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岚城的城墙上,每隔十步摆着一口装满油的铜瓮,下面堆满了柴火。在每个城垛后面站着一名弓弩手,手里端着一百二十斤的蹶张弩,腰间挎着一只装了五十只弩箭的箭壶。两个城垛之间则站着一名盾牌兵,一手拿着一面半人高的方形大盾,一手拿一柄三尺多长的腰刀,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前方。
秦王项隆岳身着亮金甲,头戴一顶虎头盔,站在城头上定睛凝视着远方乌压压一片的南夏大军。镇南将军沈武身披烂银甲,头顶凤翼盔,陪在他身旁。
“这几天南夏都没有攻打过钟岚?”看了许久后,秦王问道。沈武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几天,是一直就没有攻城。他们在那已经驻扎了将近二十天。”
“哦?”秦王奇道:“那他们到底想干是什么?可否有派使节来往?”听到秦王的问话,沈武又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劝降书信。”秦王疑惑的看了身旁化装成师爷易旋的玄逸一眼,不明白南夏这是唱的哪出戏。
自从玄逸得知秦王要领兵亲征,便要求一同前往。因为秦王不在朝中,玄逸便失去了朝局信息来源,而且此次南夏无预兆出兵,他总觉得有些问题,也想亲自到前线看看情况。一路上为掩人耳目,他化名为秦府新进的师爷,灵飞则乔装成他的书童,跟着大军来到钟岚。
钟岚并非坚城,城郭不高,驻军也不多,镇南将军沈武能力也比较一般,面对符恒基本没有招架之力,所以他们出征之时已经做好钟岚陷落的打算。可没想到抵达钟岚后却发现城郭完好无损,守军也不像经历过大战的样子,一追问才发现南夏竟然都没有攻城。几万大军一天的军粮消耗都非常惊人,何况二十天。玄逸一路上把各种可能都考虑了一遍,就是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不过他想了想,说道:“殿下,能否让我去南夏兵营走一遭?”听到玄逸的这个请求,秦王项隆岳皱了皱眉。玄逸已经是他智囊团中最重要的一员,如果轻易进入敌营,万一有点闪失对他来说都是无法弥补的。
玄逸看见秦王的表情,知道他的担忧,笑道:“殿下放心,符恒乃是名将,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他还是做得到的。如今这场仗影响太大,如果贸然开战,只会白白送了兵士们的性命。”秦王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勉强,派胡平跟随玄逸一起出使敌营。
玄逸、灵飞和胡平坐着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马车上竖着使节的旌旗,快步向南夏大营驶去。远看乌压压一片的南夏大营,随着距离的缩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玄逸看着越来越近的军营,内心不由得暗暗佩服符恒领兵有方。
大营最外围,是三行一丈深,两丈宽的壕沟组成的防线。每一行由长约十丈的壕沟组成,每个壕沟之间只留有大约两架马车并排的宽度,而两行之间则洒满了铁蒺藜,只留下一条道路通往军营大门。在壕沟之后,是四排交错摆放,大约一人高的拒马。拒马之后,则是一丈高的木质围墙,围墙上每个三丈便有一名弩手站岗,看到玄逸他们乘坐的马车驶近,纷纷举起手里的蹶张弩,瞄准他们。玄逸和灵飞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势,心里不禁有点发抖,胡平扎根军营多年,倒是毫不介意。再往前走便是军营大门,大门前,一辆塞门刀车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大门上的瞭望哨看见玄逸马车停在门前后,冲着后方挥舞了几下手里的信旗,便有几十名军士将塞门刀车推开,放他们进来。
三人一下马车,便有十名身穿重铠,手持长矛的武士将他们围住,随后一名将官走了过来,询问他们的来意。玄逸表明来意后,那名将官点了点头,三人便在重铠武士的簇拥下走进中军大帐。中军帐方圆大约三丈,进门后左右摆放着两排兵器架,上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刀枪剑戟。左列的兵器架后还立着一个盔甲架,上面套着一副大叶紫金连环甲,甲胄上面是一顶八宝夜明盔。在盔甲架边,放着一张六尺来长的案几,案几后面端坐着一名身穿软甲的老者。老者须发虽然都已斑白,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的神情却让人不敢小觑,这便是南夏驻国兵马大元帅——符恒。
“你们来,是有什么话说?”等玄逸他们施礼后,符恒问道。“我们希望将军能够休战退兵。”玄逸此话一出,符恒还没回话,两旁站立的偏将、牙将和一众校尉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符恒却没有笑,冷冷的问道:“现在我军已下三城,钟岚城破只是早晚的事情,你凭什么让我退兵?”
