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飞给他洗净了头发,又拿干布替他擦拭,又替他换上干净衣服。铁铉来请叶清扬去前厅用晚宴,也被叶清扬以前方战士皆在作战,身死未卜为由婉拒了。铁铉只好令人将四菜一汤端进叶清扬的房间。
吃完饭,喝了药,张云飞正在给叶清扬背上抹药膏,有小厮前来汇报:“国公大人,盛将军与马将军回来了,盛将军身负重伤,医官正在为他诊治。”
叶清扬连忙随小厮来到西侧院,不断有下人进进出出,拿出带血的衣物和绷带,有人端进去热水,接着又有人端出带血的水,走到门口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叶清扬刚要进门,铁铉便迎了出来:“国公大人,屋内血气甚重,恐冲撞了国公大人。”
叶清扬摆摆手:“我也上过战场,比这严重的场面都见过,没这些忌讳。”
走进里屋,只见盛庸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身上一件原本白色的袍子上染满血迹。
医官用剪刀剪开袍子,有些部位与干涸的血迹一起粘在身上,只得用巾帕沾了水轻轻打湿才能把碎布扯下来。盛庸的身上纵横交错着无数新旧伤口,尤以腹部上的伤最为触目惊心。一个碗大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流血,看上去像是火铳所伤。
医官用烧酒在周围轻轻消毒,撒上止血药粉,不知是不是药物刺激,盛庸在包扎的时候闷哼两声,幽幽醒转,看到床前所立之人,挣扎着就想起身行礼。
叶清扬急忙拦住:“盛将军,你伤得甚重,不要起来,好好养伤。”
盛庸一脸痛苦,气若游丝道:“大将军,属下无能,从德州带来的两万将士,几乎全军覆没,属下真是无颜苟活于世。”
叶清扬忙道:“我军劳师远征,如今又寡不敌众,将军不必太过自责。”
盛庸捏着铁拳,眼眶微红:“属下有负皇恩,愧对无数死去的将士,愧对德州的百姓……”话未说完,这个一身戎马,年近四旬的铮铮铁汉不禁落下泪来,几度哽咽,“属下死不瞑目啊。”
叶清扬心里也颇为感慨:“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成千上万的将士阵亡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更应该担起保卫国土的责任,眼前还有硬仗要打。”
“国公大人说的对,如今反贼朱棣已经将济南城团团围困,我等应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誓死保卫济南城。”铁铉忍不住出口。
盛庸一拳砸在床上:“我盛庸今天在此立誓:誓与济南城共存亡。”
朱棣兵临城下,五万大军将济南城围得铁桶一般,却只围不打,并让人用箭将一封劝降信射进城来。
信上大意是说:自己是谨遵《皇明祖训》,为清君侧才起兵,乃是正义之师,希望铁铉等人响应靖难,不要被奸佞蒙蔽,以免挑起战火,乃至生灵涂炭。
铁铉、盛庸与叶清扬商议后,由高贤宁作《周公辅成王论》,给朱棣回了信,并如法炮制将信射于城外。
信上写了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人称周公,在周武王建立周王朝两年病死之后,辅佐周成王,从成王十三岁到二十岁,代理天子职权,一心朝政,忠心不二,排内忧,征外患,巩固了周王朝的统治,给周成王,周康王两代君王所创的“成康之治”奠定了基础。欲借此奉劝朱棣效仿周公忠心辅佐侄子朱允炆。
朱棣见劝降不成,遂下令攻城。叶清扬与铁铉早有准备,城墙上岗哨刚刚发出信号弹,抛石车,火炮、火铳、床弩、弓箭手全都各就各位。
燕军刚到射程以内,守将马溥一声令下,炮声隆隆,石块飞扬,床弩与弓箭像雨点般向燕军队伍中射去,顷刻间死伤大片。朱棣见讨不着便宜遂鸣金收兵。
第二日复又攻城。如此几次试探后,朱棣命三门火炮及部分军士牵制南军主要火力,另命五门大炮及投石车集中攻击防守最为薄弱的西门。
济南城墙虽有十米高,但火炮数量有限。朱棣的投石车可远距离投射八九百斤的石块,破坏力惊人。甚至有一辆投石车投掷了一枚火弹,很快城墙上死伤无数。
燕军趁机推出冲车撞击城门,又架上云梯企图爬上城墙。
铁铉令人将沸油泼在云梯及冲车上,并甩出火把。云梯上顿时烧成一串,冲车附近也成一片火海。城墙下燕军立时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几番交战,双方各有死伤,燕军损失尤为惨烈,形势一时僵持不下。
朱棣料想济南不过一座孤城,没有救援,城中粮草总有耗尽的一日,到时必将手到擒来,遂令休战。
铁铉不愧后世美名,虽为文臣,却睿智冷静,临危不乱,颇有组织才能。当时叶清扬让他收购粮食存入官府粮仓,他闻弦歌而知雅意,将粮仓交于亲信之人严密把守,每日巡查。
一个月后,城中粮店粮食告罄,铁铉每日令人定时开放官府粮仓,依据户籍记载,按照人口所需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售卖粮食,并规定家中若有男丁自愿参军,则一家人在济南城围困期间每日可免费领取所需粮食。
