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设于临江文庙的宪兵司令部的门口，哨兵的态度极不友善地地拦住了匆匆走来的夏君如和赵大勇。
夏君如发现，日军的士兵营养都相当好，跟那天在白沙湾见到日本士兵一样，一个个要么皮肤白里透红，要么就是健康的橄榄色，都鼓鼓墩墩很结实的样子，不像中国人一样大多面黄肌瘦的，连当兵的一个个都柴禾棍子一样，风都吹得倒似的。她想这应该是一个蕞尔小国能够突然打败堂堂中华大国的原因之一。
年轻的哨兵一脸占领者的骄横：“干什么？你们两个支那人，干什么？”
他没有料到的是，夏君如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我是你们司令官中村君的朋友，他说过要我们到这里来找他的。”
哨兵打量一下来人，然后一个立正：“嗨依！”
这一招非常灵，很快两个人就坐在临江宪兵司令中村毅的办公室里了。
中村毅受宠若惊似地忙进忙出，弄来一堆的点心水果，还让勤务兵去找茶叶泡茶：“你们看，你们看，我实在是太忙了，要不我已经到白沙湾去看你们了。哈哈哈哈，我的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能来我这里，我真的非常高兴。”黑亮的大皮靴在地板上夸哒夸哒响个不停。
他的言辞相当客气，优雅，得体，可惜他那副尊容，夏君如实在不愿意多看。她想这个人在日本人里面应该是长得最丑的，便赶紧开门见山：“司令官先生，听说我们的校长助理冯洛明先生被您的人带到这里来了？”
“是的，我们是抓了这么一个人，冯先生，我们正在给他治疗枪伤，我们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军医。冯先生需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
夏君如闻言，不禁在心里窃喜：“尊敬的司令官先生，既然我们的冯先生在您这里，而我们又是好朋友，那就请您把他交给我们带回去吧。您知道的，我是东京大学医学部的毕业生，治个枪伤，饭碗里的事啊。”
中村顾左右而言他：“夏小姐，您知道吗，有很多日本大学生主动投笔从戎，参军上前线，加入了大东亚圣战。。。。。。”
夏君如打断他的话：“请司令官先生回答我的请求。”
中村知道绕不过去了，不得不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夏小姐，很抱歉，别的好说，恕我不能满足您的这个要求。我们不仅要给冯先生治伤，关键是，我们还要给他洗脑。你们不清楚啊，在他负责的阵地前面，倒下了二十多位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军人。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还用手榴弹炸伤了我们三名士兵。”
“冯洛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夏君如和赵大勇都在心里说。
“在进城的船上，他一直骂不绝口，完全不讲礼貌。用你们的中国话说，这个人称得上罪大恶极。可是他毕竟是你们学校里的人，而我又成为了您的朋友。这个关系我必须考虑的。真的，如果不是看在您夏小姐的面子上，我早把他给活劈了！”中村越说越激动，竟至于满面潮红了，仿佛就要马上杀人似的。
赵大勇赶紧道：“年轻人，不懂事，请司令官给点面子。”
“就是就是，我们读书人就是容易冲动，一冲动就不考虑后果。请司令官多多关照。”
也许多多关照四个字让中村有所触动，他想了一小会，说：“要不这样吧，夏小姐，赵先生，你们先回去，安心等我的消息。冯先生，我说到做到，也会尽量让他早回去的，你们尽可以放心。”
“司令官就不能让他跟我们一道回去吗？不想让我们把他带回去吗？您看我们都到您这来了，我们还是朋友。。。。。。”
“抱歉，我是一个讲究原则的人。尽管我非常仰慕夏小姐，可是作为一名维护法律尊严的宪兵，必要的手续还是要履行的。我马上要听一个案子的汇报，你们不用多说了，请先回吧，等我的消息。”
“那我们告辞了。唉，真是令人遗憾。。。。。。”
“我们。。。。。。白跑了一趟。”
“抱歉。”
赵大勇将随身带来的一小袋光洋递给中村毅。中村接过去，掂了掂，又交回给赵大勇，微笑道：“我刚讲过了，我是一个讲究原则的人。况且，我和夏小姐已经是好朋友，君子之交淡于水，朋友之间是不须用这个的。”
“那我们翘首以待冯先生早日归来。”
“没问题。”
两个人被中村送出大院的时候，不住地用眼睛到处寻找。这里的古典式建筑相当多，他们在心里猜测冯洛明到底被关在哪个屋子里。夏君如甚至幻想着能够在青石板小路上碰见自己日夜牵挂的那个人。
临江城里的千年文庙，冯洛明曾经在这里读过中学，它的巨大的松木梁柱和精雕细琢的麻石栏干，还有孔老夫子威严的牌位，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不同的是，除了房舍操场，师生被日军驱赶得干干净净了。。。。。因此当他被日军征召的苦力用担架抬着走进这里时，他从被血糊得只剩下一丝丝光亮的眼睛缝里，很容易地认出了这个地方。
经历过一场血与火的战斗以后，昔日的帅哥冯洛明已经不成样子了。满脸满身都是正在结痂的血肉，身上的衣服早已在搏斗中被撕得稀烂，到处露肉，光着一双脚，双手被反缚在身后，一头纷乱的长发，把脸遮去了一半。
蹒跚着走在庙内的青石板道上，从前充满了琅琅读书声的文庙，如今成了日军的宪兵司令部，这个反差是多么大呀！冯洛明感觉自己的心里也在流血，不禁后悔当初自己曾经出于习惯了的鼹鼠式自保思维，反对汤志高进行所谓白沙湾保卫战。感觉自己在外侮入侵的时刻，缺乏汤志高那样的男子汉气概和担当。
