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乔毓时,他已经醒了,他还是穿着之前的衣裳,坐在床上一言不发,老婆婆说他不肯换衣服,不肯吃饭,只是偶尔喝几口水,喝完便又躺下,他呆呆地凝视着一个方向,可是,他的眼睛里是空洞的,无神的,似乎只要一点声音就会打破他的宁静。
我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拿起桌上的梳子,我只想给他梳梳头发,我的手刚刚才碰到他,便被他一把抓住,他转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眼里是好奇,是痛苦,他的声音是嘶哑的,他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要救我?”
他知道是我救了他,他竟然知道是我救了他!
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是冬天里的雪,是冰冷的,我想用自己手上的温度去温暖他,我眷恋地望着他,以我无限的眷恋与愧疚,可我只能对他缓缓说道:“因为你要活下去,你必须要活下去。”
他笑了,我终于又看见他笑了,可是他的笑,没有温度,只有对自己的嘲笑,对自己的讽刺,他笑:“活着?我有什么资格活着?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我面前……他们都死了,只有我,只有我这个最无用的人还活着……我看着仇人站在我面前,却连杀他都下不去手。”
是啊,他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哪怕大哥就站在那,哪怕让他用剑指着大哥,他也是下不去手的,所以,他在恨,他在恨自己的心软,恨自己的良善,恨自己不能为家人报仇。
我俯下身子抱住他,我紧紧地抱住他,我说:“哭吧,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不会痛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抚慰他内心的痛苦,我只能用最简单最笨拙的方法,就像阿娘哄着我一样,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念着,一直念着,只有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他的嘴唇紧抿着,终于,他放声大哭起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在我眼前落过泪,或许二哥是有的,只是那日下着雨,我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伤心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就像那日,他的嘶吼声,只是听着,就觉得心碎了,心被马车碾过,又装起,丢进一个废弃的、冰冷的、可怕的无人岛。
他终于喝下半碗粥,他也终于看清我的模样,他疑惑着问我:“我们是不是认识,你让我觉得很熟悉很熟悉。”
我急忙摇头:“不认识,我们不认识。”
而我心里好生难过,他“哦”一声,又低下头去,我给他带了几件衣裳,还是我偷偷从二哥房里拿的,二哥的东西原封不动的还在屋子里,阿娘时常会去那儿坐一坐,阿娘一直都在念着二哥。
我将包袱递给他,小声问道:“你可要先去沐浴更衣?”
他接过包袱,随手拿了件月白色长衫,我最喜欢二哥穿这件衣裳,长衫下摆是淡蓝色的水画,好似一天一水,相互映衬着。等了许久,他才从外面回来,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这长衫穿在他的身上,正合适,也是十分的好看。
我直白地说:“你穿着很好看。”
他颇有些羞涩,他说:“这儿没有水,好在不远处有条小溪,我便随意洗了洗,多谢姑娘的衣裳了。”
“我给你梳梳头吧!”我提议道,不等他答应,我就拉着他坐下,我经常看孟玥给我梳头,我学着那样子小心地整理起他的头发,他的发很软,像是绸布一般,很少有男子的头发像他的一样柔软,阿爹的就不是,我小心翼翼地梳着,生怕弄疼了他。
终于,以前的那个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如既往地清秀俊美,只是他再也不会腼腆着笑了,他的眼里布满了哀伤与悔恨。
我将梳子放好,心里却空落落的,明明他就在我眼前,就在我身边,他突然拿起那梳子,在手里把玩着,突然说道:“既然你我并不相识,为何姑娘会救我,又为何这般对我好?”
我眨了眨眼,背过身去,说:“正巧路过,见公子受伤,救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须理由,至于对公子好,自然是尽人之本分。”
我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人之本分,天经地义,连我自己都是不信的,可我知道,他是信的,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会信的。
他沉默着,他轻声念着“天经地义,人之本分”四个字,几乎是没有声音的,可我还是听见了,轻的像是羽毛。许久,他抬起头来,好奇地问我:“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就不怕我恩将仇报,杀人灭口?”
我认真而坚定地回答他:“不怕,因为我相信你。”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也不值得你相信,”他这样说,“这个世界上,人都是有两张脸的,前一秒还对你笑着,后一秒可能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入深渊,乔某还是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往后,姑娘还是莫要再来了,以免落人口舌。”
他不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假装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笑着说道:“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若是我不来找你,这恩如何找你还啊?”
“若是姑娘想要,乔某的命随时都可以给你。”
我忍住即将要落下的眼泪,我必须装作毫不在意,装作轻松,我转过身来对着他笑,我想对着他甜甜的笑,可笑里都是苦的,涩的,我说:“我救了你,为何还要你的命?日后,你直接唤我初雪便好。”
他突然别过脸去,他似乎是不想看到我,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问我:“姑娘可认识……认识云鹤?”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云鹤的名字,可他不知道,不知道云鹤就站在他的面前,此时此刻,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他,想着他,念着他。
我吸了吸鼻子,叹声道:“从未听说过,不知这位叫云鹤的公子……”我的话还未说完,他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抓过我的手腕,他将我逼到墙角,我的背紧紧挨着冰冷的墙。
他凝视着我,望着我的眼神里,全部都是嘲讽,他问我:“既然姑娘不认识,又为何知道他是个公子呢?”
“我……”我竟然忘了,我可真是该死,“云鹤,云鹤,听着便知是个男子,莫不是猜错了,公子的这位朋友是个女子?”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惆怅,我看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哀伤,随后被恨充斥着,“他是我的仇人,姑娘与他很是相似,模样像,声音也像,若是姑娘有缘遇见他,告诉他,我在等他,乔毓在等他,我要亲手杀了他,为我乔家满门报仇雪恨!”
他恨我,他竟这般地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