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出生，就被一个男人从护士的怀里抢了过来。睁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到这个贼眉鼠眼、眉开眼笑的男人，她吓得“哇哇”大哭。躺在床上的母亲作势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从他怀里要过孩子，爱怜地哄她。弄得他在旁边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听母亲讲，他算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从医院回到家里以后，他就责无旁贷，承担起照顾妻子和孩子的责任。据说，他换尿布的手艺远在母亲之上，因此，他也遭到了同事和朋友们的一致嘲笑。夜里，只要听到她的哭声，他必定会闻声而动，第一时间来到孩子的身边；婴儿呼吸微弱，如果她睡得时间很长，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他也会偷偷起身过来，用食指轻轻放在她的鼻孔下面，试探她的呼吸是否均匀。母亲说到这里，总会叹一口气：这么细心，哪里是男人啊！他的前世必定是一个女人。她呵呵地笑，母亲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可没有资格笑话他，三岁以前，你和大多数孩子不同，总爱白天睡觉，晚上哭闹，这可害惨了他，那几年，他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以致影响了他以后的睡眠，落下了神经衰弱的后遗症，他现在的失眠症可都是你害的啊……
除了长相其貌不扬外，其它方面，他确实像一个女人。她只有几个月大，他就天天念经一样逗引她喊爸爸。母亲讥笑他：你是神经病啊，她还不会说话！自她记事起，他待她就像对待一件精美的瓷器。抱她时必定搂得紧紧的，喂饭时，必定要三番五次地试试冷热，及至入托上学，他都会攥紧她的小手，生怕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上小学时，她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一至三年级，她始终不开窍，连三加二等于几？都算不出来，只会在那瞎猜，6吧？是四。超过8的数字，她根本算不出来。母亲听得绝望：这孩子不会是傻子吧？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责怪母亲在孩子面前瞎说，还没心没肺地安慰母亲：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要上大学的，我们可以让她去学音乐，刀、来、米、发、扫、拉、西、刀，正好不超过八个数字……气得母亲拿起靠背，四处追打他。
玩笑归玩笑，父母对她的学习还是足够重视，他们认真分析了她的各科成绩，感觉只有数学拖了后腿。带她的数学老师教学水平怎么样？母亲问父亲。还可以吧，是刚毕业的师范生。母亲像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肯定是老师的问题，我女儿的智力，有我的遗传不会差，你给女儿调一个班吧，找一个数学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不用吧？父亲有点为难，大家都是同事，如果我给孩子调了班，同事会怎么看我，对现在带女儿课的老师不好，我自己也没脸见人啊。我不管！我不能因为你的面子，耽误孩子的一生！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母亲不管不顾去了学校，直接给她调了班。这可彻底害惨了父亲，他自感无颜面对女儿那位前任数学老师，见了人家，就遛着墙跟走。
