把我喊到办公室。”
21年前在李云鹤的办公室里，年轻的仓里满站在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李云鹤面前。李云鹤问：
”你想让我做你公司的顾问？”
”是专家顾问。”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不做。”
”可是是您鼓励我办这家公司的。”
”你办你的公司，我做我的医生啊！”
”我卖的是专业的医疗器械，都是您很熟悉的东西。我请您做顾问怎么了？其他公司不也这样做的吗？外国公司也这样做。”
”我可以帮其他公司做顾问，甚至帮他们讲课，可是我不会帮你做。因为，我不想和你有金钱交易。即使是讲课费我也不想从你手里拿。”
”您讲课，不讲产品，只讲有关专业知识，临床经验，我付您劳务费，这没毛病啊！”
李云鹤不吱声。仓里满继续说：
”全世界都这样做的。劳务费还要交税呢，完全合法。”
”嚯！还知道得挺多，全世界都这样的。全世界都这样的和你有关系吗？我说的是不和你仓里满合作！你仓里满找我讲课就是不行！不行！不行！不服气啊！”
李云鹤双目圆睁盯着仓里满，仓里满则无助地看着李云鹤。
这一看，21年过去了……
此刻仓里满还在意犹未尽地说着：
”当时，我像被浇了一头冷水，心里很是不是滋味。我还骂了您。”
”在心里骂的吧？呵呵，你可没胆量当着我的面骂。”李云鹤转念一想，又说，”现在敢不敢当面骂我可不好说了。”
”直到现在，21年过去了，您还没有为我，为千马，讲过一次课。”
”倒是每次出去帮别人讲课都是你派车接送的。这个可以有。我只坐你的车，安心。”
”当时我还耍小孩子脾气，说大不了我不给你讲课费，你给我们免费讲课好啦！”
”呵呵，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即使你不给钱我也不能给你讲课？”
”因为没人会相信。而您不给我们讲课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得见的事实，这个不容怀疑。”
”可是大家都知道，教授为公司讲课，公司付讲课费是合法的啊，是全球通行的做法。”
”您是担心这种事到后来会变味，会被滥用，所以从一开始您就拒绝我的请求。”
”我那时候就这么高瞻远瞩吗？”
”您有。”
”好！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看着我。”
仓里满把自己的表情弄得严肃起来，然后抬头正眼看着李云鹤。
”20多年来，你，有没有和任何油醋街医院的人有金钱往来？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仓里满一听便低下了头。李云鹤看着他，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这样坐着。一秒，两秒，三秒……终于，仓里满抬起头来说：
”没有！”
”为什么要想这么久才回答？”
”因为我在想怎么证明。我猜你接下来会让我证明我说的话。”
”你错了。我不会让你证明。你只要说，我就信。我是拿我20年的判断做赌注。”
”我的回答是——没有！”
”好！现在，里满，我把这本书送给你。来，你拿着。”
仓里满接过那本《腹痛的鉴别诊断》，故作镇静地来回翻了翻书页——里面真的没有照片。李云鹤说：
”这本书本应该在你公司成立那天送给你。现在，晚了整整20年。”
”即使这样，这还是一本残缺的书。”
”说得好！还缺一张扉页。是被我撕下来的。这张扉页，我等一年后再送给你。”
”一年后油醋街医院150周年庆典那天吗？”
”完全正确！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了。”
”这样说来您现在是不会告诉我那张扉页上到底写着什么的了？”
”绝对不会告诉你。你等着，一年后你自己看。”李云鹤斩钉截铁地说。
”老爷子，我发现你真要闹起来一点都不比我差呀！”
”呵呵呵呵，我也是老顽童一枚！呐，还有一件事。”
”好玩吗？”
”绝对好玩！我，要给你讲一次课。”
”啊？您要破20年不破的规矩？”
”我刚才说过了，再过一年我就把自己交给老天爷了。所以，我抓紧时间给你讲一次课吧！”
仓里满一阵激动，差点哭出来。
”老爷子，您……”
”我知道你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让我给你们千马讲一次课。我会做到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要在周年庆典上给我讲课？”
