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的事虽说是顾虑上解除了,但我们还是把它当成个离自己最近的大新闻一样持续
八卦了好几天,而韩其灼,自始至终都没有加入这个讨论。
虽然他之前一再说自己的心态很好,但我还是觉得他有心事,而且似乎还有点沉重,于是便决定放学后找他吃个饭,谈谈心,顺便做个复读生心理辅导,然而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掉了。
我在上次那家“千里香”里吃了碗馄饨,果然如谢忱所说,这家馄饨才是主打,然后就不知不觉地骑到了韩其灼家小区的门口,才发现小区很新,我来过两次,居然都没注意。
说真的,当时我很犹豫要不要进去,虽然极不承认韩父的那句是“客套话”,但我觉得目前还真不能“把这里当自己家”,不过,我还是上了楼。
正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时候,就听见里面传来韩其灼和他父亲的争吵。
“到底什么事?”
“爸,你是不是要拆掉老区盖量贩?”
“叫我回来就因为这?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快说,是不是?”
“哪有这么跟你爸说话的?”韩其灼后妈的声音。
“其灼,就快要高考了,你现在主要是安心复习,你不是不出国嘛,要选择喻然,就别操心这个。”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惊,于是更加贴紧了门缝,仔仔细细地听下去。
“你原来不是说好腊八节那天带我一起去竞标的吗,后来怎么又反悔了?”
韩父没有回答。
“还有,上次带我到实验楼楼顶,你跟周叔叔说‘这块儿地就很不错’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决定要拆老区了?”
韩父仍然没有回答。
“你说啊?是不是?”
“拆不拆跟你有什么关系!”韩父终于开口。
“就是跟我有关系!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那些居民的感受,还有那些学生们的感受,你完全可以把老区翻新!”
“我是政府吗?我只是个生意人……那天腊八节确实是去竞标那块儿地的。不过……让我想想……这事也确实跟你有关!记得有次我问你,你们学校最缺的是什么吗,你告诉我说是大型超市,方便附近的学生购物。的确,它是个好地段——位于三所高中的中心,不远的南山处又有所农业大学,如果利用得当,后期利润相当可观!我也是很早就看上那里的,只是一直没有个好方案,所以当你说出适合建量贩的时候,包括在场的你周叔叔也惊呆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儿子看似随便的一个想法,竟给出了一个这么有价值的建议!”
听到这里,我说不上自己当时是怎样的一个心情,只是靠在墙上,感觉脑子木木的。
老区拆了,政府会把居民安置到更好的地方,建量贩,对附近的学生也有利,可是为什么,当我听到它跟韩其灼还有他父亲有关系的时候,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呢?
我还在沉思,门突然被打开了,没等我赶紧跑下楼,就被韩父撞了个正着。记得他正气冲冲的对里面说了句,“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随后韩其灼也出来了,他和他爸爸显然比我还惊讶,而我对于自己为什么站在门口这件事也是不知如何解释。
最后我说:“我的车子还没锁,就先走了,叔叔再见。”
对于这种仓促而略显失礼的结束语,我至今为止未曾后悔过一次,虽然那时候我完全可以说,我是来找韩其灼谈心的,觉得他高考压力比较大而已。
但是我没有,因为当时的我,在偷听。
而偷听,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们刚才的对话,险些骑进道路旁边的草丛里,可最后还是被一个闪着白光的钉子给扎破了轮胎。
我推着车子走在灯火通明的青年路上,发现这附近的确有三所高中,可为什么那次我“逃课”回来在公交车上却没有注意到呢。
夏天八点多的青年路,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来来往往地从我身边驶过不同的汽车。我喜欢银白色的车子,于是就特别注意,发现它们如同闪电,在彩灯闪烁的店铺门前,急弛而过。忽然就想起了第一场雪时,跟韩其灼在实验室楼楼顶堆的雪人,第二场雪时,跟慕小霖还有谢忱在操场上打的雪仗,画面如同那些车子一样,闪着银白色的光,也如同它们,从我的眼前快速地一闪而过,以至于后来的我看不清画面里每个人的表情,也包括我自己的。
