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打的是什么？说穿了，打仗打的就是一个钱字。要是北洋舰队的银子，每次都足额发放，要是海军经费不会挪用，要是新购军舰，购买速射炮、锅炉的奏折能够通过，他丁汝昌又怎么会为日本舰队而担忧？现在中堂大人新挖掘了一条财路，丁汝昌当然不能坏了中堂好事。
世间事就是这么巧，丁汝昌刚想睡觉，旁边有人就递上了枕头。丁汝昌正琢磨如何拉拢陈岳，陈岳就自己找上门来。
陈岳的要求很简单，只是几杆洋枪而已，这对每天待在客房，研究雪白抽水马桶的李巡抚或许是难事，对丁汝昌而言，这点武器，根本算不得大事，北洋舰队的库房里就有不少德国进口步枪，就算没有，洋枪队里调剂一些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做个顺水人情，换来由衷感激，这种好事丁汝昌每天都想做上几件。
前提是陈大老板能尽快给北洋舰队提供一笔巨款。可每次旁敲侧击，只要稍微露出一点要钱的意思，那陈岳都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不急，不急，不谈这个。”
这让丁汝昌很无奈，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明着说“给我钱！”吧？不过想开了，丁汝昌又暗笑自己心太急，钱的事情，是急得来的吗？还是尽量拉好关系，到时候水到自然渠成。
“丁军门。”
丁汝昌回过头，陈岳笑嘻嘻站在门外看着他。
丁汝昌笑着站起，迎了上去：“陈大人，今儿个是哪阵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军门，我这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丁汝昌心里略微有些别扭。在“世昌”号上呆了这么些日子，什么都好，唯一让丁汝昌觉得有些不舒服的，就是这些“海外化民”太不懂规矩。陈统制也就罢了，“世昌”号上连个打扫卫生的仆人，见丁汝昌时，也是直视，一口一个“您，您，您，我，我，我。”连说声“大人”，这些人都好象很值得笑的怪事。
这里是大清，不是什么红毛邦（英吉利）、米利坚，外国人可以不把官当回事情，大清可是讲究礼仪廉耻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作为下属，怎么能对上司嘻嘻哈哈，一点也不懂得敬畏二字？哪怕你心里不以为然，至少面子上要过的去嘛！
海外化民就是海外化民，就算心向大清，还是不懂规矩。中堂大人说的一点没错，对这些人，“可用之，不可任之。”若让这些人手握大权，那还不搞得天下大乱，道德沦丧，礼仪崩坏，生灵涂炭？只是这些人代表的海外化民，拥有不可估量的财富，他们可是财神爷呢！一些小小的不快，还是能忍则忍，视而不见可也。
丁汝昌做个请坐的手势，含笑道：“请坐，陈大人要的军火，不是已经送去了，今日又有何事？”
陈岳答声谢，刚坐下又站了起来，拱手道：“下官在这里先替弟兄们多谢大人慷慨解囊，大人，下官这次来，不为军火，而为佐世保。”
“佐世保？”丁汝昌眉头微皱，面色有些不悦。
“陈大人，不是本官不肯兵发日本，本官也想聚歼倭寇于海上，只是圣上有旨，威海、大连湾、烟台、旅顺等处为北洋要隘，大沽门户，海军各舰应在此数处来往梭巡，严行扼守，不得远离，违者，即胜也当依败仗论处。”
陈岳自是知道这封电报，大东沟海战前下达的作战意图，到大东沟海战之后，朝廷也没让他作废，虽然现在的局势与当时完全不同。不过这也不奇怪，朝中众臣从来都不会为战争考虑，他们只会为了反对而反对，不然也不会自己做出守势战略，却又指责具体作战的军官畏缩不前了。
“况且鹿岛之战后，海军各舰多有损伤，定、镇二舰至今未修复。若我舰齐备，自当奋勇杀贼，然如今……非不为，实不能矣。”
丁汝昌又在老调重弹，把军舰未全部修复，当成挡箭牌，换了以前，陈岳当然无话可说，只有苦笑着连连说“那是，那是。”可今天陈岳不想再弹旧调。
“大人，鹿岛之战，我舰队虽有损伤，但日本舰队损失更大！现在北洋舰队非全盛之时，可日本舰队更是虚弱。我们家乡有句老话，叫乘他病，取他命。要是给他恢复过来，以后再想消灭他，那可就难上加难了！丁军门，自鹿岛海战后，日本陆军很是彷徨过一段时间，近些时日，日军活动渐趋活跃，鸭绿江边已现日军先锋踪迹，而我陆军自平壤之败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九连城为奉省门户，如此重地，守军虽多，却令出多门，主力为平壤退下之军，月余休养，还未恢复元气。数万日军进攻，下官怕守军无法抵御，若是失了九连城，日军必直驱奉省！奉省者，大清龙兴之地，丁军门……”