“我让将军退兵的理由,和将军在此驻军这么久却不打钟岚的理由一样。”听到这句话,两旁将士的笑声渐渐消去,他们都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看玄逸,又看看符恒。大军出征,每天消耗的军粮物资就高的惊人,为此不少将领都曾向符恒请战,但无一例外被符恒给拒绝。甚至还颁布了一条军令——请战者斩!这才压制住军营里求战的风潮。不过将士们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流言不断,说符恒想自立为王。朝堂上也有大臣参符恒拥兵自重,似有反意,据说皇帝督促进军的金牌已经在路上。如今,一名来自大楚的使臣竟然知道符恒坚决不进军的理由,不由的引起将士们的注意。
而符恒听到玄逸的话,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说道:“本帅不出兵自然是因为准备尚不充分,我为将多年,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钟岚城位于两山之间,地势险恶,易守难攻。我爱惜将士性命,因此才要做好万全准备再攻城。”听到符恒的解释,玄逸的脸上也露出了讽刺的笑容,说道:“大将军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钟岚城郭不坚,兵员不足,虽有地利,但大将军亲率大军亲临,钟岚守不过三天。”“哈哈哈哈,你真的是太抬举我了。”符恒哈哈大笑,插嘴说道。玄逸却没有被打断,接着说道:“大将军担忧的,不是打不下钟岚,而是打下钟岚后该怎么办!”这几句话,就像一张无形的手,将符恒脸上的笑容抹去。“为何我要担忧打下钟岚后的事情?”虽然语气还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是他的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两只眼睛紧紧的盯着玄逸。玄逸知道,双方相互试探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到了揭开底牌的时候。“自从我国归还徐州后,贵国在徐州驻兵四万,如今将军亲率三万大军深入我国,只留一万军队防守东郑,因此贵在速战。而钟岚失守之后,直到岳北都无险可收,将军一旦打下钟岚,必然不得不继续进兵,战线无可避免的会延长,届时东郑如果趁机发难,大军无法及时回援。就算将军派轻兵回援,也会因为我国趁机追击而损失惨重。而一旦徐州失守,将军在幽州的兵力将会变成无根浮萍一样被困在幽州,这是其一;我国和贵国休战十余年,为了示好我国去年还主动归还徐州。贵国才得以撤出大部分驻守两国边疆的大军,专心平息贵国南方的蛮族叛乱。可如今贵国突然背盟进军,虽然现在攻下三城,但都无关痛痒,如果拿下钟岚并继续进军,则两国之间再无回环的余地,一旦我国援军抵达,双方必然又要成僵持之势。那是贵国必须调遣平叛大军北上,将无力继续镇压蛮族叛乱,造成的损失相对于现在获取的蝇头小利是得不偿失,因此将军占领三个边陲小城,却止步于钟岚,这是其二。其三,则是将军自身。将军已经是天下第一名将,贵国国君早已赏无可赏,如果拿下幽州,这顶功高震主的帽子将军是摘不掉了。而如果一旦失利,朝中不满将军的朝臣也会趁机发难,落井下石。狡兔死,走狗烹,这个道理,将军不会不知道吧!”玄逸话音刚落,符恒的脸色就是一变。“混账!本帅岂是那种贪生怕死的苟且之辈,吾皇待我不薄,我岂能为一己私利坏国家大事。尔等竟敢在此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来人,给我拿下!待明日本帅出兵,拿他们三个人的人头祭旗!”
此话一出,两旁的将佐纷纷抽出腰间的兵刃,把玄逸等三人围了起来。灵飞见状撸起袖子就想动手,玄逸赶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胡平则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就这样三人便乖乖的束手就擒。
次日天气并不太好,浓浓的雾气迟迟没有散去。不过这并没有影响符恒发兵。伴随着三声炮响,大营中竖起三根长杆,上面挂着三颗刚砍下来的人头。
塞门的刀车被挪到两旁,伴随着整齐的步伐声,一列列军士走出了营门。最先出去的是一千长枪兵,每个人手持着一丈多长的长枪,来到距离钟岚一里远的地方,便停下脚步,排成三列横队,手中的长矛齐刷刷的指向前方。跟着长枪兵后面的是两千轻步兵。每个人左手拿着一面牛皮圆盾,右手拿着一只二尺来长的短刀,在长矛兵的阵线两边一字排开,把守好阵型的侧翼。接下来就是五百名弓箭手和五百名弩手,紧挨着长枪手后面列开阵型,手里的弓弩瞄着前方空地,提防可能出现的楚国军队。最后压阵的,则是一千名身穿重铠,手持一掌宽大剑的重甲武士。带队的将官穿一身银盔银甲,手持一柄镔铁七星伞。不是别人,正是南夏北境护旗使——七星伞狄猛。
等狄猛率领的五千先锋军在钟岚城外列好阵型后,符恒亲率的两万大军也跟着抵达城外。大雾还没有散,远处只能勉强看见钟岚城的影子。等大军全部列阵完毕,符恒冲着身旁的传令兵点了点头,传令兵便掏出两面小旗在空中来回挥舞。不一会儿,一阵阵鼓声就在军中传开。
伴随着鼓声,狄猛的五千先锋军迈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往钟岚靠近。跟在他们后面的,则是三千人的土工营,以及四架云梯。大军一直走到距离城墙五十步的距离,钟岚城上仍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狄猛见状心中有些不安,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可能有诈。不过作为先锋,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他一挥手,大军便护着云梯来到城下。直到看到云梯架到城墙上,钟岚的守军仍然毫无动静,狄猛的心才放了下来。想必是看到无力抵挡,故而楚军放弃了钟岚城。随后传来的消息也正如他所想,楚军不战而退,南夏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钟岚。
等进了城,狄猛才发现,楚军留给他的是座空城,不仅百姓全部撤走,连官仓里的粮食都没有留下几袋。
“将军,是否需要继续追击?”一旁的偏将问狄猛道。
“不用,前面是芷泉关,我们现在追过去也快天黑了,对方以逸待劳于我不利。传令下去,全军休息,待明日再进军!”
