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外的宴桌上醉倒了一群人。
一个胡须皆白的老者趴在宴桌,吧嗒着嘴,喃喃道:“好酒,韓将军,我再敬你一杯…..。”
“乓”青铜爵应声落地。
温副将下棋的手顿住,问道:“秦老?您的酒不会有问题吧?”
秦老怒目嗔视,“你怀疑我的一杯倒?”
“行啊,温小子,以后别想再喝到我酿的酒。”秦老翘着胡子,生气不过的坐回到椅上翘起二郎腿,只用眼角觑他。
温副将一慌,连棋局也顾不得了,连连讨饶道:“别介,秦老你知道我憨头憨脑的,嘴又笨,千万别同我一般见识。”
秦老就像个老小孩,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三言两语便被温副将哄软了,嘴里嘀嘀咕咕两句,也不再揪着温副将不放。
“秦老,什么时候将你那宝贝徒儿领出来让我们看看。”韩翎背靠在太师椅上,坚毅的脸庞布满风霜,眉头没皱,依然成了川字,一派心思重重的样子。
“韩老弟,嘿嘿。”秦老捋须笑两声,背过手道:“你啊,一辈子都为宁家而活了,你看看你,不过五十出头,精神还不比我这个七旬老翁。”秦老摇着头,看韩翎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
韩翎皱起眉头,面上的难过与落寞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过去,过了好一会,他才叹气道:“我不是为宁家而活,而是为了这天下百姓。”
秦老不认同的轻嘘出声,差点就指着韩翎的鼻子骂起来。
天下百姓?
韩诚战死,韩忠战死,韩烈战死。
天下百姓的命是命?三个儿子的命就不是命!
韩家的小辈如今只剩下两个小豆丁。
一个阴测测的,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另一个病秧秧的,像下口气没喘上来就要挂掉的样子。
秦老脸色通红的望着韩翎,想要狠狠的数落他一顿,又觉他可怜,只能摇头叹气,自作自受啊,自作自受。
“秦老,将儿他。”
韩翎的话还没说完,便已被秦老打断,“免谈。”
这已不是秦老第一次拒绝他,韩翎面色更沉重,终究没再开口。
秦老拍了拍韩翎的肩膀,意味深长的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何必强求,让韩将跟着我,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秦老很快委屈的瘪了下嘴,他这是为谁操心啊,还不是担心韩家就此断根。
再说韩将那小子实在不对他胃口。
要他整天将那小子带在身边,想着就起鸡皮疙瘩,秦老搓了搓手臂摇了摇头,他老秦可不是会自找罪受的那种人,秦老端起青铜爵啜了口小酒,嘴里哼起不知明的曲子,兀自享受起来。
棋盘上撕杀正烈。
温副将下手凌厉,手手杀招,与他平日憨厚老实的形像背道而驰。
宁熙屏气凝神,再不敢生轻视之心,郑重已待。
窗外的风雪飘转不息。
曲长的回廊留了一长串湿鞋印。
沈沁芙怯怯的跟在沈沁薇身后,尽量将身子藏在沈沁薇身后。
“大姐姐呢?”沈沁柔的声音不丁的在她耳边响起,惊的她跳了一脚。
“在,在璃园。”沈沁芙惴惴的答道。
“各位小姐请进。”几位丫鬟在玉洗居前一字站开,恭敬的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沈沁芙大松了一口气,快步随人涌了进去。
沈沁柔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待众人都进去后,才向门口的一位丫鬟问道:“这位姐姐可否告诉我,去璃园的路该如何走?”
被问到的丫鬟微愣了一下,“这位小姐是要找随身丫鬟么?各位姐姐被安排在琉园,与璃园只隔了一道墙。”
沈沁柔没有多作解释,顺着丫鬟的意思笑点了点头。
那个丫鬟曲膝道:“小姐可还记得刚刚我们经过的那个亭子,从那边的洞门穿过去,往左边走是琉园,往右边走是璃园。”
“多谢这位姐姐。”沈沁柔笑着谢过,步子由小到大,最后越走越快,快到洞门时被拐角处的温瑜唤住了。
“喂喂,柔丫头。”温瑜手拿着块软布擦拭额间的汗珠,一把扳过她的肩膀,“这么急是去哪啊?”
“去璃园。”沈沁柔留下几字,正想离开,一想又停了下来,“温姐姐,刚与你同去的那群小姐呢?”
