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君如来到湖坡下面时,赵大勇正在弥漫着猪糞臭的猪栏里,帮着养猪师傅忙活。几头脚猪子要劁,劁过的猪,瘦肉多,肉质特别细嫩。湖北天门请来的养猪师傅一个人对付不了,知道赵大勇是练家子,有的是力气,就请他来帮忙。
夏君如站在猪栏门口,看赵大勇在猪群里奔跑着抓猪。心里虽然有事,虽然着急得很,可是看着赵大勇那彪悍的身手,又忍不住默默站下了。
俗话说,身大力不亏。只见他两只手抓住猪的耳朵和尾巴,膝盖顶在猪腰子上,发声喊,就把一头半大的华容黑猪啪地放倒在地。那猪铆起嗓门叫唤,就是动不得了,只能侧着身子,老老实实接受劁猪佬的绝育手术。
她觉得没什么文化的赵大勇,对这类有点趣味的粗活特别有兴趣。她想起前不久学校杀年猪的时候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古历二十五那天,赵大勇亲自带领几个胆子大一点的男生,把待杀的猪绑到一架梯子上。先请专业厨子麻保生,在无比凄厉的猪叫声里,一刀捅下去,把猪血放干净。
然后,由他赵大勇亲手在猪脚趾处用刀开个小口子,用糠头灶上的一根铁通条,从口子里插进去,开通气路。再抱着猪脚,对着口子猛吹,把猪吹得通体鼓胀膨大。还吩咐学生们用麻保生的四川老婆捶衣服的芒槌,在死猪身上一顿猛打,让气走匀净,再让麻保生等人去毛、开膛。
弄干净之后,厨子麻保生把杀好的猪肉放到开水锅里过一下,拖到厨房里的大案板上,用一把细长的剔骨刀,将煮得半生不熟的猪肉整理成小块。
年近四十的麻保生,坐在案板边,笑模笑样的,手边摆着一只蒸饭的陶瓷缽子,手里干着活,不时从缽子里拈起一个什么东西扔进嘴里,再在一只茶盅里呡一口谷酒,嚼得有滋有味的。这时候他脸上的笑意就格外的灿烂,绛紫色的面皮,像煮熟的虾子一般,快速变红。
几口酒下肚,面对着帮忙的和看热闹的人们,厨子麻保生开始吹嘘他的光荣史:“晓得啵?从广东打过来的时候,我可是骑马的噢,十个手指全戴满了金戒指。过韶关的时候,姑娘们把我的马都围得走不动了,嘻嘻,我不得不拔出马刀把她们吓走。我的马刀有四尺多长,飞快飞快的,专砍军官的脑壳,当兵的我就不怎么砍。我经手砍掉的脑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把马刀这么一指,弟兄们就跟着我朝前冲……哎哎,要不是实在杀人太多,我就跟着总司令一路打到南京去了,并且早就是开国功臣了。我爹讲杀人太多不好,我就没有再往前走,这不我就改杀猪了,哈哈哈……”
“你是北伐军这倒是真的”,给麻保生打下手的赵大勇,忍不住要戳穿他的牛皮,“可是你在北伐军里本来就是一个杀猪的伙夫,你砍掉的百儿八十的,都是猪脑壳咧,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你忘记了吗?”
“你晓得一截卵哪!”麻保生狠狠地挖赵阿勇一眼,骂一句,再呡一口酒,然后笑模笑样地改说别的话题,所谓王顾左右而言他也。
一帮小孩子围着麻保生案板上的缽子,伸长了细瘦的颈根,看缽子里面的东西。看过之后,就个个一脸的惊讶,一脸的恐惧。这时麻保生就龇着牙,更加得意地笑。不知道内情的,对此都有一种强烈的神秘感。
夏君如去厨房打开水,也好奇地伸头朝那缽子里看了一眼,“妈呀!”她吓得大叫起来,拔腿就跑,身后留下麻保生和孩子们的一串无比开心的笑声。
那饭缽子里,是酱油渍泡的猪眼珠,一只只酒盅一般大,黑亮亮的像活的一样。据说,这种半生不熟的猪眼睛,是麻保生的最爱,只要逢到学校里杀猪,他就要吃几只猪眼睛。然后笑眯眯地说:“我眼睛一直不大好呵,郎中要我多吃点猪眼睛。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吗?!”
