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分,美丽的白沙湾就像一位刚刚生完孩子不久的妇人,更加风姿绰约,款款动人。那深浓得完全无法化解开来的绿色,那夜以继日和谐完美的虫鸟奏鸣曲,那充满了草木花树天然芬芳的气息,都体现出成熟女性般的富态之美。
五月一号,夏君如过生日,二十四岁的生日。这样一个典型的兵荒马乱的时期,生日怎么过?还能像爸爸妈妈在世时那样风风光光吗?显然不能。那么,怎么让这个生日过得更有意义?也就是说,怎么利用好这个一年一度的生日,让其为自己的工作和事业服务?
好不容易,她形成了一个事实上已经在脑海里磨了些日子的创意,一个大胆的创意:将汤志高和王四各自的几十号人马都请上岸来,好好招待他们一顿,让他们改善改善,放松放松。反正他们脸上都没有打上抗日的标签,顶多就是国军漂亮的军服不穿了,乔装打扮一下再上岸而已,怕什么?
她问赵大勇这个主意如何?赵大勇笑笑道:“不能说不行,也说不上特别好。夏校长想做,那我就打好下手呗,反正学校里干什么都方便。汤校长和王老兄他们在湖里风餐露宿的不容易。”
“要不要跟易耿生通个气呢,事情似乎有点大?”夏君如都感觉到自己患上了易耿生恐惧症。
“你要是问他,就趁早别过生日了,哈哈。”
“就是就是,问他啥都干不成。那就不问他了吧,咱俩就这样决定下来。”
“有什么不行?不就一顿饭吗,好大个事?谁还不过生日的!”
于是一船一船的男人,纯爷们,没有女人,从洞庭平原的深处汇聚到白沙湾来。人们从西坡下的小码头登岸,走过长长的湖坡阶级,来到张灯结彩的绿楼里,来到盛装的夏君如面前。然后从绿楼去往大食堂用餐。
这天的夏君如打扮得特别别致,身穿一件买回来后就从来没穿过的荷绿色旗袍;纷披的长发,方婶娘帮她用刨花水固定过,显得一丝不乱;还前所未有地打上了口红和胭脂。这一切让她显得更加青春靓丽却并不轻佻,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丝毫不乏一位女校长的端庄。
战火虽然正在漫延,可是不畏强暴坚决抗日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面庞上就会洋溢着难得的灿烂笑靥,就好像岩石底下的小草,春风一度就会发芽。这春风,就是彼此相近的年龄、遭遇、心境,还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渴望。年轻人的天性,让他们觉得可以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到白沙湾来跟美丽的夏君如以及战友们聚一聚。
汤志高好些日子没进白沙湾了。当初他是在昏迷中,被用担架直接抬进芦苇荡的,之后就再没有公开回过白沙湾。来绿楼开过一次会,那是在夜里秘密进行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连镇上的家都没去看看。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堂而皇之回来吃酒席,哈哈哈哈,痛快!”他的感慨特别深,中气足得很。昂着头站在自己的绿楼里,满腹的豪情、一腔的勇气又重现于身。
确实,战败离开白沙湾的那天,他处在昏迷中,浑身血糊咙咚,啥也不知道。连学医的夏君如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此刻的他,一身湖乡农民的打扮,一顶晒得发了黑的草帽,腰里别根玉石嘴烟袋。只是脸上身上的肉,比从前当校长时少了很多,这样更显得年轻而又精神,师生们差点都认他不出来了。
王四给夏君如带了好多的生日礼物,一口小巧精致的袖珍皮箱里,用红色平绒嵌着两件好东西:一把钤刻着家庭徽记的日本短刀,一串用洞庭天然珍珠制作的项链。红妆和武装,在小皮箱里聚齐了。另外还有一大包好吃的当令湖鲜,菱角、莲蓬、鸡头米。
夏君如拈起项链欣赏了片刻,笑道:“王司令您这又是抢的哪一家贵夫人的物件呀?”
