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父亲真的是老糊涂了，五十多岁的年纪，竟然要报名去学开车。母亲和我担心他在学车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都极力阻拦他。但他一瞪眼：我耳不聋眼不花，身体壮实得像个小伙子，怎么就不能学开车？唉！年龄大的人闹起情绪来，就像一个小孩子，真正是老了，老了，就成顽童了。管不了，只能由他去了。看到我们松了口，他也转怒为乐：等我拿到了驾照，我开车带你们到乡下去呼吸呼吸真正的新鲜空气，现在城市里的空气状况真的是越来越糟糕了。我皱了眉：乡下有什么好？我才不愿意去闻牛粪味呢？父亲乐了：牛粪有什么不好，里面有青草的味道。母亲不满地说道：都正在吃饭呢！聊这个话题，恶心不恶心？父亲才住了嘴。
学开车可把父亲折腾的够戗，他是刚从政府一个重要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岗位上内退下来的。驾驶理论知识他学起来轻松自如、触类旁通。可跟着教练学起开车来，一向稳重睿智的他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教练越批评他他越慌乱，几个动作下来，他就汗流浃背了。当惯了领导的父亲哪里经受得起这样不留情面的批评和责难啊，爱面子的他变得闷闷不乐，甚至打起了退堂鼓。我在心中窃喜，表面上却用他平时教育我的口气来鼓励他：挫折是人生的最大一笔财富，与其唉声叹气，不如奋起直追。没想到我充满嘲讽的话语竟让他真的知耻而后勇。他放下架子，抹开面子，向我虚心请教驾车技术，不管刮风下雨，他都按时参加训练，晚上回到家中一边看电视节目，双手还在比划着握方向盘、踩离合、挂档等驾车动作，那种痴迷的状态，看得我和母亲直乐。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历经磨难，终于拿到了驾照，他拿着驾照专门让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镜头中父亲笑逐颜开的样子，好像拿到了博士毕业证书。
更令人搞不懂的是，几十年来，家中油瓶倒了都不会扶起来的父亲，竟突然热衷于烹饪起来。他把母亲赶出厨房，笨手笨脚地开始学起厨艺。父亲最初往厨房里钻的时候，连母亲都感到奇怪。母亲告诉我：年轻时，她和父亲吵架拌嘴，生性执拗刚烈的父亲每每都最先低头让步，找他和解。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不会炒菜做饭。他一旦惹母亲生气，母亲就不做饭给他吃。父亲平时生活非常节俭，不舍得下馆子，有时候饿得在屋里团团转。人是铁，饭是刚，一顿不吃饿得慌。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主动先和母亲说话，母亲才会转怒为喜去厨房做饭。这一招几乎成了母亲的杀手锏、必杀技，纵是强硬如铁的父亲也不得不放下颜面、缴械投降。母亲说出了她的疑虑：以往在那种情况下，你爸都宁愿向我妥协，而不愿下厨房。现在究竟是怎么啦？不会是不让做官了，神经出了什么问题了吧？
我和母亲都成了父亲这个“山寨”厨师最初的试验品和受害者，他做的饭菜要么糊了，要么咸了、淡了，总没有正好的时候，令我们难以下咽。还好，父亲没有一条道走到黑，在经历了暗无天日的一个月后，父亲的厨艺水平终于拨云见日，令我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父亲最爱做的是炖小米粥和炖猪蹄，而且偏爱把饭菜做得烂熟。虽然不是很适合我的口味，但显然他和母亲吃的都很开心。
最令我感到疯狂的是，父亲竟然也爱上了逛超市。以往他老是因为母亲拉他逛超市而与母亲拌嘴。母亲拉着他一条胳膊，而他则梗着脖子往书房里钻。毕竟父亲力大，他钻进了书房，很快把门关上，气得母亲在外面骂他：看我不饿死你！退休后的父亲则与以往判若两人，每到周末必定会喊着母亲逛超市，而且每次去，都会买来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东西。母亲这样评价父亲：你爸在超市几乎是见什么就想买什么，看起来就像一个傻子。
其实父亲所做的所有糊涂事、傻事、疯狂事都和一个人有关，她就是我的奶奶，父亲的母亲。七十多岁的老人住在一百公里外的乡下，父亲总想把她接到身边来頣养天年，奶奶都不同意，而更愿意与老乡邻住在一起。于是父亲决定每个周日都要去一次乡下，看望他的老母亲。他不愿意影响我的工作，为了自己出行方便，所以他在已过知天命之年，开始学开车；因为他的母亲爱喝小米粥，吃炖猪蹄，所以他突然爱上了厨艺；他知道老人都像小孩子一样喜欢超市里的东西，所有他开始到超市里疯狂购物。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年迈的母亲牙齿已经松动并开始脱落，即使再好吃的东西，也只能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但他仍旧会一如既往地每周准时开着车，带着自己炖好的猪蹄和在超市里采购的东西去看望他的母亲。吃不了，就吃不了，这不是浪费，这是儿女的心意。父亲这样解释。每次去乡下，他必定要在周日中午12点以前到达。因为有一次一个周日的上午，父亲意外扭伤了腰，他在下午仍旧忍痛赶到乡下。奶奶正拄着拐棍在村头等着他，花白的头发拂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看到父亲时，奶奶说：中午12点以前，你不来的话，我就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这句充满渴盼与悲凉的话深深地刻在父亲的记忆中。并决定了他今后回乡下雷打不动的日程表。
父亲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孝顺，他告诉我：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因为忙于工作，而很少有时间陪伴他、照顾他。他去世后，我非常后悔与愧疚，从此以后，梦中经常梦见他……对于你的奶奶，我现在只想尽力照顾她。希望在她百年之后，我不会再次因为心存遗憾，而梦到自己的母亲……