这事后来以讹传讹,传出来十分的凶险。说是教会的人杀了中国人,把死者的眼睛用酱油渍泡着吃,吃多了明目,就能看见中国的金子埋藏在什么地方。这个荒唐的谣传,从白沙湾传出去之后,一直传遍了大江南北。当然这样过于荒唐无稽的谣言,是没有生命力的,像小孩子吹出来的肥皂泡泡一样,很快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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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勇身体下的猪的嚎叫声平息,夏君如也从杀年猪的记忆中苏醒,才仔细把眼下面临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看法告诉赵大勇。
“比就比呗,好大个事?”她怎么都没料想到,在自己给他说了一大通不能比武的理由之后,赵大勇竟然这样回答自己,“那帮王八蛋确实让人看不惯,让他们学学乖,见识见识咱们的中国功夫,也没什么不好。”
几句话把夏君如噎得不再想往下说了。而她分明看见,正在帮着养猪师傅忙活的赵大勇,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表明他说这番话是认真的,不像平日里的幽默与乱弹。
工作和战斗中,她可以命令赵大勇,可是作为朋友,她觉得有时候赵大勇比自己更强势。她知道赵大勇这边已经是油盐不进了,看他那副鬼样子,简直就巴不得取代赵小勇自己亲自上哩,可恨啊!甚至,赵小勇给秋岛下战书,本来就是经过他们兄弟俩商量了的。
她拔腿又朝坡子上奔,她要赶去找秋岛,让他不要接收对方的挑战。
可是已经迟了。赵小勇带着他的徒弟,晃荡着肩膀,走出绿楼,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秋岛站在绿楼的门楣前,满脸含笑地目送着他们,手中捏着一张写着毛笔字的道林纸。
“秋岛君,您能不接受他们的挑战吗?你们是军人,专业而优质的军人。他们是老百姓,糊涂的乡下人。他们哪里会是你们的对手呢?这样的比武太不对等了,我觉得没什么意义,请您把它取消吧。”夏君如急切地眼神紧紧盯着秋岛。
“比比武不是也很好吗?只当是一场体育比赛,活跃一下军营和地方的文化生活,我看也很好呀,哈哈。”
“如果您这样认为,秋岛君,那我倒是稍微有点放心了,我一直担心他们的生命安全。当然,对秋岛君的部队,我也同样担心。”
“您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夏小姐。。。。。。”
“您还是叫我夏校长吧。”
“好的夏校长,无论我们的人多么想比武,无论我们的技术与挑战者的悬殊有多么大,有您夏校长的面子摆在这里,我们会伤他们一根汗毛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这场大比武的结局,于是提前诞生了。那天的比武,双方各出动十个人,一对一地对打,一轮即决定胜负。
结局是两队各赢了五场,没有一个人受伤,一切都被安排得恰到好处。
当然其中也有精彩的花絮——当所有的比赛都结束之后,司令官秋岛正川忽然来了兴致,提出来要亲自跟赵小勇的人打一局。也许,他是想在美人儿夏君如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身手吧?
坐在夏君如身边的赵大勇,缓缓站了起来,面带微笑道:“司令官,那些人都打过了,要不,我来陪您打一局?”
“行啊,都行,你们谁来都行,反正是打着好玩。哈哈。。。。。。”秋岛开始在绿楼前的地坪里摆架势,热身。
初夏时分,两个人都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在德国留过学的秋岛,不像他的同僚和部下一样穿个兜裆布。他穿一条德军通用的迷彩短裤,看上去特别干练的样子。一身雪白的皮肤,让他看上去也像个欧洲人。
赵大勇的皮肤是橄榄色的,那是一种健康到了极致的颜色。往地坪里一站,浑身上下都是一块块颤动的肌肉,两只拳头像食堂里的半斤装饭缽那么大。
这个秋岛正川,虽然在柏林学的军事,可是有一宗本事却是特别日本化的,据说是出自家传,那就是摔跤。他手下的陆战队员都领教过,只要着了他的道儿,让他将你当作一个大包背上肩头,那么你就完蛋了!至少要把你从他高高的肩头摔出去六、七远,重重地着地,半天半天爬不起来。
日本式摔跤的“背包”,跟跆拳道中的“腾空踢”一样,堪称浪子一招,火候到了,绝对地一招制敌。
比赛即将开始,担任裁判的卫约瑟牧师,忽然疾步来到赵大勇跟前,小声道:“大勇啊,做做样子,别真打哦,把人家日本军官打伤了,学校会有麻烦的。开先,他们的士兵,不是也给了我们面子吗?”
赵大勇瞪了老头子一眼,没有回应他,转身走向已经摆好姿势的秋岛。
先是来了一通拳击,秋岛标准的西洋拳,正好与赵大勇家传的长拳相近。拳头撞在拳头上,发出皮肤快速而重度接触的啪啪声,偶然还会伴以嘎嘎的骨骼声。四只大脚在泥巴地上踩得震天响,沙石都被踢到了空中。比赛煞是激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渐渐地,秋岛就有些不支。他看到过赵大勇日常挑水的情景。他知道自己的功夫再好,也抵不过赵大勇每天从河坡下挑几十担水上来的耐力!看来只能找机会智取,用家传的绝活快速战胜对手。
而赵大勇倒是无事一样,越战越勇,越打越来劲,有几拳重重地打在秋岛的胸脯上。只是秋岛暂时还招架得住,面带微笑坚持着。
眼看着赵大勇又一拳砸向秋岛,卫约瑟急了,突然站起来大喊一声:“大勇!”
赵大勇条件反射地一回头,一个机会落入秋岛的眼里。机灵的他,立即及时捕获了这个机会。只听他“嗨”地一声,快速冲上去,双手抱住了赵大勇的一只胳膊,一个原地转身,就要把赵大勇朝肩膀上背。
盘腿坐在地上观战的陆战队员们一齐发出喊声:“嗬。。。。。。”他们都相信,支那人这下完蛋了。他们的司令官,将以一个特别漂亮的背包动作,把这个空有一身呆力的支那汉子摔出去六、七米远。如果他没有防备的话,完全有可能重伤甚至致残。
可是秋岛和他的部下们都没有料到的是,赵大勇人倒是贴到了他的背上,他使出了吃奶的力量,也背他不起来。对方的双脚,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他哪里知道,赵大勇这是多少年练出来的站桩功夫。。。。。。
他们就这样胶着在一起,两个人都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都不能把对方怎么样。直到卫约瑟宣布比赛结束,才各自放开对方。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都哈哈笑了起来。
事后当着夏君如的面,赵家兄弟异口同声说:“虽然没有取胜,可是也表明日本人不可怕,咱们赵家班,就是中国的海军陆战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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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的一件意外的事情,让夏君如对秋岛正川的印象变得更好了一些,好到除了开始有一点点喜欢这个英俊帅气的日本人以外,甚至需要依赖他、离不开他、少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