”你呀，每次都能猜到我的心思。我这个继爹，当得值得！”
”到那时，我们的临床试验数据已经能公布了？”
”完全可以！那将是国产CBC导管首次超越国外，成为在技术上领先的品牌！”李云鹤的眼睛亮了起来。
”老爷子……”
仓里满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把书放到床上，双手紧紧握住李云鹤的右手。
”老爷子……”
”还有一年，耐心。保密工作不能松懈！”
仓里满的脸已经扭成了一团，眼睛里一闪一闪，嘴巴一张一合。李云鹤也被他感动了。
”老爷子……我只想，只想问一个问题。”
李云鹤把左手也挪了过来，加在了已经握在一起的三只手上面。
”说！”
”您为什么不在20年前就把这本书送给我？”
”其实你刚才已经明白了。不是吗？你不要装。”
”20年前，您对我是否会听您的话不和医院里的人有金钱来往没有信心。”
”所以，我怕送了你那本书会沾污了我的名声。”
”难怪我问您书印好没有书印好没有您一直说没有。”
”其实，那本书早就在我的书架上了。我是改变了主意，不想送给你了。”
”所以你把题了字的扉页也撕了？”
”撕了。可是我一直保存着那张扉页没有丢。我想着会有那么一天你会看见那张纸的。”
”现在，20年过去了，您，放心了？”
”还有最有一年。里满，还有最后一年。”
两个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对方。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两个人的轮廓。仓里满突然说：
”我要找一个能接我班的人，越快越好。”
李云鹤一愣。他扭头看着仓里满。
”我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被逼不得不，不得不退出江湖。”仓里满说，”到时候就晚了。”
”这……你不是说你很干净吗怎么会……”
”干净的人未必能一直呆在江湖，不干净的人也未必退出江湖，否则，就不叫江湖了。我知道这世界很公平。千马的好日子不可能永远继续。我不退出有人不答应啊！”
”你，心事这么重？”
”今年，2018年，我有劫要渡。我已经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了。就像你刚才说的……”
”什么？”
”你说还有一年你才可以对我放下心来。其实，我也是。我也还有一年，2018年。”
”还有一年你要退出江湖？”
仓里满扭过头来和李云鹤四目相对。他点了点头，然后用右手抓住李云鹤的左手。
”到那天，我们，我俩，一起退出。怎么样？”
”那天？哪天？”
仓里满微微一笑。
”院庆那天！您懂的。”
夜深了，病区过道里的灯光调暗了。每个病房的门都关着，只有过道中间的护士站发出明亮的光。
矮护士端坐在护士台前看着过道。护士站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和祥和。
唉哎？她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从过道深处慢慢地走了出来——对，是仓里满。
护士充满疑惑地看着仓里满。他走得很慢，很慢，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突然，仓里满打了一个趔趄。他马上扶住了墙上的扶手栏杆才站稳了。
护士见状本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继续观察着仓里满，想着是否要出去帮助他。
仓里满左手握着扶手，停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站直了身子，站稳了，最后松开了扶手。
他用手捋了捋头发，又整了整衣襟，微微清了清嗓子，然后神气活现地开始往外走。
护士貌似松了口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继续看着仓里满的一举一动。
仓里满走到了护士站前，停了下来。他看着护士站出口的地面，并没有理会正看着自己的护士。
护士警惕地盯着仓里满的脸。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握成了两个拳头。
这时，仓里满把脸转向了护士。他神情肃杀地盯着她看。护士一哆嗦，椅子发出响声。
”喂，那里，地上有污渍。”仓里满说。
护士一愣，”哎？”
仓里满仍盯着已经双手抱胸了的护士。仓里满举起左手，指着护士站出口的地面。