王四一急,说话真的就有些结巴:“这。。。。。。这都是老。。。。。。老存货,轻易不拿。。。。。。拿出来的。夏。。。。。。夏。。。。。。。校长,你可不。。。。。。不能凭空污人清。。。。。。白!”
“不过我更喜欢这刀,太漂亮了!”她把项链顺手挂到方婶娘的脖子上,把刀取出来握在手里,在空中胡乱比划了几下,摸了摸。感觉这刀虽然小巧玲珑,却沉甸甸的,刀锋细如发丝。意识到这是一把名刀,只可惜刀身上的徽记自己不认识。
方婶娘说:“王司令对咱们夏校长,实在是太客气了,总惦记着咱们绿楼。好人哪!”
“好个屁人,他的迷魂香,没把你老人家熏死四方婶娘?哈哈哈哈。。。。。。”
王四的面皮就有些发红,神情有些羞怯,也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随着人们的陆续上岸,欢声笑语弥漫了小小的白沙湾。
那天的气氛相当好!大家在学生已经走掉了很多的食堂里聚餐、聊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餐厅里摆出了十五、六桌,夏君如用自己最喜欢的、地道的临江菜招待客人们。以猪肝、炸肉、蛋卷和肉皮、笋子等食材为主的大杂烩;糯米里包着肉泥和荸荠丁的珍珠次丸;二两五一块油亮亮颤悠悠的梅菜扣肉;食堂自己打得有些涩口的水豆腐。。。。。。
这些出自麻保生和赵大勇之手的正宗地道的临江菜,获得了一片喝彩声。
出于对秋岛正川这个人的喜欢,也出于对日军士兵来打扰的担心,夏君如把年轻英俊的秋岛正川也请了过来。他粗懂中文,沟通方便。他穿上冯洛明留下来的汉装,除了个子特别高,看上去跟在场的每一个中国人毫无二致。一小部分教职员工也参加了当天的活动,包括无家可归、至今仍留在学校的江忠敏。
只有一个人没有被通知来参加这天的酒席,那就是与夏君如彻底闹翻了的卫约瑟牧师。麻保生从厨房出来尿尿的时候,他从教堂的屋角里闪出来,一把抓到麻保生,问:“日他娘的今天谁接客呀,这么热闹?”
麻保生说:“是夏校长过生日。”
卫约瑟立即闭了嘴,伸长脖子朝人多处望了几眼,然后龟缩到自己的小教堂里不再出来了。
大家有说有笑,唯独夏君如在开先客人们到达时快活了一小会,然后就有点闷闷不乐了,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只见她两道原本修长的眉毛,聚集成了两个小团团;右边的嘴角咬得紧紧地,像牙痛的模样,更别说笑意了。在食堂门口照集体相的时候,也是这样。
赵大勇架好相机,特意跑到夏君如身边,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校长呀校长,你能不能也笑一笑呢?你这样会影响大伙儿的心情的!来的都是客,全凭脸一张哩。嘿嘿。”
夏君如微微一笑:“是的,是的,我应该笑一笑,确实应该笑一笑。可是,可是老赵,我为什么一早起来就总是感到,在我头顶的天空上,或者在我的身前身后,总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在盯着我呢?这是为什么?”
她的笑靥里流露出更深的、怕人的忧郁,让赵大勇感觉到了丝丝的寒意,他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每过一会,就在熙攘的人丛里远远看上她一眼。
夏君如的预感很快就被奇异地验证了——
正当餐厅里的人们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举杯痛饮的时候,军统的军官马康伯上校和他的四名助手,像从遥远的地方穿越而来的幽灵一样,意外地出现在夏君如的眼前。餐厅里的一切,都像被雷击了一般,戛然而止,仿佛正在运转中的机器突然停了电一样。
马康伯上校瞎眼上蒙着的那个黑呢子眼罩,让他在夏君如的眼中就是一个恶魔。他的那只长着白色睫毛的好眼睛,同样让她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像汪婶娘被“迷住”(梦魇)一样,一身大汗,喘不过气来!
