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伊戈。”安雅从许久未见的景致带来的情思中收回心神。她动了动手掌,细软顺滑的毛发触感提醒她并非真的回到了那多年未见的、记忆中的花海,方才的问候声也并不是幻听。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无比漫长而离奇的梦。而现在她刚刚在盛夏午后的长椅上醒来,手腕上还缠绕着哈里的狗绳,那张傻乎乎的毛脸等一下就会凑上来占满自己的视野。
然后只要翻身起来拍拍脸颊,沿着花海中的小径散着步回到镇上,就能看到熟悉的街道与熟悉的人们,那其中自然也包括……
“那么你会看到你所期待的一切,抛弃这十八年间的全部记忆,永无止境地沉溺于‘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并且绝不会发现那其中的种种异常。直到你的灵魂在这种消耗中变得越来越虚弱,最终‘死去’,回归永恒无尽的苍白海。”
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安雅。自称“修·伊戈”的巨大生物的头颅从上方倒垂下来,遮住了虚假的、记忆中十三月盛夏的日光。
“我早就过了那个沉湎于过去的时期了。”安雅看了它一眼,没来由地觉得那六只眼瞳发出的冰蓝色光芒也并不那么刺眼。
“也许吧。”它不置可否,“但是人的情感和思想毕竟那么复杂。只要你有那么一瞬沉迷于这里的景象,产生出那样的想法,并且毫无戒备,就很可能被卷入其中,再也无法脱身。即使名义上你是这里的主人也一样。毕竟老话说得好,人最难战胜的对手正是自己嘛。”
“什么意思?”安雅抬头对上巨兽的眼睛。
“这样啊……”修·伊戈眨了眨眼,“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用你能够理解的说法,这里是你的灵魂内层,现阶段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可控的梦境。在曾经盛行的‘精神海’理论模型里,这里是‘海’的底层,精神力的源头。当然,那个模型并不完善,过去有不少使用旧式冥想法、进行了不当操作而毫无准备地接触这里的法师,其中很多不走运的家伙都疯了或者变成植物人……”
它顿了顿,接着用有些疑惑的语气继续道,“说起来,我记得《魔法通史》从初版开始就有这部分,写了整整一章呢。用这教材的那门课好像从几十年前起就是全大陆高校的基础必修……”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一下子没想起来而已,不用继续这个话题了。”安雅急忙打断它的话,语气里带着些许尴尬。
“哦。”修·伊戈晃了晃脖子,搞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突然显得那么急切。
如果它看到过每一堂《魔法通史》授课现场成片倒伏的学生,也许就能够理解了吧。毕竟考前三天熬夜背完的知识点通常都是考完就扔的。
“总之,”巨兽重新开口道,“只要你抱有足够警醒的意识接触这里,就不会出现我说的那种情况。而以改良的现代冥想法,在对自己精神力拥有充分的掌控力之前,本来也是不会意识到这个‘内层’的。你之所以现在能够在这里和我交流,另有原因。”
安雅不禁坐直了身子,等待着修·伊戈接下来的话。
“但是我现在还不打算告诉你。所以我们可以聊点别的了。”
“咳、咳……”
安雅险些被自己的一口唾沫呛死。
能够被唾沫呛到,由此可见这个“梦境”确实足够真实……不是这个问题吧!
“修·伊戈。”安雅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抬头盯着它的眼睛,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来,“有没有人告诉你,这么讲话容易噎死人?”
“没有。”修·伊戈晃了两下它那巨大的头颅,态度诚恳,“我很少有机会和别人说话。”
这次,安雅花了半天功夫也想不到该怎么接下去。
“所以……这样有什么问题吗?”巨兽见少女半天没动静,开口主动询问道,“可以告知的部分都要尽可能坦诚说明,所以‘不能说’也算是应该坦诚的部分。但是‘不能说’的理由又是不可以告知的,那……”
“不,不要想这么深。”安雅扶着额头,觉得自己很难再把眼前这个自称“神祗”、事实上依旧很可疑的家伙看作需要全力提防的对象了,“你只需要记住,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原本不会’、‘另有原因’和‘不能说’的部分,都不要说出口就可以了。这样不管对你还是对对方来说都比较好。”
“哦。”
“……”
交谈终于落入了无可挽回的尴尬境地。
修·伊戈以为自己回应得不够清楚,又接着补充道,“虽然很难理解,但是我会记住的……”
“等一下。”安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氛围一言难尽的对话,“非常感谢您上一次把我……不,‘造访’这里,给了我关于我父母的提示,那个答案对我真的很重要。这一次,我是否可以认为又有了什么可以让我知道的重要信息呢?”