也真是奇怪了，从上四年级开始，她的脑子开窍了，不仅数学成绩赶了上来，各科成绩也都稳步推进。一提到这个话题，母亲必定是一脸得意：幸亏我当时的英明决断，改变了我女儿的一生。上小学时，有一次，她看到一位同学的铅笔盒漂亮，就在放学的时候顺手拿回了家。母亲看了大怒：怎么敢偷人家东西呢？这还了得！父亲嫌母亲说话难听：你发神经病啊，这么小的孩子，只是瞧人家的东西好，就拿回来看看，怎么能说是偷呢？他立刻出门，照着样子买回来一个。并悄悄趴在她耳边说：别人的东西，没有经过人家同意，是不能拿回家的。她为自己辩解：可我喜欢这样的铅笔盒，和妈妈说了好几次了，她总是嫌贵，不给我买。父亲抚摸着她的头发：那你想要什么，就告诉老爸。老爸给你买。我还想要小轿车，你可不可以像其它同学的家长那样，每天开小轿车接送我上下学？他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但转而又神秘兮兮地用嘴贴着她的耳朵说：其实，我们家里是很有钱的，只是不想露富罢了，所以我们现在不能买小轿车。你想啊，有钱的人天天有贼盯着，多不安全啊！所以我们一定要保守好这个秘密。你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告诉爸爸就行了，爸爸一定会满足你！真的啊！她拍着手跳起来。母亲在旁边嘲讽道：你就听你爸吹吧！他一个小学语文老师，哪里有什么钱？父亲一把捂住了母亲的嘴，小声说：你懂什么？没听说过吗？女儿要富养。在生活上，我们不能亏待孩子，这样才能培养出她在面对物质诱惑时保持淡定从容的气质。当她长大以后，在大学的电影院里看到美国电影《美丽人生》中那位其貌不扬、谎话连篇的伟大父亲时，不由得想起了他，置身于一片黑暗中的她，忍不住潸然泪下。
母亲是医生，长得漂亮，即使人过中年，身体开始发福，也遮挡不住美丽的风姿。十几岁时的她有时会问母亲：为什么要找他？既没有钱，又不是帅哥，长得也不高大，您有点委屈自己啊！母亲笑了：你爸心地善良，人也有耐心，开始追我时，我并没有看中他。他就天天到你姥姥家干些体力活，弄得像我家雇的长工似的。我想啊，总不能长期剥削人家的劳力，就下嫁了他！她有些替母亲愤愤不平：您这样太便宜他了，我和您以后合起手来，一起欺负他，让他一辈子都听您的话！你这孩子，心怎么这么狠啊！从出生起到现在，你做过的折磨他的事还少啊，还想怎么欺负他？你爸这辈子其实也够不容易的了。
长大以后，她才知道了母亲嫁给父亲的真相：当时母亲遭遇了车祸，由于担心她的腿愈后会有后遗症，追她的人大多都不见了踪迹，只有父亲，不顾家庭的反对，每天去医院照顾她。正是通过这件事，伤后身体恢复如初的母亲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
她真得不听父亲的话，常常和他作对。父亲有午睡的习惯，她就在他睡着的时候捉弄他，捏他的鼻子，或拔一根他的头发挠他的耳朵，弄得父亲哭笑不得、毫无办法。母亲和父亲也偶尔吵架，挑起事端的一般都是母亲。父亲总是一声不吭地让着她。这惯坏了母亲的脾气，母亲看他软弱可欺，有时得寸进尺，甚至上前抓他的面颊，忍无可忍的他，用手一推，母亲顺势就倒在了沙发上。母亲边哭边骂，此时，她必赶来救驾，她发了疯般地冲到父亲面前，抱着他的胳膊又抓又咬。听母亲讲，她刚刚会走路时，只要父母吵架，就必定向着妈，她会抱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长许多的竹竿来打父亲，弄得父亲非常尴尬。到了她上了初中的时候，父母偶尔也会发生小的摩擦，许是年龄大了，动手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但只要父母有了矛盾，她必定站在母亲一边。因为多数纠纷都是母亲惹起的，她总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偏向一方，开始母亲还会很得意，后来倒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爸。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多数的时候父亲没有错，在她和母亲一起批斗父亲的时候，有时，父亲会黯然神伤，站在阳台上，长时间发呆。这样的场景让她心生怜悯，走过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老爸，别伤心啊！父亲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圈：没啊，为什么会伤心？其实，我在心里知道你是对的。但你要知道啊，我不能向着你！为什么呢？父亲一脸困惑。老爸，你真傻！这还不明白啊，妈是女人，女人经不起打击！父亲转悲为喜，呵呵笑了起来，哼着自编的“世上只有爸爸好”，到街上去买宝贝女儿最喜欢吃的黄花鱼了。