五个人亮出了五支枪,一色的闪着寒光的美国撸子,细长的黑色枪管分别指着夏君如和她请来的朋友们,脸上满是可怕的杀气……
夏君如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整个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像,嘴巴张得前所未有的大,她感觉这些家伙就像魔鬼撒旦一样,突然从天而降。
大厅里那么多人,也没人敢怎么样,一个个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因为他们几乎都听说过持这种枪在城里杀人的神秘杀手,听说过那些被杀者的惨状。关于这几个人,已经在城里传得神乎其神了。
而且,今天来参加夏君如生日宴的客人们,大多没有随身携带武器。没人敢赤手空拳地跟这些超级杀手碰硬。
来白沙湾之前,马康伯和他的队员,已经在临江的深巷之中、亭子间里、大马路上,按图索骥,暗杀了很多伪政权的人,甚至在著名的伪县政府大院里也留下了他们的案底。美国撸子发射的达姆弹,能把人的肌体或内脏从体内撕碎,很难留下活口。侥幸活下来的,也是重度残疾人。
他们所造成的严重恐慌,已经让一些伪政权人士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不得不从生活优裕的繁华的大都会,迁移到乡下的小地方,并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蛰居,不再参加伪政权的一切活动。
马康伯上校来到临江,虽然表面上是来锄奸,但他的第一个目标却是惦念了多年的夏君如。一段时间内,他没有夏君如的任何消息,但他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这个天仙一般的女子。他甚至幻想在某个街角或是某个候车亭突然和夏君如不期而遇,将她抓着,但绝不会像对待伪政权人士那样当场击毙,而是带回自己的住所,最终带回重庆。
女医师夏君如肯定会在他的神勇和枪口面前瑟瑟发抖!为了保住性命,她也许会哀求他,用自己的姿色引诱他……任何逃亡者都是这副德行,他见得多了!他当然不会客气,朝思暮想的天生尤物,肯定是要先享受一番的。他会在她身上收回这些年来对南京和重庆那些贱女人主动放弃的快感,让她用她那美丽丰满得可以让人去死的肉体,回报他这些年来的苦苦惦念!
至于是否需要像委员长所要求的那样“就地解决”,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凭着自己对国民政府十来年的殚精竭虑,要保住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性命,应该是问题不大的!“我一定要把她带回重庆去,跟她一道住到我的秘密住所里,在那里生养一大群儿女……”夜里,在下榻的宾馆房间里,一直处在高度亢奋中的他,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几天前,他在竹荫街上的一家茶馆里踩点时,突然发现邻桌客人——他瞧不起的临江本地男人——包裹点心的旧报纸,露出了一角照片,照片上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夏君如。他一把将报纸夺了过来。
这是一张去年的《临江日报》。头版下方的照片中,夏君如和一个中国小女人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脸上却是满满的灿烂微笑。原来夏君如躲在临江附近一个叫白沙湾的地方,而且从南京一逃到临江就引起了地方上的轰动。
马康伯激动得全身不停地颤抖。马上放下手头的事务,乘一艘军统的小火轮,独自出发前往白沙湾。作为一名军统的高级行动员,他常常这样天马行空般独往独来,从不失手。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一名谍报天才,一身的本领皆与生俱来。
在船上,马康伯忽然后起悔来,从前在舆论上自己太高调了,为了当时的升迁和名声,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也许有点可惜。否则这次来找夏君如,就可以以她父亲的好友前往并将她轻松带走了。不过想通了也无所谓,军统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再大的困难,都会踩到脚下。
那天,也就是前天,他走进夏君如的办公室时,夏君如因为一直把这个仇家放在心里磨,一眼就认出了他。她伸手到抽屉里拿瓦尔特,他做了个潇洒的手势制止了她,小声道:“外面都是鬼子,不要这样。我从重庆来,说几句话就走。”
鬼子和重庆这两个敏感的关键词,让夏君如懵了,搞不清楚这个人的背景和来头,只知道是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是的确门外都是鬼子,枪一响,结果就不知道会怎样。反正自己是主边,看看他怎么起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