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赵大勇挑着一担水从河坡下爬上来，悄悄告诉正在绿楼前漫步的夏君如说，刚才打鱼的老金讲，鬼子在文庙的地坪里架起劈柴烧尸体，把满城都烧得臭死哒。
亢奋中的夏君如又独自进了一趟城，她想看看鬼子如何来操办如此盛大的丧事。地方上平常老（死）了人都那么热闹，这回鬼子同时举办上百人的丧事，那场面一定蛮壮观的。她凭着手里的一纸特别通行证，再次堂而皇之地闯进了文庙。
可是她什么都没看到，连锣鼓鞭炮声都没有一声，烧尸的地坪已经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她估计鬼子不想让中国人看到他们遭遇到如此的惨败，一切后事都在悄没声息中进行。
她远远地看见了中村毅在大殿前叽里哇啦的跟身边的人说什么，她像是看见了鬼魂一样吃惊，心想他怎么偏偏就没有死呢？要是他也死了，今后我们在临江的活动，那就是如虎添翼了。唉，真是可惜，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没让他给捞着！
没有什么热闹可看，她失望地转身走出宁静的文庙大院。
她暂时还不知道的是，鬼子的大规模报复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阿南惟几很快就批准了中村毅的大扫荡计划书，为长沙会战调集的海陆空六万多兵力，暂时全部投入到入大扫荡之中，阿南惟几吸取前两次会战失败的教训，要先把自家的后院彻底扫荡干净，而且要用高射炮来打打蚊子。
当然夏君如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敌人的思路，在遭遇大灾难之后，越是沉静、缄默，就越是酝酿着巨大的祸心。而且也有人提醒她。文庙行动之后的翌日下午，瞎子易耿生又敲着小锣走进了绿楼。
组织上让我转告你，夏校长，千万不能得意忘形，更不可掉以轻心，鬼子可能很快就会有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此时夏君如才明白，瞎子易耿生的背后，并没有什么“组织”，所谓组织其实就是他自己。在冯洛明遇难后，作为冯洛明曾经的交通员，瞎子勇敢地接过冯洛明的那张地下网，因为自己是盲人而把夏君如推了上来。
瞎子的革命信念令夏君如很感动，她也一直不忍点穿瞎子口中那虚无缥缈的“组织”。
夏君如对瞎子的话不以为然，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除非你有更确切的内线情报。
我的意思，是让你按组织上的要求，像洞庭湖里的鱼儿一样，插到烂泥里去冬眠。这天中午瞎子不知道在哪里多喝了几口酒，话特别多。敌进我退，敌疲，我才能打，夏校长，这个道理你懂的。。。。。。
行行行，我都知道了。夏君如打断他，你快下楼去给方婶娘算八字吧，她都在楼门口张望了几回了。
易耿生走到楼梯口，又转过身来叮嘱，反正最近你不能有任何军事行动了，当心组织上处分你哦。
瞎子的话听惯了，依旧对她有些警示作用。这不，她悠哉游哉地进了城，暂时半点军事行动的念头都没有了。
她在街上转了转，忽然发现自己没地方可去了。秋岛死后，孙老中医一家害怕中村毅旧事重提，不知道悄然去了哪里，院门上高挂一把大铁锁。想起自己跟这一家人亦喜亦忧的交往，她本来亢奋的心里，不觉又有了一些哀伤。
然后她决定去街河口的丹桂园，看看能不能见到很久没见了的爱莲姑娘，喊到她一块吃个午饭，方便的话，还可以一块逛逛街，看看戏。
丹桂园在爱莲跳楼事件之后关了几天门，然后冲洗干青石板街道上的血迹，又照常开门接客。然而这里曾经发生的惨剧，夏君如全然不知，不知道爱莲就是在她被秋岛正川刺伤的那天晚上跳楼自尽的，前后相差不到几个小时。
老鸨子还是那个老鸨子，姓熊，益阳南县人，胖墩墩的，她跟夏君如已经很熟悉了。
