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希佩莉安走进屋子，在身后带上了门。她站在门垫上，看着少女从鞋橱里挑出一双最大号的拖鞋。
她从进门起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少女微微发红的双眼和眼角的水痕。
“很抱歉挑这种时候来找你。”希佩莉安微微欠了一下身，在安雅斜对面的布艺沙发上坐下。“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等一会儿再开始话题。”
“不必了。”少女说着，又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请讲吧。”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安雅你已经收到了千塔城的信吧？啊，还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偷看你的信件，只是辛尼娅·克利威亚女士前些天也与我联系过了。”
“是收到了……只是还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原来希佩莉安小姐和老师认识吗？难道说她会在教团工作也是……不，那样的话也太自以为是了。应该只是碰巧而已。
“那么先读一下吧。”希佩莉安点了一下头，侧过身去示意自己不会看。
安雅从包里取出那只大信封。她将手指按在蜡封上，注入一丝魔力。蜡封立刻像是融化了一般流淌到信封一角，重新聚成一个完整的印章，上面印着被荆棘缠绕的怪异颅骨纹样。
信封里面躺着三样东西。体积最大的是一叠装订起来的打印纸，安雅翻了一下，是一份官方口吻、内容详细，多看几眼便会令人头昏的证明文件。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印着千塔城徽记的金属卡片，以及一张薄薄的、折叠起来的信纸。
“安雅·希尔文亲启：
你深入永世树海的一切遭遇，为师均已知悉。为师将致信战区负责人，妥善处理相关失职人员。已为你申请学院二类研究员资格。若愿来，赶在本月底前为宜。否，则不必回函。另，为保万无一失，尽量与希佩莉安小姐同行。
——师：辛尼娅·克利威亚。
注：老师情绪不稳定，原信函言辞多有不适宜。本函由我代笔。还请多为你的前上司和科林修士长等人着想，省得老师亲自动身，尽快来学院报到。记得把随信的文件交给人事部长签字。以及带好“千塔城一卡通”，补办很麻烦。
——基洛·灰狼鬃·格里克利。”
安雅盯着信纸愣了好半天，“嘶——”地吸了口气，终于透过师兄那印刷体似的工整笔迹找到了一股模糊而熟悉的味道：
“你在那边干的傻事我都知道了。为师很生气，所以准备找某些人麻烦。你也赶紧滚回来挨骂，手续我都给办好了，就差你人。别磨蹭，否则我亲自过去提你，顺带当面找某些人麻烦。希佩莉安小姐是我熟人，你路上跟好她，省得出岔子。小丫头片子真不让人省心！”
假如让老师当面说的话，大概会是这样。
安雅微张着嘴。似有一股暖意沿着触碰着信函的手指扩散开来，一时间让她有些恍惚。
“怎么说？”希佩莉安询问道。
“老师让我和你一起回千塔城。说是要尽快动身，月底赶到。”
“哦，那是得快点，这个月只剩四天了……就算乘最快的空艇也得大半天才能赶到，还不算两边到空港的路程。那么，你是怎么打算的？”
安雅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看着希佩莉安，“在那之前，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
“当然，我会尽量回答。”
“希佩莉安小姐之所以离开教团的医疗院，是否与我……”她犹豫了一下，“是否与我的同伴、以及我们初次见面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关呢？”
安雅等待着对方的回答。而希佩莉安没有开口，她把右腿放下去，换了个正经的坐姿，盯着安雅的眼睛。她从少女的神色中看到了一点点的无措与歉意。
“不要责怪你的同伴，她们真的很在乎你。”
“我知道。”安雅急忙答道，“只是……”
“啪。”“医师小姐”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无形无迹的“场”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这一次，在稳定的精神状态与对方有意的展示下，安雅能够清晰感受到它的存在。
从纱窗的孔洞中吹进屋的夜风变得柔和起来，安抚少女的发丝与手背。流动的空气似乎带上了一丝薰衣草与甜牛奶的香气，视野中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变得“温和”起来，而头脑中纷乱的思绪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手腕上传来被轻轻扣住的力道。安雅一晃神，从错乱的感官中挣脱出来。希佩莉安前倾身体，握住她的手腕，暗红色的几缕长发垂下来，搭在少女的膝盖上。
“这是‘宁静的修·伊戈’所授神术‘安神曲’。如你所见，被安神曲所笼罩的人，精神上会变得放松，戒备心也会变弱，难以对施术者产生抗拒。那个时候你刚刚失去了‘圣壁’的庇护，又处在精神相当不安定的状态下，很容易就被影响到了。很抱歉使用了这种手段……希望你能理解。”
“……”安雅没有说话。记忆的彼端，隐约有一张有些模糊的、带着局促神色的中年女性的面庞悄然浮现。
“那个矮个子的小姑娘，是叫希露可·莱茵吧。那孩子有双不错的‘眼’。”希佩莉安松开手，坐回沙发上，“她‘看’到了我的神术残留痕迹，当晚就联系了监察部。卫戍教团并不强制要求后勤人员对圣壁立誓，但禁止其他信仰的修士，所以我失业了。不过宁静教派姑且还是圣约石典记录的正统信仰，我在这边也有些人脉，所以上头也没怎么为难我，还多结了半个月的工资。”
她顿了一下，“其实我本来也有别的打算，过些时候就会辞掉这边的工作，这样一来只是稍微提前了一点而已。比起这个，我反倒是……很高兴你能拥有这样的同伴。”
她以这样的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叙述，双手撑在膝盖上，等待少女的回应。
而安雅只是低着头，将耳畔的发丝缠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搅动。半晌，她又抬起头来，问了一个有些突兀的问题。
