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汝昌最近心情不错。
心情好与朝廷无关。
那些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以天下为己任的清流党人,自鹿岛海战后,也没停止对丁汝昌的攻击。他们只看到北洋舰队自战争开始后,干的只有护送陆军去朝鲜的活。丰岛海战后,那些寒窗十年,换得金榜题名,满肚子八股、道德文章的官员们,对丁汝昌群起而攻之。
清流对丁汝昌的攻击在丁汝昌预料之中。那些清流醉心于子曰诗云之中,捍卫传统,捍卫道德是他们永恒的使命。管他外面风吹雨打,山崩地裂,卫道士们都能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作为道德修养,这当然不错,只是把这一套用在治国上面,尤其是日新月异的今天,这就有些问题了。
洋务派的做法让这些清流痛感道德崩坏,世风日下,丑虏跳梁诚然可气,但权奸误国,那更是人神公愤!清流们抱着洋人不过手足之患,不足为惧,洋务派却乃心腹大患,必须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也怪不得那些清流,他们除了上朝去和皇上聊聊天,其他业余时间都花到研究伟大的圣人学说上面了,以圣人之言议论下朝政,这是他们的能耐,对洋务事业,却一无所知,并且还出自本能的排斥——办洋务属于新政,而新政必然会带来社会结构变化,社会结构的变化,又会触及他们的既得利益。
洋务派是睁开眼,看到中国与西方列强之间巨大的差距,深感不变革就没有出路,至于清流党人,却大多少与“红眉毛绿眼睛的洋夷”有什么交往,他们不知世界之大,无法想象洋鬼子怎么能在堂堂四方来贺的中华大地强横霸道,而朝廷却又迁就屈辱,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旦化不去,大有天要塌了之恐惧,这让那些不愿醒来的清流党人愤懑莫名。作为一名忠臣,自然无法怪罪皇上,于是洋务派成了清流党人绝佳的靶子,尤其是权臣李鸿章,更是成了清流党人口中“犯天下之大不韪,欺朝廷以其方,专权误国,畏怯无能,为虎作伥,教猱升木,宋臣秦桧,明臣仇鸾之奸,尚未至此”的大奸臣了。
秦桧、仇鸾这种蒙蔽天子的巨奸,不是几道弹劾奏折就能拿下的。既然短期内拿不下李鸿章,断他几条没那么深背景的臂膀那也是好的。于是李鸿章的走狗丁汝昌在那些清流党人奏折里成了秦桧的爪牙万俟卨,魏忠贤的亲信崔呈秀——可以与李鸿章的继子李经方相媲美,在清流党人眼中,李经方诈奸险薄,不减蔡京之有蔡攸,严嵩之有严世蕃。
弹劾李鸿章的党羽,一来起到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之作用,一来风险又没那么大,大伙至少表面上还过的去,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
雪片一样的弹劾将丁汝昌淹没在唾沫海洋中,效果是明显的:陆军打的牙山败仗也要由丁汝昌承担责任,什么责任?留职查看是也——这还是李中堂与老佛爷过问后的处理结果,俩位要是不闻不问,等待丁汝昌的就是革职查办。
对朝廷不断发来斥责电报,开口“畏葸纵寇”,闭口“怯懦偷生”,丁汝昌也曾经彷徨过。
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圣人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作为朝廷任命的官员,丁汝昌当然要听皇上的话,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的就是这个。朝廷要战,那就战呗!可理智上,丁汝昌又不能不听自己恩师的话,他丁汝昌能有今天这个地位,完全是李中堂所给的。中堂大人要“游戈渤海内外,做猛虎在山之势”,他丁汝昌是说什么也不敢违背的,中国人最恨忘恩负义者,最讲究受人点滴之恩,甘当涌泉相报,丁汝昌才不想当那种小人。更何况丁汝昌深知北洋舰队与日本舰队之间巨大的差距,那种差距可不是两艘“远东第一巨舰”就能弥补得了,明知不可战却非要战,丁汝昌的痛苦,又岂是朝中那些只懂清谈的忠臣孝子所能理解的?