走着走着,便又来到那家店,它曾经一会儿是“秋天的童话”,一会儿是“冬天的童话”,而现在又变成了“冬夏绒绒”。
没有木框,它的周围闪着荧光的灯,里面传来熟悉的《雪绒花》,出于好奇,我走了进去。
“请问,吃点什么?”一个年龄比我稍长的女人手里拿着菜单。
我心想,该不会就是店长吧。
“你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要是能猜出正放的这首歌的含义,我就会送你本店最受欢迎的‘雪绒花’冰淇淋。”她说完,便指了指菜单上面一幅最大的冰淇淋图片。
还有这等好事?我只是傻站了会儿而已。
不过还是决定猜一下,因为我确实需要一份冰淇淋来压压惊。
我说:“是不是因为您名字里也有个绒字?”然后便指了指菜单右下角的一行小字,上面写着,店长夏亦绒。
她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最后一次机会。”
我环顾四周——店铺的设计跟它的名字一样特别,左边是冬天一样的装潢,墙面上镶着一个巨大的水晶玻璃,里面飘着“雪花”一样的泡沫,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前卫大胆。而右边又完全是夏天的风格,各种盆栽把店铺的另一侧装饰得像个精致的小花园,那盆巨型仙人掌也在。
我说:“这里有雪,代表冬天,那里有花,代表夏天,您喜欢冬天的雪,又喜欢夏天的花,所以您希望在冬天里能开出夏天有的花,《雪绒花》实际是‘雪融花’。”
“可是冬天也有花啊,为什么一定要说是夏天呢?”
“因为右边这些我能叫得上名字的,都是在夏天里有的花啊!所以我觉得,老板喜欢的花,一定开在夏天!”
夏亦绒微笑,“细心的人才能品尝到老板亲自做的‘雪绒花’!”
“谢谢店长!”
我既没有坐到左边的“冬天”,也没有坐在右边的“夏天”,而是和她在前台一边聊天一边吃完了冰淇淋。冰淇淋的清香,冲淡了我前面所有的不快,出门的时候,我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九点多了。
最后我对老板说:“连钟表都很独特,左边冰蓝,右边橙红。”
“那么,下次光临,依然免费!”
“看来我今天还不算是个太倒霉的人。”
出了“冬夏绒绒”,我便推着车子继续朝老区的方向走去,就在心情刚刚由阴转晴的时候,感觉视线里突然亮了一下,还没等我确定是什么,沉闷的“轰轰”声便朝我的头顶压了过来。
一道白色的光铿锵而有力地蔓延成曲折的形状,迅速地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劈出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伤口,无论我如何祈祷,一滴,两滴,三滴,厚重而急促的雨点还是砸了下来。
我顾不得车子前胎有破裂,赶紧左脚踩着车蹬,右脚擦着地面地向前滑去。就在我被淋成落汤鸡、缩着脖子准备锁车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拉住了我,是韩其灼。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雨伞打在我的头顶上,把我拉进了单元,自己又转身跑向雨中。
我望着他低头给我锁车时的样子,突然就很想哭,一样的大雨,相同的雨伞,可我却一点也不想跟他在雨中奔跑,我没有了力气,浑身软软的。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蓝,我吃力的抬手柔了柔眼睛,然后胳膊肘就打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再一敲,圆圆的,毛茸茸的。
“喂,你干吗打我脑袋啊,好疼——”
吓了我一跳,赶忙抽回了手。
发现韩其灼就在离我大概不到一米的地方,而且,是在我的床上!
我发誓当时差点就一脚给他踢下去了。
“你怎么不回家?!”我问。
“你昨天晕倒了,浑身又湿透了,好不容易才帮你换完衣服,又发现你在发烧,你是病人,当然得治病为先了,所以我就没回去。不用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你个大头鬼——什么?”我才反应过来,“帮我换衣服?衣服难道不是我自己换的?”这回我真慌了。
“当然不是了!你都‘不省人事’了。”他倒理直气壮,“而且我就是这么捏着被子换的,你不老实,害我费了半天劲呢!想什么呢,我这么纯情!”