她的长相完全遗传了母亲，初三时，已长成一位身材娉婷、面容清秀的少女。她成了全校男生瞩目的焦点。多数男生只敢远远地注视，胆子大的也有递纸条的，更有甚者，会买了她喜欢吃的零食偷偷放在她的课桌上，或委托和她要好的女生转交她。理性、矜持和骄傲让她对所有追求者都置之不理。让她头痛的是，每天上完晚自习后，回家的路上，总会有一些流里流气的男生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青年，对姿色出众的女生进行骚扰。她毫无例外地也是被骚扰的女生之一。其实这些人也算不上什么流氓，只是在没事找事做，他们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只想和漂亮的女生聊聊天，当作日后炫耀的资本。学校也拿他们没办法。受过几次惊吓的她噙着眼泪把受到的委屈告诉了母亲。气咻咻的母亲要去找校长，又要去报警。恰巧父亲回家，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要小题大做，晚上在家也没事，我去接你吧！她没有吭声。他显然明白女儿的意思，但还是加了一句：就这么定了！
晚自习后，她刚走出校门，果然又有几个社会青年围了过来。她推着自行车不想理他们，继续向前冲。一个泼皮青年伸手拉住了她的车后座，她挣了几下，推不动车子，又急又气，差点哭了出来。
滚开！一声断喝。几个泼皮无赖吓得怔在了那里。但当他们看到站在眼前的只是一个身材瘦弱的小个子中年男人时，忍不住哈哈不笑：老头，你是谁啊，想英雄救美。
我是她爸！
就凭您老这副尊容，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骗谁呢？几个身材高大的社会青年越发有恃无恐。她也在心里埋怨父亲不该来自取自辱：谁叫你来的啊！
父亲一个箭步挡在她的身前，一个胆大妄为的无赖伸手想拉开他。他猛然抓住这个人的手腕，反扭过来，那个无赖立即跪在了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其他几个青年全吓得四散而逃！
老爸！看不出啊，好大的手劲！她第一次用崇敬的目光看着父亲。我要用全力，这个孩子的手腕就断了。我只用了一半的劲，让他长点记性，我的女儿是不许任何人欺负的！父亲一下子变得豪情万丈！可你怎么就打不过我妈呢？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忍不住调侃父亲。父亲英雄气短地说：还你妈呢？你，我都打不开，你们天天合起伙来欺负我！她乘父亲不注意，猛地亲了一下他的面颊，算是奖赏和安慰。
高二时，她喜欢上了同校高三的一个男生。初恋带给她甜蜜的同时，也带给了她成绩下滑的苦涩。班主任把她早恋的事告诉了父母。母亲命令她立即和那个男生断绝一切来往。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愿见人。父亲来到她的床前：孩子，你现在的心思，我全都懂。其实，我上中学时，也经历过和你一样的事。你猜老爸是怎么做的？我们约定把感情暂时埋藏在心里，一起努力考大学，如果考上大学后，我们还喜欢对方，就继续做朋友。所以，我现在并不反对你们继续来往，但我希望你们和当初的我一样，现在把精力全用在学习上，如果长大成人后，你还喜欢对方，爸爸会尊重你的选择。她起身搂住父亲的脖子，放声大哭！
当她考上名牌大学后，由于和初恋男友情趣不合，渐行渐远时，她非常感激父亲在她迷惘时给予的指点。她讲给母亲听，母亲撇了撇嘴：你就听他吹吧！就他那个模样，也会有早恋？他这一套是和人家电视上教育专家学来的！
她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中学任教时，父亲已经从小学教师的岗位上内退了。他在家专职负责买菜做饭，偶尔也会去小区的公园里打牌，有时打着打着上了瘾，就会耽误买菜做饭的正事。只要她去喊，他就会一边咕哝着可惜了一副好牌，一边跟着她走。身后是一片带有羡慕和善意地嘲笑声：这个老家伙，小时候听母亲的话，结了婚听老婆的话，老了听女儿的话！
出嫁的那天，她和父亲紧紧拥抱在一起。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委屈，从未见过流泪的父亲竟也泣不成声。她哽咽着说：老爸，从小到大，我欺负了你二十多年，你不恨我吧？父亲老泪纵横：女儿，你不知道吧，老爸就是用来被女儿欺负的，被女儿欺负的老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老爸！
鞭炮响起，她双手合拢做成喇叭，大声冲父亲说：您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老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