“不必说了！” 陈岳越说，丁汝昌面色越加难看，终于大声喝止。
“军门，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若是现在不趁势削弱日本舰队，我恐……”
“放肆！”丁汝昌忍无可忍，重重一拍桌子。见陈岳愕然失色，丁汝昌深吸口气，敷衍道：“此事事大，非你我所能决定，本官自会禀报中堂大人，一切由中堂大人定夺。”
说完丁汝昌端起茶碗。
“丁军门！”
“送客！”
陈岳不知自己如何离开丁汝昌那里。走到甲板上，闻着带有鱼腥味的海风，陈岳叹了口气，怅然若失的望着军港内停泊着的军舰。
这些钢铁巨兽原本是用来驰骋海疆，决战千里之外的，现在却成了看园子的水炮台。
“陈大人。”
声音从前甲板处传来，一身着蓝色军官服白色马裤的中年军人走了过来。那人军服袖口处近肘部绣着双龙戏珠纹，双龙戏珠纹下，是四道金线袖饰。
此人就是葛尔萨巴图鲁，北洋海军中军中营副将，“致远”舰管带邓世昌。
热中海上歼灭日本舰队的邓世昌上次为了建议奔袭日本海军基地，被丁汝昌斥责过，却一直没死了这份心，得知今日陈岳为了寻日本舰队作战再找丁汝昌，邓世昌跟来守侯在外面，等候消息。
陈岳苦笑着看着走过来的军官：“邓大人。”
“陈大人，丁军门怎么说？”
“还能怎么样？”陈岳无可奈何摇摇头，失望地说道：“和以前一样，没有朝廷旨意，丁军门连一兵一船也不敢动。”
邓世昌扼腕叹息，忿忿不平：“倭寇可以打上门来，朝廷却只想着京师不得有失……不行，我找丁军门再说说去！”
“邓大人，邓大人！”陈岳赶紧拉住邓世昌：“算了吧，丁军门也有他的难处，朝中大臣多方掣肘，军门纵然想有番作为，束手束脚下，又如何做得？况且远征日本，原本就有很大风险，军门顾虑重重，那也是平常之举，我等还是多多体谅罢了。”
“陈大人说的哪里话？”邓世昌诧异看着陈岳，虎着脸教训道：“海军与陆军乃是唇齿关系，若是我等见死不救，陆军败了，倭寇大可陆路包抄我北洋舰队基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风险？我等从军卫国，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若不威逼佐世保，他日日本舰队必卷土重来！到时两面守敌，更是自陷绝地！”
“邓大人说的是，邓大人说的是。”陈岳连连点头，一脸虚心接受：“只是朝廷方面……”
“若是军门不答应，我自会上书中堂大人请战！”
说完邓世昌不管不顾，直冲丁汝昌房间而去。
望着邓世昌背影，陈岳暗暗摇头叹息。丁汝昌是那么好说服的吗？能爬到北洋海军提督这个位置的人，又岂是一般人所能影响的？邓世昌前些日子已经尝试过，可以预料，邓世昌此次再去，必会再遭丁汝昌当头棒喝。
陈岳不想看到邓世昌被丁汝昌轰出门来，无精打采朝自己的客舱走去。
陈岳可以不在乎九连城清军胜败，反正真实的历史中，那些清军表现的实在是已经无法再丢人了。他甚至可以坐视北洋舰队覆灭，也可以作为一个心如止水的看客，冷眼旁观这场战争，一场战争的得失，还关系不到整个国家民族的存亡，但陈岳不能不考虑张凤翔所部“清军”。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大东沟海战之后，日本陆军虽然有段时间为了和海军争功而狂飙猛进，但在前锋到达博川后，日军行动骤然放慢，或者说，干脆停滞下来。日本陆军虽然很想给海军一点难堪，可在天皇亲自下达命令陆军必须停下来的诏书后，不得不停止前进步伐。
海军在大东沟的失败，让日本军部乱了分寸，那些叫嚣要给大清一点颜色看看的军阀们，面对海军的失败一时惊慌失措，陆军不可阻挡，这当然是好消息，可北洋舰队要是封锁了日本与朝鲜之间的海峡……再强大的军队，在失去补给后，会有什么下场，想想也让日本军部的那些大老们不寒而栗。
在肯定北洋舰队不会主动出击前，陆军的一切行动都要停下来，庆长三年（公元1598年，明万历二十六年）日本在朝鲜的失败，在将近三百年后，再次浮现于那些大老们的脑海。现在可不比三百年前，那时侯败了，明朝不会入侵日本，日本还能躲在家里休养生息，现在要是败了，不管清朝是否登陆日本，日本都要永世不得翻身——西方列强有大把的不平等条约等着战败国。