温瑜闻话,得意的一笑,“那群手下败将啊,去练武房了。”
沈沁柔松了口气,“温姐姐,我有事拜托你。”
温瑜拍着平坦的胸板,豪气干云,“你说。”
“温姐姐,求你赶紧去玉洗居,千万别让里边的任何人出门,千万帮我拖住人,记得啊。”沈沁柔殷切的叮嘱道。
“为什么?”话还没问出口,人影都不见了,温瑜对着沈沁柔离去的方向,撅了下嘴,又想起父亲的教诲,既受人之托,必要忠人之事,只好怀着疑问急切地朝玉洗居方向走去。
风雪越来越大,刮的人面上生疼,沈沁柔抬手挡在额前,脚下却不敢放慢。
耳边呼呼的风声,听得人无端烦躁起来。
“小姐。”玉洗居前的丫鬟见着温瑜曲了曲膝。
“嗯。”温瑜应了一声,掀帘进到里间。
众人见到温瑜,皆笑了笑,笑意里包涵了许多东西,温瑜略过,不愿深究。
“真扫兴,没想到今日风雪这样大。”
众人都在为没见着荣亲王宁熙而有些失望,前边话音落下后,便没人再开口。
沈沁芙提着自己湿淋淋的裙边,扯了扯沈沁薇的衣袖,“四姐姐,我的袄裙弄湿了,我们去找瓶儿,拿干净的衣裳换过吧。”
她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厅里的人都能听到。
沈沁薇朝她裙角看了一眼,耳闻外边呼啸而过的北风,有些犹豫。
“四姐姐。”沈沁芙拉着她的手轻摇了摇。
温瑜扫了她一眼,没忘记之前沈沁柔的叮嘱,她笑着说道:“外边风雪如此之大,一出门别说湿了裙边,怕整件袍子都湿了。”
“来人啊,去搬个小些的火盘来给沈六小姐烤烤裙边,再去个人替沈五小姐取套衣裳过来。”温瑜笑望着沈沁芙,伸手作请,“沈六小姐请坐吧。”
沈沁芙见众人眼神异样,忙退坐回椅子上,将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
不用她陪着出门,沈沁薇窃喜的坐回坐椅上,捡着茶桌上的干果吃。
沈沁柔走到璃园时,身上的斗篷与脚上的绣鞋几乎都湿透了。
璃园偏角的屋里传来女子嘶厉的吼声,“你滚开,你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就不信,温家的一个丫鬟也那么难下嘴!”男子呸了口口水,恶狠狠的朝她逼近。
细碎的争执声被淹没在风雪声中。
沈沁柔的心噗通狂跳,脑子乱糟糟的,周遭的一切都变模糊了,她痛苦的捂住胸口。
她的梦里边没有她姐姐。
不,是有的。
她不想记起,不想。
太痛苦了。
也是一个大雪天,除了她,其他几姐妹被沈老太太带出门赴宴,晚上的时候,桃子神色张皇跌跌撞撞的进了门,蠕倒在屋角。
她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在说什么,沈沁柔眼前晕眩。
“大小姐悬梁自尽了。”
为什么?她没来得及问,就晕死了过去。
后来沈沁芙来吹雪院看她,也是一副怯懦的样子。
她说:“大姐姐在王家被个小厮侮辱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
听说那小厮被王家打死了。
可那有什么用,她姐姐死了,再回不来了。
天塌了。
“啊。”沈沁柔痛苦的捂头,狂奔起来,偏角的屋子门半掩着,里边传来女子的哭声。
姐姐,姐姐。
沈沁柔心里唤着,一脚踏进了屋子。
沈沁雅的衣裳被拽了大半下来,露出大半个肩膀,莹白的雪肤上有两套划痕。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一块透薄的瓷片在她手中不停轻颤。
“你别过来。”
黄天昭呸了口口水,他已经被气疯了,周遭的一切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周三凭什么?
邹二凭什么?
温家凭什么?
眼前这个温家的小丫鬟凭什么?
“砰。”的一声,他抬手摸了下额间,感觉不断有湿濡濡的东西从他头上流下来,他想回过头看,又再挨了一下,彻底晕死过去。
“姐姐。”沈沁柔将手上的斗篷取下来围到她身上,泪眼姿姿地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干,“别怕,别怕。”她紧紧的抱住她,自己却放声大哭起来。
沈沁雅已经完全愣住了,只是那股气味太过熟悉,那让她渐渐安心下来。
沈沁柔哭了两声,急忙捂住嘴,抬袖将泪抹干。
“走。”她说着,牵起沈沁雅的手,一把抓过沈沁雅脏污衣裳抱在怀里往外冲。
沈沁雅双目无神,像个木偶娃娃一样任凭沈沁柔拉着。
待两人的身影走远,忽从墙角窜出个人来。
他抬手掸了掸身上的积雪,露出袍子本来的颜色。
玄色。
“好戏这就散场了,亏我在外站了这么久。”少年不满的将触手的雪花弹开,眼神比天地的雪还冷,“黄天昭那个废物,连个小女子都搞不定。”
他弯腰将掉落雪地上的一块绣帕拾起,朝着天空晃了两下。
“蔷薇,果真带刺。”他拿到鼻尖轻嗅了一下,走到门前,享受似的听着屋里黄天昭痛苦呼吸声。
风雪慢慢的小了,他看也不看屋里,径直从门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