我狐疑地看着他,立志要找出些蛛丝马迹,就发现他额头上的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于是赶紧指着他的鼻子:“撒谎了吧,心慌了吧,看你的汗!”
“一大早被你审问的我都忘了,昨天你一直喊冷,只能把空调给关了,现在热死我了!”说完,便一个麻溜地跳下床去。
空调的冷气吹散了我所有的胡思乱想,也吹散了对他的怨气,韩其灼在我心里,依然是个阳光帅气、正直纯情的好青年。
我靠在床沿上,他则在桌子前给我冲999感冒灵,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来了句:“喻然啊——。”
“干嘛?”我闭着眼睛。
“我跟我爸的对话你都听见了?”
“恩。”
“然后呢?”
“然后我就找了个借口下楼啊,然后轮胎就破了,可能是我看着太可怜了,路过家冰激凌店的时候老板就说请我吃冰激凌,但是出来后没多久就下暴雨了,然后就遇见了你……”我说的很溜但也很搪塞,心想有些小事,过了就算了,“不过,昨晚你怎么在我楼下?”我睁开眼。
“我追出来了啊!可是没找到你,就一直在楼下等你。”
“哦哦。对了,还没请假呢!”我一怔。
“早就用你的手机给老杨发过短信了,真是瞎操心!”他把杯子递给我,“你先别打岔,那件事你到底怎么想的啊?我是觉得自己……”
“昨晚我和老板也聊了聊,其实,我就特别惊讶这事居然跟你还有你爸有关,不过后来想想也说不定是好事呢,而且不还有青年小区呢嘛!”
“真的吗?”
“真的啊。老板也说了,“灰红砖”不一定要永远一成不变!”
“什么灰红砖?”
“老区啊。你看看附近这些房子,都是这种的。”我指了指窗外。
他歪了歪脑袋,“看你这么‘身心健康’的我就放心了,走了。”
“去哪啊?”
“上学啊!”
“可我还是病号呢,病号!”
“我没请假啊,走了!”说完,便一个转身架着书包消失了。
留我一个人靠在墙上吹着热乎乎地感冒冲剂。
老人的话又回响在耳边:“可惜,什么东西都是存在的越久,离它消失的时间也就越近,老区总是变的,这块儿地皮太好了,所以我要多看看它们。”
我又望了望窗外,果然说的没错。于是,我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跑下楼去。
老人依旧坐在那里,见我过来,便从兜里拿出一副眼镜。
“童爷爷,我想跟您说个事。”
他点了点头,给我一个板凳,“看起来,这个故事会很长……”
那天,我和老人一直呆到黄昏。
最后他说,“你走吧,你也该回去学习了。”
“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呢?”
“告诉你什么?走吧。”
“可是童教授——”
老人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个摆手也没有,我看着他遗落下的两个板凳和一个塑料水壶,许久,还是没勇气追上去。
我问谢忱,是不是搬到新的小区,就是有再宽敞漂亮的道路和精心修剪的树木,他也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坐在小板凳上面了?
“是啊。我们都有想珍藏的记忆,但是有一天你要夺走它们,确实还挺残忍的。”
“什么意思?”我不解。
“有的人在老的时候会很悲观,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死亡充满着恐惧和不安全感,更可能是因为他太孤单了,所以才会喜欢看旧照片之类的回忆过去美好的东西,那些回忆充满着生机,带给他们幸福和寄托。”
“那如果没有了寄托怎么办?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早说……”我开始后悔。
“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说不定早就知道了呢,这么大的事儿!喻然,你要正确看待伤害!”
离高考就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显然,我们都不想成为那个“被伤害”的人。
雨后清新透亮的早晨,我、慕小霖、谢忱还有蔚飞,最后一次为自己加油打气。
身后的韩其灼看着我们笑,他说:“去年的我,也是这么幼稚。”
我们都不说自己在变老,而是说自己在长大,一年又一年。而有些人,却真的一直在变老,比如我们的亲人。而我们却都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
老人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出现,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我解开了之前他所有的沉默,哭得像个丢了风筝的孩子。
“童培教授去世了!”
“快去看看,就在上面的那个农大,来了好多人!”
