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母来到书房,叶清扬正在看书。李母很少来书房,她一向以这个大儿子为傲,他聪明孝顺,知书识礼,从小到大没让她操过心。
叶清扬见到李母赶紧起身行礼,“母亲,您怎么来了?”
李母拉着他到一边榻上坐下,“儿啊,你告诉母亲,是否在外面看上了什么姑娘?只要是身家清白的女子皆可接进府里来。”
“没有,母亲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明日母亲叫大夫过来,给你开些滋补的药方,你从战场上回来也有几个月了,又受了重伤,怕是伤了元气,好好调理下身体,母亲还等着抱孙子呢。”
“母亲,您不是已经抱孙子了吗?增枝的孩子不是您孙子?”
“那怎么一样?你是嫡长子,将来你的儿子是世子,要承袭爵位的,你可得加把劲。”
叶清扬脸一红,“这种事怎么急的来?”
“怎么不急?你回来这么久,日日歇在书房,没进过静宜和两个妾侍的房间,母亲开始还以为你是伤了元气,想着你好好休息一阵再说,谁知道你日前居然去了青楼。任由自己的娇妻美妾独守空房,自己跑去烟花之地。那里都是些风尘女子,卖笑卖皮肉的,如何配得上我儿的身份?”
“母亲,我只是去喝酒,见几位朋友,又没做什么。”
“见朋友也不该去那种地方,传扬出去,那帮言官又有话说了。”顿了顿又道,“不管怎样,你以后都不准再去那种地方,也不许睡书房,今夜就去静宜房里。”
叶清扬站了起来,“母亲,您知道在战场上亲眼看着自己同伴死去的感觉吗?成千上万鲜活的生命,眨眼间就没了生机,头没了,胳膊,腿没了,肠子都露了出来,血流成河,尸体堆成山,我每天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这样的场景,我没办法去做别的事,母亲您别逼我了。”
李母看见“自己儿子“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刻拉着他的手,“好好,母亲不逼你,母亲知道这次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你的内心很自责,你想住书房就住在书房。只是静宜知道你去了青楼,日日在房中垂泪,不管怎样,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又给你生了女儿,出征前你们感情也很好,你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也好啊。”
“儿子知道了。”送走了李母,叶清扬像被抽了骨头一般,软倒在座椅上,心中腹诽:人生处处都是戏,又要扮演臣子,又要扮演儿子,还要扮演丈夫,真他妈的累,什么时候才可以扮演自己呢?
正想着,忽然窗格一声轻响,叶清扬抬眼看去,张云飞一身夜行衣站在窗边,带着一身寒气,叶清扬几步跨过去,“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就穿这么点?”说着,抓过张云飞的手,一边呵气一边搓,“冷不冷?这么冰,来了很久了?”
“没事,不冷,来了有一会儿了。”
叶清扬低头给他搓手,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有一会儿是什么意思,“你都听见了?”
张云飞点点头。叶清扬拉着他坐到暖炉旁的软榻上,又用铁钩拨旺炉火,一脸无奈道:“云飞,你说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啊?那可是别人老婆,那样岂不是趁人之危?”
“我说让你去看看她,陪她一起用饭,谁说让你做别的?你想到何处去了?”
叶清扬脸一红,摸摸鼻子,“再这么下去,我都要精神分裂了。”
”精神分裂?“
“就是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搞不清自己是谁,就是疯子的意思。”
“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此后一段日子,叶清扬偶尔也会去张氏那里用午膳,只在偏厅用膳,周围一堆人伺候,还会去西阁里看望李景隆的女儿,却从不进张氏的卧室。他想要避嫌,以免真正的李景隆回来之后以为张氏与自己有染而怪罪张氏。
正月十五那天,李母要去相国寺上香,拉着叶清扬一起,说是烧香还愿保平安。叶清扬无法,只好同一众女眷一起,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往西山。
相国寺在西山半山腰,需要爬上几百级石阶。马车停在山脚下,众人全部下了车。
元宵来上香的人多得打堆,叶清扬搀着李母正要登上石级,忽然旁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老夫人,公子请留步。”
叶清扬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循着声音望过去,沈浪眼蒙黑纱,穿着一身非僧非道的灰袍,手拿一柄折扇,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身后的布幔上写着“沈半仙”三个字。
叶清扬听他称呼自己为公子,便也装作不认识道:“先生可是在叫在下?”