一场鹿岛海战,改变不了朝中清流党人辱骂、讥讽丁汝昌的潮流。既然陆军的牙山之败,都能怪罪到海军提督丁汝昌头上,那么区区个鹿岛小胜又算得了什么?在言官御史眼中,鹿岛之战更坐实了丁汝昌不习水战之恶名:海军能战胜日本,却一直不敢与日本海军作战,这不是统帅畏葸无能,胆小怕死,又是什么?鹿岛之战,是避无可避,不得不战,万幸祖宗显灵,感动那些海外化民,让他们归国参战,在那些海外化民帮助下,这才取得海战胜利。就指挥海军而言,丁汝昌是万万不如统率海外归国舰队的陈岳……
一帮子言官御史从陆到海,从四十年前留下来的历史遗留问题,到据说丁汝昌带头在刘公岛见公馆、开妓院,总之为了让丁汝昌下台,什么手段都能用,什么话都能说。说到最后,居然建议皇帝免了丁汝昌的差事,由年少有为,忠君爱国的陈岳义士接替这北洋海军提督。
丁汝昌很是委屈。他不懂海军吗?十六年前他自然不懂海军,但不是现在。不懂海军?难道庙堂上那些连蒸汽机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人,比丁汝昌更了解海军,在海战上更有发言权吗?让丁汝昌担心的是那位海外过来的陈“大统制”,看起来真的了解海战,如陈岳顺着言官御史搭的竿子往上爬,他丁汝昌也无可奈何。
在丁汝昌接到日甚一日弹劾电文,对自己的前途忧心重重时,出乎他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清流党人口中“知兵”的陈岳找上门来,以自己的名义给朝廷连发数份封电报,强烈反对朝廷临阵换将之举,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支持丁汝昌,并且还痛斥朝中要求撤换丁汝昌的大臣是“自毁长城,自乱阵脚,所作所为使亲者痛,仇者快。”
从电报房发出的电报,丁汝昌自然要过目,这让他既意外,又感动。
这样的电报发给朝廷下场是什么,闭着眼睛想也能明白。理所当然的,那些以卫道士自居的名士大儒在看到如同宣战书般电文后,是如何的捶胸顿足,痛骂不已了,接下来的电报,马上将陈岳列入丁汝昌一党,并且还说什么市上流言陈岳在日本纳了外妇,那女的是倭主睦仁的甥女,清日战争爆发前,他陈岳家财万贯,都借给倭人,供人家购船备饷,至于归国助战,那也怀有不可告人之秘密,如传言属实那陈岳当然是罪不可赦的汉奸了。
陈岳说的是否属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不识大体的家伙坏了各位忠臣扳倒大奸臣李鸿章的好事!如此不识抬举,当然要灭之而后快了!
战争胜败算什么?胜了是他们高呼抵抗官员的功劳,败了黑锅由李鸿章承担。有些东西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能说破,这属于潜规则。而陈岳却将台面下的东西,全放到光天化日之下,那些自认是道德家的高士们如何能够容忍如此叛逆行为?
几份电报,换来雪片般声讨“大叛徒、大奸细、大汉奸”陈岳的奏折,一时间那些清流党人光想着攻击陈岳,连他们原来的靶子丁汝昌都忘记了。
丁汝昌很高兴看到有人帮他分担火力,他原本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看到自找麻烦的陈岳笑言那些斥责电报“可以当厕纸,虽然硬了点。”一点也不为官场前途黯淡而烦恼,他丁汝昌又不能不钦佩陈岳的为人——一般人是做不到如此淡泊名利的。
李鸿章的来电,给了丁汝昌一个合理解释:陈岳和他的部下原来都是海外华人,这场战争结束后,他们还要返回海外,如此,陈岳当然不在乎朝廷给他什么官位,那些大臣们如何说他了!至于李鸿章电报中,千叮咛万嘱咐,要丁汝昌拉拢住陈岳,说是那些海外华人有的是钱,只要拉拢住陈岳,就等于给北洋舰队开辟了一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丁汝昌更是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