放学回家的路上,只见很多人围在小区门口的讣告前。
“能死在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没什么遗憾了。”
“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以后我也——”
“妈,你瞎说什么呢!快呸掉!”
我愣愣地看着人群,半晌才想起什么,跑到小花池边,拾起老人的板凳和水杯朝南山上面跑去。
大学门口来来往往的全是些穿黑衣服或白衣服的人,有的胳膊上还别着孝布。
“要不是搬迁,童校长也不会这么走的!”
“他以前带我们班的时候,大家去实验田采集标本,那么热的天,学生们中暑晕倒了,他都没事呢!”
我听到几个学生在说话,便走了过去:“他是校长,不是教授?”
“是校长,也是教授,后来退休了。”一个学生答道,“不过,你是谁?”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请问怎样才能找到他的家人,我需要把这个交给他们,这个对童校长很重要!”我指了指了手里的板凳和水壶。
“在那,第三棵冬青旁边的好像是他女儿。”学生指了指不远处。
女人双眼红肿,右手一直捂着嘴巴,“是的,我是他的养女,我爸爸他,太可怜了!”说完,便大哭起来。
我停了一会儿,小心地说:“请让这个跟童校长一起火化吧!每天,我都能看见他坐在凳子上看整个老区,旁边就是这个水壶,它们陪伴着他一起回忆,也分享了他所有的幸福。”
“爸——”女人听完又捧起板凳和水壶失声痛哭起来。
我没有再说话,而是在转身的时候,隔着人群看见了不远处童校长的遗像。
我看看天,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亲爱的童爷爷,天堂里有您所有美好的记忆,您永远都不会感到孤单。
走出校门的时候,突然就有一种罪恶感拥上心头,我把头别向一边。
然而,就在那时,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童培是我的岳父,请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吧!”
不远处的冬青树下面,是韩父,和那个养女。
许久,那个女人冷冷地丢一句:“你不配。”
我曾幼稚地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删去所有这些画面里的对白,我宁愿再过一次“黑色高三”。
可是在用时间轴搭建的舞台上面,我们谁都只是小丑,等到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可笑的时候,脸上早已被抹了漆,怎么洗也洗不掉。
“学校对教学楼的楼顶管的严,因为怕有学生一下课就到上面去,很危险,但实验楼就是学校的疏忽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呢?天啊,这里能看到我住的房子!整个老区都能看见呢!”
“来,喻然,我们要叠九百九十九只纸飞机!”
“还记得那时我在实验楼楼顶问你这里最适合建什么吗?你说是大型超市,当时我和周秘书惊呆了!”
“爷爷,您说搬迁的事,到底他和他爸爸做的对不对呀?是不是建个超市,对学生们也好?”
“小姑娘,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叫什么?”
“他叫韩其灼。”
谢忱说,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偶然,所以不要存在侥幸心理,高考就是这样,所以一定要好好复习。
当挂着童校长遗像的黑色车子驶离学校的时候,当距离高考还剩下不到一星期的时候,当我们最后一次甩着卷子唱“哦累哦累哦累哦累”和“谁比我惨”的时候,我忽然就沧桑地觉得,自己“老”了,结结实实地“老”了。
那天的太阳落得比什么时候都晚,我沿着长长的坡下去,额头上的汗珠卷着泪水从脸颊上面大颗大颗地掉落,一刻也没有停留。
黄昏的时候,天边出现了些暗暗的灰色的云,然后便蒙蒙地下起了小雨,滴在手心里温暖而柔软。
这不应该是这个城市这个夏天才有的雨,它应该,不属于任何季节。
我眯起眼,看了看天。
“薄荷喜温暖湿润环境,生长的最适温度是20℃~30℃,每年收割以两次为好,第1次在6月下旬至7月上旬,第2次在10月上旬开花前进行,我们现在正赶上第2次收割,时间恰好。”
老人的话还在天空轻轻地回响着,如同温暖的雨一样,安安静静地模糊了我的视线,潜入我的心底。
“对不起,韩其灼,我可能不能跟你一起背着薄荷草去大学了。”
带着这句最后想要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我参加了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