沈浪几步踱到李母面前道:“正是。这位夫人,眉毛长垂,眼睛明润,鼻子丰隆,福禄长寿之人。脸颊丰满,人中深长,命中注定有两子,且其中一子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夫人乃大贵之相。”
李母开始以为又遇到了说好听话的江湖骗子,本不欲理睬,沈浪又转脸看着叶清扬,“这位公子的面相......”
李母忙问:“如何?”
沈半仙煞有介事地说:“公子天庭饱满,代表胸襟广阔,学识渊博,鼻若悬胆,地阁方圆,可见出生显赫,成年后位高权重,贵不可言。”
李母听到这里,正要管家拿钱赏给沈浪,沈浪却话锋一转,“不过......”
李母一惊:“不过如何?”
“公子田宅宫笼罩一层黑气,一生中必有一次大劫。在弱冠之年,恐有血光之灾,于官运,于性命攸关,不可大意。公子最近可觉得睡不安寝,夜不能寐,噩梦连连?”
李母听到这里已经深信不疑,从管家手里拿过一叠银票塞进沈浪手里,“求先生指点。”
沈浪将银票塞进袖子里,不紧不慢道:“公子若能度过此大劫,必定是有贵人相助,而致祸延他人。因祸延他人,则生者心神不宁,亡者魂魄不安。
若想不再祸及自身,则必须请法师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超度亡魂,自身则需斋戒三年,不食荤腥,不近女色,方可保家宅平安。否则不但会祸及自身,还会祸延子孙。”
李母听到这里已是两腿发软,哪还有心情上香还愿,立刻命管家上相国寺延请高僧做法事。
从西山回来的那天起,李府上下全部斋戒,不见荤腥。李母命“李景隆”三年内都必须住在书房,不得踏进后院一步,李景隆一妻两妾不得进入书房。
叶清扬心中一面暗赞沈浪三寸不烂之舌,一面又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十八代。因为从那天起,他就再没吃过肉,李家其他人只需斋戒四十九日,而他却要斋戒三年,这对于无肉不欢的叶清扬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还痛苦。
就这样吃了二十天素菜之后,叶清扬只觉得生不如死,每天只要一想到鸡鸭鱼肉就忍不住吞口水,也总是梦到啃鸡腿,醒来发现啃的是自己的手。
这天晚上,叶清扬啃着自己的手吃得正香,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迷迷糊糊睁开眼,张云飞一身夜行衣坐在床边,刚想问,张云飞一把拉起他,“起来穿衣裳,跟我走。”
“去哪?”