”那里！有污渍。要弄干净。”
护士满脸疑惑地顺着仓里满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她踮起了脚趾才能看见。仓里满又说：
”那里！一定是输血袋里滴出来的，要马上弄干净，否则很难弄。”
”好好好！我们明天一早就有人拖地的，一定弄干净！”
仓里满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刚刚松了口气的护士又一哆嗦，椅子发出声响。
仓里满回头看了一眼过道深处。然后转身开始往里走。
护士的身子慢慢松了下来。可是，她的神情更紧张了。她开始自言自语：
”那个人要干什么呀！怎么又回去了？！呀！要不要喊……”
这时从过道深处传来水桶相碰的声音——哐当！
护士马上跑到护士台出口，探身往过道深处张望。
”呀！这个神经病跑到污物间去干吗了？”
里面的污物间发出灯光，把一个人影投射到过道的地面上。接着传来放自来水的声音，然后是在水桶里一上一下洗拖把的声音。地上的人影正在做洗拖把的动作。护士琢磨着：
”田螺姑娘？！不，田螺大叔？！”
这时，仓里满推着一辆清洁车从污物间里走了出来。护士赶紧跑回护士站里面。
过道里传来清洁车轮子的声音。一会儿，仓里满出现在护士站前。护士好奇地看着他。
只见仓里满蹲下身子，在一块小指指甲大小的污渍上倒上药水，然后开始用一个棉签仔细地擦拭。
护士看着仓里满的动作，觉得更奇怪了。她悄悄地掏出手机。
仓里满突然站了起来。护士吓了一跳，手机在她手里蹦了几下，差点掉在地上。
”你干嘛？不准拍照！”仓里满恶狠狠地说道。
”哦！你，你继续啊。”
仓里满收拾好药水和棉签，拿起拖把，在水桶里滚了滚，然后开始拖地。
”喂！你拖地的姿势很专业的么。”护士点赞。
仓里满不吱声。片刻，他收起拖把，又拿出一块抹布，把地上擦干。
”你是谁呀？不能说吗？”护士好奇。
仓里满收起抹布，突然双膝跪地。护士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仓里满跪着，弯下腰，把脸贴近地面，侧过脸，细细地查看地面。
”哎唉？这个动作你也会啊？怎么……”
仓里满完全不理会护士，好像她就是空气。或者，是仓里满太沉醉在自己的动作中了？
一会儿，仓里满站起身来，脸上堆着满意的微笑。接着，他整理了一下拖把，然后推着清洁车往过道里面走去。护士跑出来看着他的背影——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背影。她跑回护士站里，拿出手机，摆弄了几下，然后看了看护士台上整齐的物品，把手机搁在一个盒子上，又用另外几个盒子掩护手机。护士看着手机屏幕，调整好角度。最后，她满意地按下了录像键。
”如此奇葩的人一定要拍下来！然后发出去看看有谁认识这个人。”
一切准备就绪，护士坐回到椅子上。她故作镇静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看着过道。
仓里满从污物间走出来。他步态轻盈，满脸微笑，和刚才判若两人。就要走到护士站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想了一想，然后紧贴着墙壁，开始猫着腰走路。到护士站那儿，他把腰猫得更低了，把整个身子压在护士台下面，慢慢地往外挪。
护士台前坐着的护士偷偷瞥了一眼手机，然后继续装模作样地看着过道。她不知道，就在搁着手机的护士台下边，仓里满正猫着腰，慢慢地往外挪着身子。护士又看了看手机，没什么问题。可是，那个人也该走过来了吧？怎么回事？她的脸上慢慢写出了几个问号。
就在她疑惑不解的时候，过道里传来了自动门打开的声音！护士一下子醒悟过来，翻身跑出护士站往病区出口看去。只见自动门在慢慢地滑开，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出口处，一动不动。护士吃惊地用手掩住了张大的嘴。只见那个人转过身来，朝护士看了一会儿。过道太暗，护士乙看不清那个人什么表情，只能看着他转回身，走出病区，自动门关闭。
护士不解地回头看过道深处——他是怎么飞过去的？算了，走也走了。她耷拉着脑袋，走到护士台外面，对着掩护得很好的手机镜头，“唉——”地一下吐出舌头做了个大鬼脸。
夜，还是夜。仓里满走在医院幽静的小路上。他穿着大衣，抬头看看夜空，低头想想心事。