没想到,狄猛再也看不到明天。当天夜里,忙完军务刚刚睡下不久,狄猛就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他赶紧出门查看,一出门,只见整座钟岚城火光冲天,将半边天映的通红。四周全是士兵们被火烧的哭爹喊娘的叫喊声。他自己住的这间房子也已经着火,在火焰的高温下,身上穿的铠甲已经开始变得烫手。他万般无奈之下,脱下了甲胄,撑开七星伞一挥,卷起的旋风将面前的火墙扫出一个缺口,纵身一跃窜出火墙。等跑到街上,四处都是忙着救火的士兵,还有不少被火烧伤的士兵靠在残垣断壁旁不停的呻吟。
“来人!怎么回事?”看到眼前的惨状狄猛忍不住怒吼道。听到他的喊声,一员小校跑了过来,单膝跪在他面前禀报道:“启禀将军,半夜全城突然火起,楚军在民房茅草中混杂了硝石硫磺,火一时半会难以扑灭!”
“混账!混账!”狄猛千算万算,没想到楚军会来这手火攻。“召集队伍,全部退出钟岚城!”眼见火势难以控制,狄猛只能下令撤退。“得令!”小校一抱拳说道。可小校刚起身要走,突然看着狄猛身后喊道:“什么人?!”狄猛一听,手腕一抖撑开七星伞护住后心,随后转过身去定睛一看,身后只是一条空无一人的窄巷。他正在疑惑之中,就感觉胸口一热,低头一看,一柄利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剑尖上鲜红的鲜血一滴滴的滴落在地上。他转回身,伸手想抓住那名小校,却感觉力气从身体里渐渐消失,小校的样子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芷泉关距离钟岚城不太远,大约三十里路左右,但地势较钟岚高了不少。当钟岚起火的时候,芷泉关上也能看到,随着风,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些哭喊的声音。
“殿下真神算,不费一兵一卒,就靠一把火烧掉了南夏先锋大军。就算诸葛再世,也不过如此吧。”沈武站在芷泉关的城头上,看着远处暗红的天空,佩服的说道。
“沈将军过奖了,我怎敢和先人比较。”秦王项隆岳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远处的大火,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沈武那么轻松。
“不,此乃末将肺腑之言。前日殿下只带两千人来解钟岚之围的时候,说实话末将并没有信心能够击退南夏大军。不过殿下略施小计,就烧掉南夏五千人马,正应了那句话:‘兵贵在精而不在多!’‘别说诸葛亮,就是孙吴再世,恐怕也不能做的更好。”
沈武这几句话虽然是恭维,但是项隆岳听着却很不是滋味。之前父皇派他驰援钟岚之时,曾经许诺要他先带五千轻骑赶往钟岚,随后会再派两万大军支援。可是他带着五千人从京城出发后,一路上意外不断。跑肚拉稀闹病无法跟进而掉队的就有一千来人,然后因为各种意外导致自己受伤或者马匹受伤生病而无法跟进的又有一千多人。等五天后抵达钟岚时总人数只有两千出头。而皇帝许诺后续跟进的两万大军此时还在集结,什么时候可以出发都没有确定。在军中呆了十几年,他心知这一切都是兵部尚书曹一帆在后面捣鬼。可是大敌当前他也没有办法转回京城找父皇告状。如果符恒这个时候大举进攻,那自己除了放弃钟岚,退守闵江北岸,放弃大部分幽州外,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够获得眼前这个局面,只能说自己运气太好,和实力基本无关。所以沈武夸的越厉害,项隆岳的心里越难受。
沈武不知道秦王现在心里所想,还打算继续拍马屁,秦王一挥手,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沈将军,此次火烧钟岚,功劳应该属于我的师爷易旋和副将胡平,如果不是他们,现在我们早就成了刀下之鬼。”沈武一愣,还以为火烧钟岚之计是秦王的师爷和副将想出来的,却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