“打不赢的可能性确实极大，”在最后一次校务会上，汤志高的声音已经不像一名校长了，他的话像打雷一样轰轰震响，此时此刻还在他耳畔回荡，“可是你也不打，我也不打，都学缩头乌龟王剑波，往山里躲，那就只能亡国灭种了。打赢了光荣，打输了也不丑。拚死，也要打他一家伙，让日本鬼子晓得中国人并不是一群任其搓圆捏扁的软蛋！”
如果不是汤志高那一通豪情万丈、掷地有声的动员，自己眼下也许还会像一只鼹鼠一样，悄悄地趴在龟山脚下，静观时变，伺机而动。尽管现在自己已经踏上一条不归路，除了投降投靠，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这不正是自己一直辄心向往的英雄之路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够让自己的名字在临江的史志上留下一笔，此生足矣！而且，自己至少亲手杀了七八个鬼子，够本，哈哈哈，太够本！
这样想着，躺在文庙大殿后面的临时牢房的地板上，冯洛明先前有过的巨痛都消失了，脑子里变得特别的疏朗，亮堂，他不再顾虑个人生与死的事，倒一直在琢磨白沙湾保卫战当中的一些细节。“虽然这是一场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他想，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是早有计划安排的。可是如果王四那边不闪我一把腰，也许我会坚持得更久一点，也许不会落得如此大败的惨境，死那么多人。。。。。。”
那天日军确实出动了好几百名官兵，大大小小好几十条船，包括抢来的几条隶属于民生轮船公司的铁甲轮船，其本意是彻底荡平白沙湾这个进攻长沙、扼守洞庭的战略要地。
汤志高想舍命跟日本人搏一搏，可是三百多人的保安队，武器弹药还勉强，人却是以新手为主，就只好联系了国民党湘北抗日救国密缉大队总司令王剑波，希望他出手相助。那时候，在夏君如的先父夏安民将军那一帮国民党左派的努力下，各方联合抗日的呼声正高。
这个王剑波，还兼着湖南省湘北行署的专员，是临江地区的土地菩萨。这个人，冯洛明想起来就头痛，就恨得牙痒。他跟他的领袖一样滑头，抗战一开始，就躲到离临江城一百多里远、易守难攻的大云山上，领着政府的军饷，还有地方的抗战经费补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回在王四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做做抗战的样子，同意王四参加白沙湾保卫战。
他知道湖匪王四这些日子正烧得慌，飘得慌——为了团结更多的武装力量抗战，战区薛司令长官命令他收编王四，同意他易帜为洞庭抗日救国军。而当了多年湖匪的王四，一夜之间换上了国军的军装，巴不得快快跟鬼子交手，显点本事给薛长官看看。
前些日子，一个初夏的夜晚，完成了武汉会战的日军，水陆两路直扑临江。王剑波的密缉大队加上王四的洞庭救国军，倾巢而出，配合战区国军主力，与日军在城陵矶下游交上了火，目的是掩护国军工兵部队在城陵矶布雷、拉网、沉船，阻止日军舰队溯江而上的脚步，威胁长沙和重庆。
在整个八年抗战当中，王剑波也就打了这么一场勉强称得上胜利的仗，除此都在大云山上参禅悟道，没什么作为。
城陵矶阻击战，王剑波和王四都成为抗日英雄，照片登在了长沙和重庆的报纸上，让冯洛明、赵大勇这样的热血青年又羡慕又眼红，也引来日军对白沙湾的大进攻。
日军临江宪兵司令中村毅通过调查了解，知道王剑波在大云山上，那里山高林密，易守难攻，自己暂时鞭长莫及。王四的洞庭救国军在白沙湾和鳊山一带驻扎、活动，汤志高的保安队也有明显的反日倾向，且势力过大，必须打一打，挫挫他们的锐气，控制住临江的局势。
老奸巨猾的王剑波，本来一直就在观望中，他一直害怕跟鬼子正面交锋。白沙湾保卫战打响以后，他派在王四队伍里的特派员，坚决不允许王四过早参战，坚持边观望边等待大云山的指示。他们之间有电台直接联络，方便得很。
等到发现情势并非如事前所预料的那样，鬼子来的人多得要命，我方面临被屠戮的灭顶之灾，特派员就按王剑波的指示，根本不顾汤志高保安队的死活，彻底放弃了王四队伍参战的计划，把汤志高的保安队整个儿晾在了敌众我寡、腹背受敌的白沙湾战场上。
战斗从拂晓开始一直持续到早饭时，汤志高的队伍早已经伤亡过半。
万幸的是，前湖匪王四的洞庭救国军本身，跟他们的领导者王剑波不同，多少还有些血性。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临江人，对家乡有很深的感情，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鬼子占领和蹂躏自己的家园。他们在城陵矶已经跟鬼子交过手，不怎么害怕鬼子，直冲直冲地想参加白沙湾保卫战，却被特派员拦阻在十里外的的鳊山岛上不准动。
“看不惯，看不惯！”当着特派员的面，有人一迭连声地骂着王剑波，“像个什么话，还国军哩，还专员哩，一筒卵！老大，我们干我们的算了，不理他！”
“是的，是的，老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人可以分彼此，但不能不讲感情，不能不要义气！”
王四说：“这样吧，我们不参战，去几个人观战，就几个人，这总可以吧？”
观战，这个理由冠冕堂皇，特派员也不好再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