刚才，从李云鹤的病房里走出来的仓里满内心极为悲痛，以至于差点摔倒在过道上。他知道，李云鹤反复对他讲“还有一年”是什么意思。最近，李云鹤一定是感觉到了千马正处于四面楚歌被各路人马追杀的境地。他怕了。他怕什么？他怕20年来自己的判断错了。他怕仓里满，这个自己无比信任，多少次信誓旦旦表示在做清白生意的过房儿子，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会被查出一堆自己不知道的脏事。然后，然后怎么样？自己的名誉受损，大半辈子德高望重的形象会在一夜之间倒塌。这会要了他的命！况且，再过一年，他就要坐到庆祝建院150周年庆典的主席台上去了。到那时，如果仓里满出事，他还能坐上主席台吗？他一定是越想越害怕，于是才和仓里满有了刚才在病房里的那段谈话。
仓里满一边仔细回味着刚才和老爷子的谈话一边踏进了急诊大厅。他现在已经明白，即使在20年里建立的信任也会在短短的一年之间，甚至几天之间崩溃。他欣赏老爷子一辈子光明磊落，高风亮节。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老爷子的动摇还是让仓里满痛心不已。他知道老爷子是在向他提条件——在150周年庆典之前，千万不要出事。即使出事，也不要牵扯到老爷子。李云鹤教授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坐上庆典的主席台。然后，用老爷子自己的话说，然后就把自己交个老天爷了。他，会全身而退。
仓里满从急诊大厅走出来，站到了街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看着对面的油醋街广场。
所以老爷子才会把那本书送给仓里满作为今晚两个人约定的信物。当然，那是一本撕掉了扉页的书，而且，那张照片也被老爷子藏了起来。老爷子已经失去了10年20年前那种叱咤风云的气概，而成为了一个风烛残年，害怕晚节不保的老人。说好的在周年庆典上为千马讲一次课，就成了仓里满履行约定的奖励。想到这儿，仓里满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这，才是亮点。在周年庆典上介绍千马医疗CBC导管的新技术！
仓里满“耶！”地一下右手握拳做了个加油的动作。他抬头看天，天上没有雪鹰——过敏了。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前面的街边。仓里满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老爷子送的书，打开车门，猫腰坐进了后座。在车里仓里满打开了那本书，摸着被撕去的残留扉页，想着什么。
”先生，你去哪儿？”司机问。
”藏哪儿了呢？”仓里满还在琢磨扉页。
司机一愣，然后问：
”你在找你老婆呢吧！哈哈，这年头，常有人把老婆弄丢了。”
仓里满这才醒悟过来。他抬起头来，看着司机的后脑勺，貌似被他的话勾引到了。
”没错。我把我的老婆弄丢了。”
”那我们一起去找找看？”
”我是在12年前把她弄丢的。”
”哦。这样啊……我12年前正好开始开出租车。蛮巧的。”
”就为了这12年，我请你喝一杯！”
”不敢的，先生。我还要赚钱养家呢。我老婆没丢啊！”
仓里满死死地盯着出租车司机的后脑勺。司机见没动静，便慢慢地回头。他看见——
仓里满凶神恶煞的一张脸！
”我喝！”司机服软。
”晚了！如果第一次被拒绝，我不会发出第二次邀请。”
被仓里满的气势所迫，司机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扭回头，愣愣地看着前方。只听仓里满说：
”今后不要抱怨你这辈子没遇到过贵人。开车！”
司机重重地用右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转动方向盘驶离了街边。
仓里满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油醋街，若有所思。
的确，仓里满从没有拒绝过贵人向他发出的第一次邀请。陶子，万国，然后是那个带他进入医疗器械经销商圈子的香港人，那个没有头发的小李哥，最后，还有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的李云鹤老爷子，这些，都是他仓里满的贵人。想着想着，仓里满却突然糊涂起来——到底是他的贵人向他发出了邀请，还是他向他的贵人发出了邀请？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是仓里满坚信不疑的，那就是他仓里满是他自己的——贵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