老鸨子告诉她爱莲已经死了，被一个名叫秋岛的鬼子军官逼得跳楼身亡，都好些日子了。夏君如在丹桂园的院子里，丹桂树下，惊讶得半天半天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然后当着众姑娘的面，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姑娘们闻声都从屋子里出来看，大伙儿也跟着夏君如垂泪，因为这是爱莲姑娘死后，唯一来寻访她的人，爱莲姑娘生前最好的朋友。
就在这个屋顶上，老鸨子仰脸指着当初爱莲跳下来的屋顶，然后双手比划着说，她是倒到栽下来的，头顶撞在青石板上，流了咯么大一摊血。。。。。。
最让夏君如伤心的是，爱莲死了，这么大的事，过了这么久，自己竟然不知道，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妙琦死了，爱莲也死了，还有李水生，还有赵大勇的老婆春凤，赵小勇的老婆双子和滨湖村那么多的乡亲，冯洛明和白沙湾保安队的牺牲者就更不用说了，都是那么好的人，都是自己熟识的好朋友，有的就跟自家的亲戚一样。
战争真是把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毁灭了啊！可恶的战争，可恶的日本人，什么时候才能让你们滚出中国去？幸亏，自己无意间亲手开枪为爱莲报了仇，两个人没有枉做了一回好朋友，宛若天意……
哭毕，她问老鸨子，你可不可以带我到爱莲的坟上去看看，我跟爱莲朋友一场，我要给她烧些纸钱？
老鸨子叹道，唉，一个做姑娘的，哪有什么坟呵。多谢夏姑娘一片好意了哟。
做姑娘的怎么没有坟呢？做姑娘的，那也是一世人哪！
唉，夏校长你不知道哦，做姑娘的都只讲现世的快活，反正到了阎王老子那里要下油锅的，要么就是大卸八块了喂狼喂狗，要坟有屁用呀！何况爱莲还是个没成家的化生子。当时找人用板车送到土桥的乱葬岗子随便埋了，我都不知道埋在哪里。不过这妹子倒确实是一身的骨气，宁愿死也不从日本人，不像个做姑娘的，我经常做梦都梦见她……
临江地方上称未成年的小孩子为“化生子”，死了连棺木都不必用，草草掩埋了事。爱莲才十五岁，自然属于化生子。
夏君如闻言更加唏嘘不已。她与爱莲玩闹的情景宛在眼前，这样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仿佛从未来过这尘世，竟然无迹可寻了。
回家的船上，夏君如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这一趟进城真是不开心透顶了。亏我那天在绿楼里还跟秋岛个王八蛋讲客气，早知道他害了我爱莲妹子，我二话不说就一枪崩了他。
睡在芦絮湾土台子上的芦苇屋里，汤志高早已习惯了交响乐般的湖声：洞庭波涛的轰轰声，各种船只的突突声，鸟群的叽喳呢喃声，风儿吹过芦苇的淅淅声。这天夜里，他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给惊醒了，仄耳谛听了片刻，他在心里惊呼道，拐哒场，鬼子来了！
他又谛听了片刻，没错，是大量船只的机器声，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来。跟当年白沙湾保卫战时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时候房门被敲响了，卫兵进来报告，团长，鬼子来了！
赶快通知大家。。。。。。要是放在从前，接下来他肯定会说，准备战斗！可是此刻他说出来的却是，分头撤退！他知道吃了大亏的鬼子一定来者不善，而同样吃过大亏的他，知道怎么对付。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操起枕头边的驳壳枪就朝外冲。到门口后，他停住脚步，扭头朝还在床上一脸茫然的老伴说，赶快带上家里人钻老芦荡，赶快赶快，一个都不要漏，一刻都不能耽误！