不清楚北洋舰队动向，不了解华侨舰队——日本军部总算是明白那支神秘的舰队是华侨组建的舰队，虽然钱从何而来，军舰在什么地方建造，称职的军官、水兵在什么地方训练，这些全无线索，但知道舰队的来历，总算让日本军部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顺便的，一些高级情报官员为了疏忽华侨，而引咎剖腹——意图如何，日本实在不放心正在朝鲜的陆军，害怕陆军如断了线的鹞子，消失在海峡对岸，军部已经有参谋在制订将陆军撤回日本，准备打一场“大日本帝国保卫战”了。
三天前，徘徊在博川的日军第五、第十旅团突然再次行动，攻击箭头直指新义州：众多情报显示北洋舰队在大东沟海战结束，返回基地后，整日无所事事，毫无进取之心，这让提心吊胆的日本人终于放下心。
新义州的沦陷已经板上钉钉，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日军第五、第十旅团，奔往鸭绿江的日军，看起来像是在武装郊游。
有那么一段时间，日军的行动让陈岳不解：任何历史资料上，都没说日本陆军在朝鸭绿江边推进时，一会儿像只兔子，一会儿又变成了乌龟，没几天，又再次活蹦乱跳起来。当然，也不可能有任何历史资料，记载过他陈岳在甲午年间有过什么表现。
当陈岳以为蝴蝶翅膀扇动的还不够厉害，大东沟海战并没有影响朝鲜半岛局势，至少陆地上，日军还按照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那样，继续前进时，他心里并不对张凤翔所部的处境担心。鸭绿江防线很快就会失守，或许张凤翔还没到前线，清军已经溃败下来。张凤翔他们将不会太早与日军交战，而是会随同大队人马，朝旅顺方向撤退。
当日军停滞下来，陈岳又乐观的认为复制舰队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很有力，或许日军认为他们无法取得制海权，陆军只要控制现有的占领区，这就已经很让日本人满意了。要是这样，张凤翔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用来整军，让这支部队拥有战斗力。
可日本人现在又过来了，而且来势凶猛。按照推进速度计算，奉旨增援九连城的张凤翔所部很有可能在抵达九连城后，与日军主力遭遇，可这时他们并没有做好战争准备。
“回来了？”
陈岳推开舱门，一眼看到正坐在沙发上把玩着茶杯的王政委。
“回来了。”一声叹息，陈岳摘下官帽，随手丢在桌上。
“要喝茶自己倒，门后面小冰箱里可乐还给你留着，酒柜上的人头马给老章喝了。”
“政委，现在你还有心谈这些？”陈岳很是无奈：“难道你不想知道丁汝昌有什么反应？”
“不用问，他的反应就写在你脸上。”王政委抬起头，笑容和蔼看着陈岳：“吃了闭门羹对不？可以理解，你也不必为此烦心。自古烦恼多自寻，沮丧、生气、抱怨，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
“可是拯救战局的唯一希望，只有海上彻底击败日本舰队，封锁朝鲜海峡，断日军补给线，使日本陆军不败而败。海军没有动作，光指望陆军打胜仗，那是痴心妄想！”
“喝口茶吧。”
“谢谢。”陈岳一屁股坐到王正国对面，也不喝茶，愁容不展：“时间，我们需要时间……哪怕到日本列岛周围逛一圈，都能给张凤翔他们争取一些时间。”
王正国朝后一靠，双手抱臂，面带讥笑：“小陈啊，难道你指望这大清是共和国吗？你认为庙堂之上芸芸诸公，他们会关心广土众民？不，这决无可能！他们要是懂得与时俱进，那就不是清朝，而是共和国了。要是一切从实际出发，那也不会有马关条约，有庚子事变，更有辛亥革命。”
“我知道，这清朝就像一滩死水，想拯救他，根本是痴人说梦，你就让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耶和华、真主，一起下凡帮助清朝，那也只能是无用功。大清，根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对清朝的灭亡，我毫不惋惜，也一点都不同情，但我不能不为张凤翔他们考虑，更不能因为大清必然走向灭亡，就坐视日本击败清朝，毕竟割台湾，赔两万万两白银，这对中国来说，苦难太深了！”