“为什么这样想?”巨兽的六只眼睛一齐眨巴了一下。安雅很奇妙地从一张上下颠倒的兽面上看出了“疑惑”的神情。
“其实我只是想找你聊聊天。”它接着道。
“诶?”
“哦……抱歉。”修·伊戈将倒勾着的脑袋收了回去,它换了个姿势,从侧边将修长的脖颈绕到前面来,头颅搁在和安雅差不多平齐的高度,“我的意思是说,这次时间比较充足,我们可以多在这里待一会儿。而且,你好像有一些‘不是那么要紧的’问题想要问我吧?”
不那么要紧的问题……确实有几个。
“那么,失礼了。”安雅调整了一下双腿,换了个不那么随意的坐姿。
“请问修·伊戈……先生?可以告诉我您现在能够像这样和我保持‘联系’,是通过某种媒介做到的吗?”
“你是指希佩莉安吧。”修·伊戈咧了咧嘴,尽管它的声音并不是从那里传出,“是的。我现在的确是通过希佩莉安与你达成联系,也通过她关注着你。不过我并没有偷窥别人个人生活的奇怪爱好,这一点还请放心。”
“那……”
希佩莉安小姐她知道吗?
“不,没什么。”
并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想以这种方式得到答案。
“您刚才说这里是我‘灵魂内部的夹层’。尽管我不太能理解这个词组的含义,请问通常情况下除我以外的人可以……‘主动’进入这里吗。”
“不可能。”
“但是现在这里并不只有我自己。”
“因为我不是人。”回答异常干脆利落。
“呃……”
“具体来说,”修·伊戈的脑袋歪过一个直角,又转了回来,“虽然不太清楚你们卫戍教团的人自己是怎么看待‘圣壁’,我还是照实说吧——圣壁本质上与我是差不多的‘一类’存在。你们向圣壁立誓,与之连接,因此即使像你这样精神力并不强大的人,灵魂也几乎不会受到所谓的‘异生物’侵染,亦不能与其他‘我们这一类家伙’连接。
“你将逆棘枪刺入自己胸口的那一瞬间,精神上的变化导致与圣壁的誓约被解除,因而那时我能够‘到访’这里,并且唤醒你下沉至此的意识。而且,只要我们之间还保持着这种联系,一定程度上也可以保护你的灵魂不受侵染。”
“听起来我现在像是变成了你的修士?”安雅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信息。
“实质上还是有很大差异的……但是就结果而言,确实差不多。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就在这里向你传授‘宁静的修·伊戈’的神术……”
“多谢,这个就不必了。”安雅赶紧摆摆手。且不说她对学习神术本就没什么兴趣,刚刚脱离卫戍教团就成了其他神祗的修士,总归有些……不合适?
修·伊戈歪着脑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到安雅差点要以为自己脸上粘了什么脏东西才再次发声:“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有点不太寻常,现在终于确定了。”
“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对面这位的形象实在与人类相去甚远,少女都要以为这是某种烂俗的表白方式了。
“自从石典圣约立下之后,两千年来,所谓的‘神祗’逐渐变成一种遥远而抽象的概念。尽管诸多神殿、圣所乃至图腾柱依旧伫立在世界各地,但人们所熟悉的,除了各教派的信条、修士们与他们所行使的神术,就只剩下那一个个抽象化的图案纹样了。
“尽管如此,如果突然让一名普通人面对一个自称‘神’而确乎似‘神’的生物,那么他要么将之视为幻术和骗局,要么对超越认知的事物产生畏惧情绪。
“修士们本就与各自信奉的神明相连,尽管他们不知晓其样貌,也未曾直接倾听其言语,却也已经习惯其存在。探寻万物规律的学者将神祗视为世界组成的一部分,更有人试图破解其本质。而活跃在‘边境线’上,与魔兽和异生物战斗的战士们则将神术的庇护视为可靠的工具。卫戍教团是一个更为特殊的群体,他们深入黑境,狩猎突破封印、意图侵入主物质界层的首领级异生物。卫戍教士们往往由于一些连自己也无法言明的体会,对其他神明抱有或多或少的抵触。
“而你……安雅·希尔文,我无法将你所拥有的这份单纯的平静归于我所了解的任何一种经历的影响。”
修·伊戈的六只眼瞳凝视着少女,仿佛窥见了她头脑中那些未曾对任何人说起、甚至连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凭空多出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