他冲到土台子中间的地坪上时，基地警戒线上的哨兵，已经跟鬼子交上了火，枪声大作。那个沉船入伍的湖北沙市人刘江汉，带着他那几个一块入伍的船员，亢奋得很，提着一支花机关枪迎上来说，团长，机会到了，鬼子送上门来，我们跟鬼子好好干一仗吧？
干个屁呀，还不快跑，跑得出一个是一个，老子当年可是吃了大亏的。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刘江汉，带上你的人，快跑！说完他撇下他们几个，站到地坪上高喊，鬼子来了，大家快跑，快进老芦荡。。。。。。
刘江汉说，这是什么卵游击队，平常没卵事天天在芦荡里吃饭睡觉，鬼子一来就跑？弟兄们，跟我走。他们怕鬼子，我们不怕，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他们湖南人不行，我们湖北人帮他们跟鬼子去打！说完扭头就走。
汤志高想拦他们，哪里拦得住，转眼四个人就跑没影了。汤志高伤心地想，这四个人是要完了的。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回，无论你打还是跑，整个芦絮湾基地的人，连同基地，都要完。
很快就听见刘江汉手中的花机关枪清脆的快速击发声，突突突，突突突，像电报员发电报一样。他再次伤心地想，这几个年轻崽子是没救了，他们不晓得鬼子强大到了什么程度啊，他们这种无谓的抵抗，简直就是以卵击石，是找死！我得去把他们喊回来。。。。。。
可是无论汤志高怎么惋惜，他和他的战士们，已经跑不出去了。基地有作战能力的不到一百人，可是鬼子杀鸡用上了牛刀，把芦絮湾当作麻老虎打，用整整一万人把这里紧紧包围起来，像篦篦子一样在老芦荡里找人。
激烈的枪声响了一个小时，各路鬼子便在土台子上的地坪里会师了。抓了十来个俘虏，其实都是汤志高的家属，最小的孙女儿才六岁多。
有军曹请示中村毅，中佐先生，怎么处理这些俘虏？
中村毅也不打话，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十来个人转眼全部被杀害在土台子上，包括汤志高六岁的孙女儿，鲜血在晨曦中迸飞和流淌。
返回之前，中村毅下了一道更绝的命令，火烧老芦荡和基地的房子，永绝后患。这其实是阿南惟几将军的指示。行动之前，他明确地告诉中村毅，这次的大扫荡，我们不搞什么狗屁铁壁合围。我们对敌人采取外科手术式的打击，将打击目标直接从地球上抹去，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这个时候，正是天干物燥的季节，满湖滩的芦苇枯得没有一丝水分，一燃就是一大片。于是，这天拂晓时分，临江城里早起的人们都看见，湖对岸的芦絮湾，变成了一片方圆几十里的火海，通红的火光把湖面都映红了，像一湖的鲜血在汨汨流淌。
事实上这个夜晚的洞庭湖和长江，的确也有很多的鲜血在流淌。除了芦絮湾的一百多人没有跑出来以外，鳊山这边王四的队伍基本上也被彻底消灭了。
鳊山，这个仅两三平方公里的小岛，百十个洞庭救国军官兵，鬼子同样出动了大几千人，把小岛围得像铁桶一样。然后大开杀戒，把岛上的百十号渔民也一道杀光了。又一把火把岛上的建筑和树林全部烧干净，从此鳊山变成一坐光秃秃的荒岛，几十年都没有恢复。
在临江的其他一些地区，也发生一些类似的惨案。最大的惨案发生在一个名叫洪山的村子里。一个早晨，鬼子把这个村子里的一千多人杀得一个不剩，理由则是有人密报村子里进了游击队。
到处都是尸体，鲜血与烈火，日本鬼子在临江犯下的罪行，让夏君如痛感自己杀敌的力度还远远不够，对鬼子的残暴和疯狂太缺乏想像力。
这天拂晓，她被早起挑水的赵大勇叫醒，站在绿楼临湖的阳台上，她亲眼目睹了芦絮湾和鳊山岛的大火，想着汤志高、王四和他们的伙伴们是不是都跑出来了？久久地，她心里难受得像刀搅一样。回到房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没有穿棉衣，浑身冻得像从冰窟窿里捞起来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