一时间参军者无数,很快便拉起一支近万人的队伍。铁铉将他们编入守城军,与军士一起训练,以填补死亡将士的空缺。
叶清扬在这一个月里,一直低烧,伤口反反复复,并有溃烂的迹象。着人去请那位陈大夫,被告知围城之后,陈大夫因为怒极攻心,已经一病不起。
而其他大夫来看看伤口,皆说伤口在脊椎附近,而附近多血管和经络,伤口颇深,若要剜肉剔骨,恐伤及经络,皆没有把握。
如此,叶清扬的伤便一直拖着,每日只吃些止痛去热的药,敷些所谓去腐生肌的药膏,就这样过了一月,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开始溃烂蔓延。
官府粮仓中的米粮开始捉襟见肘,由开始的供应两顿,到后来只能供应一顿,并且一顿还只能煮稀粥。
城中居民开始恐慌,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铁铉为了安抚百姓,请他们在吃饭时间监督参政府及府衙是否有炊烟,以示官与民同样待遇。
城中的树叶、树皮、以及路边的杂草都被饥不择食的百姓拿来果腹。
叶清扬常常饿的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加上伤口腐烂及低烧不退,只有躺在床上。
这天晚上,叶清扬正在床上挨着痛,忽然门开了,张云飞一身夜行衣带着一身凉气走进来,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递到叶清扬嘴边:“起来吃点。”
叶清扬费力撑起身子:“哪来的?”
“做了一回劫富济贫的飞贼。”
叶清扬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笑道:“堂堂张大侠,也有做飞贼的一天。”
叶清扬接过馒头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张云飞:“一人一半。”
张云飞顿了一下:“我吃过了,你吃吧。”
叶清扬看着他的眼睛:“你撒谎,你不吃,我也不吃。”
张云飞只好接过半个馒头,两人就着水各吞下半个馒头。
就这样张云飞每晚都会出去,选城中富户下手,每次都是不同人家。有时是馒头,有时是饼,有时是糕点,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偷到半只烧鸡。
张云飞几乎将城中富户偷了个遍,对那些家中有余粮的一清二楚。这日回来便对叶清扬道:”城中的百姓快要饿死了,那些富人家中居然还有烧鸡吃。“
叶清扬一扬眉毛,“那就让他们把粮食自动交出来。”
叶清扬当晚和铁铉在房中密探了半个时辰。
第二天,大街小巷便贴出告示:若家中有余粮自愿交出者,退敌后由官府上书朝廷予以表彰。隐匿私藏不肯捐献者,一经查实,以通敌叛国罪论处。根据藏匿数量的多少,家人连坐,皆要充军,流放。
那些富户本就怕死,一些小官也怕寒窗苦读十载所得乌纱不保,纷纷捐出家中余粮,这批粮食虽然不多,可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铁铉和叶清扬刚刚松一口气,又传来不好的消息。朱棣叛军不时来攻打,始终没有占到大便宜,围了这么久本想等城中弹尽粮绝,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城池,怎知等了快三个月还是僵持不下,终于按捺不住,便掘开黄河大堤,引黄河水灌城。
水已经从城门缝隙流进城里,一天一夜的功夫已经到了脚踝。想来朱棣并不是真的想淹城,水并不大,否则这会儿大家早已成了水鳖。
铁铉和盛庸却如热锅上的蚂蚁,积水不退,高温天气,极有可能暴发瘟疫。若朱棣失去耐心,将黄河大堤全部掘开,水淹城池只是时间问题。
无论如何,不能拿将士及全城百姓的性命做赌注。
一众官员在府衙商议对策,叶清扬未发一言,他知道历史的走向。顺应天命并不是推动历史,不到万不得已,他只想做个旁观者。
官员们分为两派,一派主和,建议投诚议和。一派以铁铉和盛庸为首主战。
大家僵持不下,都将目光看向此刻官职最高的“李景隆”。叶清扬看着铁铉道:“不如假意投降,将朱棣诱进城中,所谓擒贼先擒王,再做打算。”
铁铉深深看了叶清扬一眼,微微一笑道:“此计甚好,容下官等再做商议。”随即遣散下属及一众官员,书房内只留下盛庸、铁铉及叶清扬。
铁铉忙道:“大人此计甚妙,若能趁机杀了朱棣,燕军群龙无首,必将自乱阵脚,一可解济南之困,二可除皇上心腹大患,救黎民于水火。”
盛庸道:“若能将他诱进城,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朱棣老谋深算,未必会中计。”
铁铉道:“国公大人,下官有一计,不知国公大人意下如何?”
叶清扬道:“铁大人聪敏决断,有何妙计只管放手去做,若事成,功劳是两位大人的,若事败有任何差池,本将军替你们担着。”
铁铉一揖几乎到地:“多谢国公大人信任,下官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