“希佩莉安小姐和老师认识多久了呢？”
“在安雅成为辛尼娅的学生之前……吧。”
“这样啊……看来我猜错了一点。”安雅往沙发里缩了一点，“之前以为希佩莉安说不定比我还小一些……”
“说实话年龄啊辈分啊这些东西，对不少人来说意义相当有限，看来你还没有很习惯这一点。”希佩莉安耸了耸肩。
“确实如此……那么，希佩莉安小姐早就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吗？”
“是。”
“是从老师那里知道的吗？”
“一部分吧。这会让你觉得有些不舒服吗？”
“不……怎么会。”安雅笑了起来，“明明一直被以超出自己预想的程度关照着，还要抱怨这抱怨那的，不是太过无理取闹了么？”
“是……这样么。”希佩莉安换了个坐姿，向前挪了一点，“其实人会对自己被未知的东西关注而反感是非常正常的，这和对方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否抱有善意无关。”
“那么，至少安雅·希尔文并不会对此感到不适。”少女有些强硬地反驳道。
似乎是对少女的态度感到有些惊讶，希佩莉安一时间没有再发声。
“有些扯远了，抱歉，问了些意义不明的问题。”安雅将前倾的身体收回来，看向希佩莉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后天就出发，但是现在规划行程是不是有些……”
“后天是吗？”希佩莉安突然变得莫名有些情绪高昂，她打断了安雅的话：“我已经订好了从卢加格尔到千塔城的高速列车票。因为是直达线路，所以全程比起空艇也慢不了多少，一天半就能赶到。明天好好收拾一下，我后天一早来接你。”
“已经……订好了？”安雅楞了一下，她转着眼珠想了想，盯着希佩莉安的有些得意的笑脸，“希佩莉安小姐您……除了神官之外还是预言师？”
“其实很简单，”对方一副很受用的样子，“虽然没法提前知道你的出院日期和计划，但是辛尼娅那边的反应我多少能猜到一点。所以我其实——提前把半个月内所有这趟车次的票都订了，然后按着最后期限依次退掉。”
“……”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的氛围中，安雅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大口尚且温热的茶水。
喝口茶，压压惊。
……
高耸的穹顶下，一台螺旋形状、结构异常复杂的巨大仪器正嗡鸣着运转。青蓝色的液体在纵横交错的管道中流淌，繁复连锁的法术阵刻印与镶嵌的水晶依照恒定的频率明暗闪烁，而最中央的异形之“门”之中，一片异常绮丽的微缩“星空”被固定在其中，星光闪烁，天体的形象如江河流转，隐隐透出异样的氛围。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它都拥有着完全相同的轮廓，然而只要变换一个微小的观察角度，其中所映出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星空影像。而如果借用任何非纯光学原理的仪器试图去观测，都只能看到另一边的墙壁。
这是千塔城外域生命学院下属众多实验室之一，也是设在本部的实验室之中最大、最重要的一间。
数名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研究员围绕在庞大装置各处，记录数据并一刻不停地确保仪器正常运转。而在这间实验室中，还有一个看起来异常显眼的身影。
个头小小的女性翘着腿，脚尖上挂着毛绒拖鞋，坐在一把悬浮在空中的“椅子”上。如果光是看面容和身材，她比起研究员更像是偷溜进来的、谁家的小孩子。她象征性地披着一件完全不合身的白大褂，扣子一颗也没有系，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完全是一副让导师看到了要被骂惨的样子。
甚至，在她的旁边还悬浮着一块桌板，而这位“小女孩”则正端起原本放在上面的茶杯，一边阅读着手中的文件一边把杯口送到嘴边。
“老师。”
女性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辛尼娅女士，实验室禁止饮食。”
端着茶杯的手缓缓移开，接着，那份翻看到一半的文件也挪到旁边，后面露出的是一张瞪着死鱼眼的稚嫩脸庞。
她把茶杯放回桌板上，抿着嘴什么也没有说——反正就算争辩也会被一句不差地堵回来，还给实验室那帮不懂得尊敬长辈的年轻人平添笑料。
在她面前的年轻男性穿着特大号的实验服，把两米多的身板和一块块凸起的肌肉全部藏在白色的布料下。他有着棕色的皮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小半截白色的兽形纹身从衣领里钻出，横过锁骨。
“本部实验室这个月的结算报告都整理好了，请您过目签字。”
基洛·灰狼鬃先生，或者简单称作基洛——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厚厚的一沓文件，放在辛尼娅身旁的悬浮桌板上，压得它往下一沉，然后顺手拿走了茶杯。
“茶杯我就先替您放回办公室去了。身为导师，还请您以身作则。”
辛尼娅深深吸了一口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比较紧急的事情需要您尽快回复。”基洛毫不动摇地继续汇报：“海原分部发来通讯，最近一次“白之潮”周期预计将于二十天内开始，为了实验正常进行，申请新一批神性生物质的补充。正式文件在最上面一份”
“哦……”提到正事，辛尼娅马上收起了那点小情绪，“他们倒是执着得很……也好，反正这次赶巧。”她拿起文件，翻到最后一页，龙飞凤舞地在上面签了一行字，把它递给基洛。
“你去安排一下吧。留够‘方尖碑’运转一个流程的量，其余的A-3型神性生物质和神力衍生物全部送去海原分部。”
基洛接过文件，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辛尼娅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明显上扬，语气都变得愉快起来，“反正‘那位’马上就要过来了……要多少材料直接去向她搜刮就行。哦，对了，别忘了催催宿管部，赶紧把你那十二年没回家的师妹……还有‘那位’的宿舍收拾出来。”
“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