王政委缓缓道：“岂能事事如愿，但求问心无愧。争取过了，努力过了，胜了，败了，又有什么关系？再过一百年，或者过他五百年，沧海桑田，世界变迁，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至于张凤翔他们……没有谁能救得了他们，一切只能靠自己。”
陈岳苦笑无语。
张凤翔他们的“整军运动”在第一时间汇报到陈岳这里，而陈岳也不敢拖延，赶紧将这消息告之章骞与王正国。
“深刻了解人性，眼光独到，时机把握极准，鼓动能力突出，又有演讲才能……这样的人，不管是清朝，还是百年后的中国，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啊！”
陈岳对张凤翔的整军运动赞赏不已。
哪知到了章司令员和王政委那里……
“这个笨蛋！他以为这里是中国还是美国？我敢打赌，这傻瓜连《矛盾论》都没看过！”章司令员破口大骂。
“刚从学院里出来的，还嫩的很！老章你也别生气，张凤翔不过是个少尉，没带过兵，不知道兵该如何带。”王政委劝说章司令员，脸色同样很……难看。
陈岳目瞪口呆，自己心中的人才，到了俩位首长眼中，就成了“没有社会阅历，没有人生信仰，没有历史知识，没有阶级认知”的四无蠢材了。
“这是完全错误的！必须马上改正！”
从不干涉陈岳决断权的俩位大首长第一次将陈岳丢在了一旁，自说自话。
陈岳不明白，虚心讨教过，这才知道在俩位首长心目中，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并非是由一群热盼房子、女子、票子、车子、位子，五子登科士兵组成的，这些不过是“低级趣味”，对部队战斗力，非但无用，反而有害。历史证明，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那一定是一支拥有信仰的军队。为理想而献身的军队，是武力永远也无法征服的。
为那些钱财？人在面临绝境时，钱财又能起到多大鼓励作用？况且你每月给士兵五个大洋，士兵把你当上帝一样崇拜，可要是敌人给你的士兵开出每月十个大洋，或者你的人头价值五百大洋呢？
“一切向钱看”教育下的士兵们将很乐意拿你的脑袋去换大洋。
张凤翔的那套，不过是曾国藩、李鸿章用滥了的招数，在王正国眼中，这点能耐还赶不上曾国藩，毕竟曾国藩写过《讨粤匪檄》，懂得将湘军建设成一支对太平军怀有刻骨仇恨的军队，虽然他的思想实在是“极端反动的”。
为什么而战？为谁而战？在俩位首长看来，不解决这两个问题，统率再多的军队，不过是给日本人的战俘营增加负担而已。
于是整军运动必须重来，而武器装备刚发下去，要形成战斗力也需要一定时间，可现在，日本人打上门来了……
“希望他们好运。”
“对了，今天晚上法国远东舰队司令拜访北洋舰队，送给他的礼物选好了吗？”
“那是当然。”陈岳终于笑了，站起来朝衣橱走去。
和现在的所有军舰不同，复制军舰燃料烧的是柴油而非煤。清朝并不出产石油，要想让舰队能在大洋跑起来，陈岳只能想办法从海外走私些柴油——通过清政府进口柴油，这就不必考虑了，那些官员会让公文走上三年五载，等柴油买来，黄花菜都凉了。——由于英国和日本的密切关系，通过英国走私柴油，这条路看起来很难，唯一的途径只有法国，而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就是最合适不过的突破口。
“你送法国人这个？”王正国看着陈岳拿出来的礼物，瞪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惊问。
“政委你这就不懂了，没听过法国人是浪漫的吗？”
“可……可……这……这太……这礼物太……”王正国摇着脑袋，简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想了半天，才苦笑着说道：“这礼物也太过分了，要知道，人家可是十九世纪的法国绅士。”
“绅士又怎么了？绅士不一样是人！我敢保证，只要是个正常的，而又浪漫的男人，他都会喜欢这东西的！放心，我会悄悄送给他，决不会让别人看到。”陈岳坚定说道。
“是不能让别人看到，要看到那个大胡子老头估计没脸活下去了。”王正国看着“礼物”心里苦笑道。
是上百公斤的国际硬通货黄金？还是无价之宝重达几百克拉的海洋之心？或者是可以金屋藏娇的上海租界里一幢小洋楼？
让王正国啼笑皆非的是塑料制品——一款纯情透明睡衣装充气娃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