“去了就知道。”
叶清扬半梦半醒着,笨拙地穿着那些复杂的服侍。张云飞看不下去,亲自动手帮他整理衣裳。
事毕,拉着他走到门外,“抓紧我,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没等叶清扬反应过来,张云飞揽着叶清扬的腰,足尖一点,微一提气,嗖的一声,两人便上了屋顶。
叶清扬踩在瓦片上,嘴巴大张下巴差点掉下来。
张云飞看着他道:“别紧张,抓紧。”言毕,两人又腾空而起,在屋顶上飞掠而过,不时在屋顶、墙头、树冠上借一下力。
叶清扬瞌睡虫都被吓到九霄云外去了,双臂紧紧抱着张云飞肩膀,一开始不敢睁眼,过了一会又悄悄睁开眼看,感觉新鲜又刺激。看着脚下飞掠而过的屋脊,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要不是说不出话来,他真想啊啊大叫,武侠剧吊威亚什么的简直弱爆了,叶大侠今日也会飞檐走壁了,那种激动和兴奋,无以言表,让他简直想在长城上裸奔。
张云飞揽着他落在一处院落里,一间房还灯火通明,叶清扬仔细一看,居然是张云飞家。
他刚想说话,就听见屋内沈浪的声音,“回来了。”接着又闻到久违的酒肉香味。他顾不得说话,几步上前推开房门。屋内沈浪,冷蝶衣,秦九围坐在桌旁,正笑着望着他。
桌上摆着鸡鸭鱼肉,足有十几盘,叶清扬的目光立即被那桌菜定住,几乎要眼冒绿光了。
秦九靠近叶清扬刚想拍他肩膀,叶清扬灵活的一闪身,躲开他肥硕的身躯,双手直取他的目标——两只鸡腿。
叶清扬飞快把鸡腿抓在手中,左右开弓,不顾形象的啃起来,边啃口中边含糊的说:“我在那边天天吃素,你们在这大鱼大肉,太没义气了。”
秦九和沈浪哈哈大笑起来,冷蝶衣递给他一杯茶,“还没开始动筷,这不正等着你嘛,慢点吃,别噎着。”
叶清扬边啃便诉苦:“二十多天哪,天天都是青菜、萝卜、豆腐,连油腥都看不到,吃的我连路都走不动了。不近女色就罢了,怎么还要不食荤腥?还三年那么长,沈浪,你是想让我做和尚啊?”
“哈哈哈......”沈浪笑得狂肆又邪恶,一指张云飞道,“这事不能怪我,云飞说的,要让老太太不再逼你近女色,只有出此下策。”
“我只说戒女色,没说要戒荤腥。”张云飞难得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哪有斋戒只戒女色,不戒荤腥的?老太婆精着呢,不这么说,她能信吗?”
沈浪拿起筷子伸向叶清扬看中的鱼头,叶清扬一筷戳住鱼头,“我先看中的,你天天都能吃,好意思和我抢吗?”
沈浪抬头扫了一眼,看冷蝶衣和张云飞都看着他,只好收回筷子,“好好,不和你抢。”
秦九刚碰到一只猪蹄,叶清扬连盘子一起端走,“阿九,你已经吃了两只猪蹄了,你该减肥了,这两只归我。”秦九悻悻收回筷子。
紧接着秦九和沈浪发现他们每次都吃不到自己喜欢的那道菜,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分说开始和叶清扬争抢起来。
饭桌瞬间成了战场,三人在饭桌上筷子大战,你来我往,汁水飞溅,汤水四溢,筷子与杯盘齐飞,汤水共酒菜一色。弄的桌上,身上,脸上全是菜汁,连观战的冷蝶衣和张云飞都没能幸免于难。
冷蝶衣看着一桌子杯盘狼藉,无奈道:“你们三个是三岁顽童吗?用的着这样抢吗?”
三个人互相看看彼此的狼狈模样,不禁哈哈大笑。
叶清扬笑完过后道,“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这一年多来每天都是端着,装着,每时每刻都不敢放松。只有在你们面前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秦九问:“这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叶清扬叹了口气,“快了吧。”
沈浪道:“你要当心面具戴的久了,就摘不下来了。”
冷蝶衣看着叶清扬道:“我相信你永远是以前的那个清扬。”
秦九不顾两人身上的脏污,揽住叶清扬的肩膀,“不管你是曹国公还是小叶子,都是我阿九的兄弟。”
几人洗浴一番,各自散去,叶清扬随着张云飞到了他之前住的小院。进到自己曾经的房间,里面床铺整洁,桌椅板凳一尘不染,一如他离开时的样子。他一头扎进床铺,摊开四肢道:“还是睡这里最舒服,我想在这睡,不想回去了。”
“睡吧,天亮之前叫你。”
叶清扬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我真不想回去,我讨厌那里,云飞......”话说到一半,就沉沉睡去。张云飞替他盖上被子,放下床帐。
第二天,叶清扬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在李府书房的床上,真不知道张云飞是怎么把他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